白河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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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河夜船(1)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独自一人时竟变得如此贪睡呢?

睡眠仿佛涨潮一般向我涌来。我对此手足无措。这种睡眠无涯无垠,其深无底,电话铃声也罢,外面行驶的汽车声也罢,在我的耳朵里都变成了悄无声息。我既不觉得丝毫的痛苦,也不觉得空虚寂寥,在我的感觉中,只有一个死沉沉的睡眠世界。

只有醒过来的一瞬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感觉。当我仰望着有几片云彩的天空时,心里知道我已经睡了很长的时间。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虽然自己原本并不想睡的,却在床上虚度了整整一天……在这种类似于屈辱的沉重的后悔中,蓦地我感到了一阵惊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自己委身于了睡眠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停止了抵抗呢?我曾经有过的朝气蓬勃、心神清爽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似乎是太遥远了,宛如太古时代一般。我的眼睛中只见到了一些羊齿类植物和恐龙等的粗犷鲜明的颜色,眼前只是出现了一些如同遥远的过去一般的朦胧的画面。

只有男朋友的电话,即使睡着的时候我也能知道。

岩永打来的电话铃声,跟别的不一样,我会听得很清楚。不知为什么,我总能清楚地明白。其他的各种声音都是从外面传入耳朵的,而他打来的电话,就如同我戴着耳机一般,这声音是从我头脑里边欢快地响起来的。于是我起身拿起了电话筒,这时他就会以一种令人心头一惊的低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寺子?”

我答道,是。我回答的声音实在太虚空了,他不觉笑了笑,然后每次都问我同一句话:

“您又在睡觉吧?”

他平时说话不夹带一点点敬语,这时突然以这样恭敬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听了后满心喜欢,每次听到,仿佛就觉得这世界“倏”地一下关闭起来了。好像卷帘门一下子落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我一遍又一遍地玩味着这声音的余韵。

好不容易,我的意识终于清醒起来,我对他说道,你上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一个下雨的黄昏。突然下起的大雨的雨声和黑沉沉的天空的颜色,将整个城市包裹了起来,就在这时你突然打来了电话,成了我与外界相连的极其重要的联络线。

当他的声音开始说起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时,我开始觉得无聊。我心里想,与其听那样的话,我倒宁愿你再说一遍“您又在睡觉吧”,再说一遍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用脚顿着地板,手里做着记录。嗯,几点。好,就在那儿。

要是现在有人肯向我保证说,我们俩目前的这种行为是真正的恋爱的话,我恐怕会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下心来,情不自禁地跪倒在那人脚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目前的行为只是过眼云烟的话,那么我宁可像现在这样一直昏睡过去,希望听不到他的电话铃声。我希望立刻就让我一人独自待着。

就在这样忐忑不安的困倦中,我迎来了与他相识了一年半后的夏天。

“我一个朋友死了。”

我没能说出这句话,至今已经两个月了。我明白,我要说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倾听的。可连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竟然一直都没有说。

在夜里,我心里总在思量:说么?现在就开始说么?

我一边行走着,一边在寻找词语。

我一个朋友死了。你没见过吧。是跟我关系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子。名叫诗织。大学毕业后,她做了一份非常怪异的工作。嗯,怎么说呢,是一种挺复杂的类似于卖淫一样的活儿,算是服务行业吧。但她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念大学的时候,她就跟我两个人住在我现在住的房子里。那时真是愉快极了,开心得不得了。没有任何可怕的事,两个人每天聊天说闲话,或通宵不眠,或喝得酩酊大醉。不管在外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回到房间后又说又闹,乱开玩笑,烦恼顷刻就抛在了脑后。那时真是开心呀!我还经常跟她一起讨论你我之间的事呢。说是讨论,其实是说一些你的坏话呀,或是讲一些你的吸引人之处呀,两个人之间就老说这些话。这下你明白了吧,男人和女人,绝对成不了朋友。当彼此之间真的已经很融洽的时候不是已经……不,不,我跟诗织不是恋情,我们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和诗织在一起,具体怎么我也说不好,就是当人生的沉重“咚”一下降临在你头上时,这沉重会减轻一半。你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她虽然也没有特意为你做点什么,但不管你的精神处于何等放松的状态,都不会有任何紧张感向你袭来,而是一种恰恰好的亲切温柔的感觉。还是女孩子做朋友好。那时你也在,诗织也在,我心里虽然充满烦恼,不过这一类小孩游戏一样的玩意儿,如今想起来,却是像过节一样令人怀念。每天哭哭笑笑。对了,诗织真是个好女孩,她“嗯、嗯”地听你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而且会出现两个小酒窝。但是,诗织自杀了。当然她早就离开了我现在的房子,一个人住进了豪华的房间,结果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在房里小小的单人床上死去了……她的工作间里有一张硕大的、就像是中世纪贵族睡的那种松软的、带有顶盖的大床,她为什么不躺在那上面死去呢?我虽然是她的朋友,却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我还以为诗织会说,反正要死,死在豪华大床上更可能进天堂。她母亲从乡下飞过来,打了电话给我,我才得知了她的死讯。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她跟诗织长得很像,见到她,我满心悲伤,她问我诗织在做怎样的工作,我到底还是没能回答她。

这些话还是无法顺溜地说出来。我知道,我越是想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出来,这些话语就越容易变成粉末,随着往前倾倒的颓势,在风中零落飘散,所以说不出口。按我这样的说话方式,什么都无法告诉对方。结果唯一能正确表达的,就是“我一个朋友死了”。究竟该用怎样的表达方式才能传递出我内心的凄凉呢……

在临近夏天的夜空下,我边走边想。在走过车站前的一座很大的人行天桥时,他说:

“明天我只要下午去上班就可以了。”

汽车的长蛇阵连成一片,闪烁着光芒,在远远的街角处拐了进去。夜突然变得无限悠长。我心里挺开心,忘却了诗织。

“那,我们在一起过夜吧。”

我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他并没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平时的微笑说:“好呀。”

我觉得很幸福。我喜欢夜晚,喜欢得不得了。在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我睡意全消。

和他在一起,我偶尔会见到“夜的尽头”。对我而言,那是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是两人同时达到高潮的时候。高潮的时候,只是两人之间毫无缝隙,也无暇驰心旁骛。他是个在做爱时一句话也不说的人,太过于沉闷,所以我就故意逗他说这说那的,但实际上我是非常喜欢彼此都沉默不语的。我总觉得,通过他,我仿佛是与一片巨大无边的夜睡在一起似的。正因为他闭口不语,我才感到自己在整个地拥抱着比他本人更加深刻真切的他。在他离开我的身体、说“可以睡了吧”之前,我脑子里可以不思考任何东西。只要闭起眼睛去感受真正的他就行了。

这是夜深的时候。

留宿的场所无论是大宾馆还是车站背后廉价的小旅馆都一样。我总在半夜里,感觉仿佛听到了风雨声,便蓦地醒过来。

这样一来,就非常想看看外面的情形,于是就打开了窗户。凛冽的晚风吹进了满是热气的房间内,我望见了闪烁的星星。或者是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

对着窗外眺望了一阵子后,忽地转过身来看看身旁,原本一直以为睡着的他,却分明是睁开着眼睛。不知为何,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躺在床上,照理是看不见外面的景物的,但他的眼光却显得澄澈明亮,仿佛窗外的声音和景色都映照在了他的眸子内。

“外面怎么样?”他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问道。

我会回答说“在下雨呢”,或者是“在刮风呢”,或者是“夜色清朗,能看见星星呢”。不知为何,会有一种孤寂落寞的感觉,弄得人快要发疯。跟他在一起,怎么会有孤寂落寞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之间诸种复杂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对两人的诸事皆觉得欢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心绪,比如想要做什么之类的明确的念头。

只有一点,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就是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由一种孤寂落寞支撑着的。在这闪着光亮一般的孤独的黑夜中,两人静静地待着,无法从颓然麻木的心境中腾跃起来。

这,就是夜的尽头了。

我供职的那家小公司实在太忙,一点也无法抽出时间来与他见面,于是我就干脆立即辞去了工作。闲荡了已经快有半年了。白天无所事事,于是就料理一些自己个人的购物呀洗涤衣物什么的,日子过得闲闲的。

我自己有些存款,虽然数额并不很大。我对他说,我是为了自己才把工作给辞了的,可他却每个月汇给我一笔数额惊人的钱款,所以我日子过得很轻松。一开始我曾有瞬间的犹豫,心想这就是情人的生活么?但来者不拒是我的人生信条,所以就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他的钱。也就是说,也许是觉得有空闲,于是就一直睡在床上了。我不清楚这样的女孩子在全日本究竟有多少,但白天在百货公司里遇见的那些既不像大学生也不像自由职业者的、有一点异样的、昏昏蒙蒙的女孩子,说不定就是这一类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这类眼神空洞、四处闲逛的人。

就在这样闲逛的某个晴朗的下午,我偶然撞见了一个朋友。

“你好吗?”

我朝他奔过去问道。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是个头脑聪敏、人品很好的男孩。诗织曾与他交往过一阵子,时间虽然不长。有几个月他们也曾住在一起。

“嗯,好啊。”他笑着答道。

“在干什么?公事?”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全棉的长裤,看上去完全是便服,手里空空的,只拿了个信封。

“是啦!正要去送一件东西。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挺悠闲的嘛。”

他说话的特点,是往往把词尾温柔地拖成长音。在蔚蓝的天空下,他和善地微笑着。

“嗯,闲闲的,什么工作都没做。”我说。

“挺优雅的嘛。”

“对。你是去车站吧?我跟你一起走到对面的街角吧。”

我们一起往前走。

被街上的景物裁剪出来的碧空,奇妙地轮廓分明地闪着光芒。我觉得自刚才的那一刻起,自己仿佛置身国外。正午的街景和阳光,有时会打乱我的记忆和各种事情。到了盛夏时节就越是如此。我可以感觉到,手臂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

“真热呀。”

“真热。”

“我听说诗织死了?”他说,“我是最近听说的。”

“是。她父母亲从老家赶了过来,事情弄得挺大的。”我的回答有点怪。

“我想是吧。听说她在干一种挺奇怪的活儿?”

“是呀。这世上什么买卖都有啊。”

“她是死于工作?”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是吧。”

“是呀,这事只有她本人知道了。可她脸上老是笑盈盈的,是个好女孩呀。我很难理解,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令她走上绝路的烦恼呢?”

“我也不懂。”

接着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并排慢慢走下了宽宽的坡道。有好几辆车从我们身边向前驶去,太阳从正面明晃晃地照耀着。头发湿漉漉的诗织,剪着指甲的诗织,洗衣服时的她的背影,旭日中的她的睡脸……行走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与我共有着只有同她一起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的场景。想起来,这些事总觉得颇为怪异。

“你还是跟那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呀?”他突然笑着问道。

“没有像你这样说话的吧。”我也笑了起来。“是呀,我还没跟他分手呢。”

“你也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他说话的语气明快爽直,不带任何杂念,听起来反而挺有分量。“你很早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直是喜欢上了点岁数的人吧。”

“是呀。”我微笑道。

我对这段爱情的认真劲,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害怕。一想到这段恋爱要终结,手脚都会颤抖起来。但是,我们的这段关系什么时候结束都毫不奇怪。尽管如此,我的情感仍然一直在静静地燃烧。

“那么,再见了。有什么聚会叫我一声。”

快走到地铁站的入口时,他举起一个手对我说道,然后走下了有点昏暗的阶梯。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心里不觉有些恋恋不舍,我一直目送着他背影的消失。心头欢快的情绪仿佛跟随着他的背影一起离去了,胸口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当时,在跟他分手之后,诗织立即就寄住到了我的屋里。她父母定期给她寄来生活费,她也是一个喜欢像样的生活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不愿意固定住在某个地方,每次搬家立刻就会把书和礼物什么的都丢弃。她说,她讨厌东西越来越多。她从他那里拿了枕头和毛巾被,提着一只箱子就搬过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怕独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断地寄居在朋友的家里,好像这是她的爱好似的。

“怎么会分手的呢?”我问过她。

“嗯,是呀。不过,你想,是我借住在他那里吧。我要是不搬出来的话,这事就没个结果。”诗织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喜欢他什么?”我问道。

“他说话的腔调挺温柔的吧。”说着,诗织的脸上现出了有点怀恋的微笑。“但是,生活在一起的话,就明白了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柔和蔼,心里挺不是滋味。和寺子你住在一起,要开心多了。你永远是那么的温柔亲切。”

说着,诗织又是嫣然一笑。白白的脸颊,浅浅的双眸,那笑脸宛如水果软糖一样可爱。那时我们俩还在上大学,作息时间差不多,两人老是在一起,可我们从未吵过架。不知不觉地,诗织就完全与我的房间连成一体了,就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似的,自然地存在了那里。

也许,从原本的性情上来说,我喜欢女孩要远胜于男性。跟诗织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由衷地这样想。这并没有同性恋的意思。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跟她在一起感到很开心的。她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的,胸部挺大的。她绝对谈不上是个美女,再加上她的那些大大方方的言谈举止,倒使人有一种“妈妈”的感觉,完全不像那种使男人怦然心动的性感女子。她只是个话语不多、文静腼腆的女孩。想起她,首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荡漾在她周边的充满柔情的音容笑貌。她还在人世的时候,有时我无意中瞥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和眼角上深深的鱼尾纹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脸埋在她那硕大的胸脯里痛哭一场,敞开心扉对她诉说心头的一切:不快的经历、谎言、今后的人生、倦怠、忍受、黑夜中发生的事、心头的忧虑,一切的一切。我还会回忆起父亲、母亲,故乡的明月和吹拂过田野的风的颜色。

诗织就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女孩。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刻,但跟那个昔日同学的邂逅却使我的头脑陷入了一片混乱。在这差不多令人眩晕的烈日底下,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下午,我的房间阳光充足。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我将晾晒在外面的衣物收了进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贴在脸颊上的白色床单散发出洗涤过的布质的清香。

不知怎的,人感到一阵发困,如淋浴一般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背部。我在折叠着衣物,全身正对着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不觉有点迷迷糊糊起来。在这样的状态下进入午睡感觉很舒服。似乎能做一个金色的美梦。我脱掉裙子,滑进了被窝。最近连梦也没有。眼前立即一片漆黑。

蓦地有个电话铃声搅入了睡梦中,我醒了过来。我听出是他打来的电话,起身看了看钟,发现才睡了不到十分钟。别人的电话我会一点感觉也没有,照睡不误,假如这种情形也称得上是ESP(超感知觉),那我也算是个了不起的有特异功能的人了。

“寺子?”我拿起话筒后听见他问道。

“是,是我。”

“在睡觉吧。”

他说话的语调好像挺开心的。这声音在我听来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不觉独自笑了起来。

“正想要起来呢。”

“瞎说吧。我说,今天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好啊。”

“那么七点半在老地方吧。”

“好。”

我挂了电话,房间里依然充满了阳光,一片静寂。事物都在地上清晰地落下了深深的投影,时间被截断了。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依然提不起精神,就又躺到了床上。这次在入睡前稍稍想了想诗织。

诗织最后的一个男朋友,也就是我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孩,他问我诗织是死于“工作”吗,我当时嘴上虽然答说不知道,心里却在想,恐怕这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诗织已完全被那个工作所黏住,沉浸在了里面。甚至最后离开了我这个房间。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项工作就是她的天职,只有她能胜任这份工作。听说,她经朋友的介绍,在一个风月场所兼做一份零工,经那里的一个客人的引荐和劝诱,进入了一个秘密俱乐部式的,不,是一个不同一般的类似卖淫的组织。她所做的,只是陪睡在客人身边而已。我初闻此事时,也大吃一惊。

在老板分配给她的公寓的下面一层,有一个工作间,屋内有一张我上面提到过的巨大的双人床。我也曾见到过一次。那儿与其说是像宾馆的客房,倒不如说像是在国外。那是以前在电影中见过的、真正的卧房。诗织就在那儿,每周有好几次与客人共眠到天明。

“啊?不发生性关系?”

我问。诗织对工作越来越投入,那天晚上她终于向我挑明说她要搬离我的住处,住到设有工作间的公寓里去。

“别这么说嘛。就是有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地方去嘛。”她脸笑得圆圆的。“各色各样的工作都有……就是一种需求和供给的关系,对吧。”她说要走,我也留不住她。而且,我心里明白,不知为什么,诗织已经迷上了这项奇怪的工作。我对她说:“这下我要孤单了。”

“我自己的房间是一般的普通房间,你来玩吧。”

诗织说。她还没有开始打包,所以我还不太能够理解几乎与房间融为一体的她为何要离开这里。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板上,漫不经心地望着音乐录影带,评论说曲子倒挺好、样子不好看之类,到很晚都没睡。和诗织在一起,我总觉得时间都奇妙地扭曲在空中。这是由于长得非常面善的她的一双小眼睛,总是像蓝色的月亮一样显得暗淡而朦朦胧胧。

她睡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与我的床并排。熄了灯,月光下,她雪白的胳膊清晰可见。关了灯之后的闲聊,对我们俩来说就更是无边无际了。我们常有这样的夜半长谈。那天晚上,诗织特别跟我聊了许多工作上的事。黑暗中,诗织柔声细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乐器在演奏似的在空气中流淌。

“我呀,整夜都不能入睡。你想,要是半夜里身旁的那个人醒来,发现我在呼呼大睡的话,那我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就不是专业的陪睡人了,你明白吗?决不能将他一个人抛在一边。到我这边来的人,当然都是听了传闻来的,不过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呢。都是些在极为微妙复杂的情形中受到了伤害、精神十分疲惫的人。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心疲惫。因此他们在半夜差不多一定会醒过来。这时,在暗暗的灯光中我对着他嫣然一笑是非常重要的。然后,再递给他一杯冰水。有时也会给他送上一杯咖啡。这都要到厨房间去为他们现做。这样一来,他们差不多都会定下神来,又会舒心地睡去。人呀,人都是希望有什么人睡在自己身旁的,只要在身旁就好。客人中有女性,也有外国人。可是我也不太认真,有时也会睡着的……对,对,睡在这样疲惫人的身旁,自己的呼吸也会随着客人轻轻的鼾声有节奏地一进一出,这时也许就会吸入了那个人心中的黑暗。虽然心中不断地叮咛自己,可不能睡着呀,可有时就迷迷瞪瞪地做起噩梦来了。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会梦见自己乘上了一条正在下沉的船,梦见自己丢失了收集起来的硬币,梦见黑暗从窗外弥漫进来,嗓子被堵住了……这时心头会猛然一惊,吓醒过来。不知怎的,很可怕的。瞧瞧自己身旁还熟睡的那个人,心里就会想,啊,刚才我瞧见了那个人内心的风景。这是一幅多么孤独痛苦、荒凉的风景呀。想到这些……总觉得很可怕的。”

月光中,诗织的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白处闪出微微的光芒,我心想,“那些大概就是你自己内心的风景吧”,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我未能说出口。但我认为绝对是的,肯定得我都想哭。

已经到仲夏季节了。他来到约好碰头的那家店里,穿着短袖的胳膊,看上去总觉得挺不相称,看着心里有种诧异的感觉。也许与他初次相识是在冬天的缘故吧,印象中的他是穿着大衣和毛衣。记得两人见面后,是在北风中行走的。我想是自己的感觉发生了错位。外面是气闷炎热的夏夜,而我置身于冷气开得很足的店里,心中的风景却依然是冬天的。

“我们出去吧。”

他奇异地盯着我说。而我一直在用目光追踪着由远及近一直走到我面前的他。我仰着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他的双眼,然后站起来说:“好呀。”

每次刚一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神情总有些茫然。

“今天做了些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很随意地问我。

“在屋里……哦,对了,中午见到了一个老同学。”

“是男孩吗?是约会吧。”他笑着说道。

“是个年轻的男孩。”我也笑着说。

“真的吗?”

他也有点不肯让步。其实他在年龄上只与我相差六岁,但他却对此极为在意,也许是我的面容看起来显得异常稚嫩的缘故吧。不化妆走到外面去的话,时常被人误认为是高中生。好像大学毕业后,我的年岁就停止了增长似的。也许是我的生活方式造成的。

“今天能尽兴地好好玩玩吗?”

我问。他伤感地紧盯着我的眼睛,歉疚地说:“今天我还要去见一下亲戚。就跟你一起吃顿晚饭吧。”

“亲戚?你的?”

“不是,是她的。”

近来他已经不想对我隐瞒了。恐怕是因为我的感觉太灵敏,已经都明白了的缘故吧。他有妻子。

他的妻子已经没有了意识,只是昏睡在医院里,悄无声息地活着。

第一次跟他正式见面是在隆冬,他开车带我到海边。在我辞去工作的第二个星期天,他约我出去。他是我打工地方的上司,我知道他有妻子。那天是个漫长的一天。

如今我可以感觉到,那天在我的心中,已经开始了一场很大的变化。我把原本健康活泼的年轻女孩的我搁在那一天的什么地方了。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在那一天,我和他两个人一起开始卷入了无法抗拒的某种巨大而黑暗的命运的洪流中。这并不是由恋爱生发出来的性的激流,而是更为巨大的、充满了强烈悲情的、靠我们俩的力量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洪流。

不过,总之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心情欢快、充满了活力、还从来没有接过吻的小女孩,喜欢他胜过任何人。在他开着车沿着海边的道路一直往前行驶时,我觉得大海非常美丽,随着在阳光下起伏的波浪,我感到有一股十分强劲的能量从自己的体内亮闪闪地喷涌上来,满心都是幸福的感觉。

下到海滩走了一小会儿,无带的浅口软鞋内立即落满了沙子。不过海风吹得人心情舒畅,阳光也淡淡的。我知道外面很冷,不能久留,但越是如此,就越是留恋海浪的拍打声。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的脸,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你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呀?”

他苦笑着答道:“是个植物人。”

虽然问得有点鲁莽,但每当我想起这一问一答,就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太太是个怎样的人?植物人。

但那时我到底没能笑出来,只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啊?”

“她自己开车发生了车祸,以后就一直住在医院里。有一年了吧。所以我才能跟女孩子在外面约会呢,礼拜天。”

他用轻快的语调说道。我把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拽了出来。手热乎乎的。我只是惊讶地说:“你瞎说吧?”

“我怎么会编出这样不吉利的谎言来呢?”

“这倒是的。”我用双手裹住了他的手。“你去看望她吗?有没有在病床边照料她?是不是很够呛?”

“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说了。”他把视线转过去说,“一般来说,有妻室的人有了婚外恋的话,即便老婆不是植物人,其实出来跟女孩子约会,精神上依然会有沉重的包袱压着,这一点没什么区别。”

“你这种玩笑也有点怪怪的。”

我说着,举起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颊。风在耳边止息了声音。有一种冬天的气息。在遥远的海面上,透出光芒的云彩消融在天空中,显出一片紫色。他的五指间,轻轻回响着波涛声。

“走吧,”我说,“冻死了。去喝杯热茶吧。”

正当我自然地想要松开手时,他忽然将我的手很有力地紧握了一下,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我一惊,抬起头,在他那比大海还要深邃、仿佛凝望着无穷的眸子里,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切。

我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看到了他与我之间热恋的萌发,看到了这一瞬间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的某种沉甸甸的物象。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他。在这一瞬间,在大海面前,以前我对他的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感觉,一下子被真正的爱所替代。

吃饭时,老惦记着时候不早的反而是我。

“你现在还不走没事么?”

这样的话我问了三次。那边的亲戚八点过后才过来,这样的情形倒是颇为罕见。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笑着答道,手里不停地转动着中餐桌上那个可转动的圆台面,“吃吧,吃吧,别操心了。”

“你不停地转,我都没法吃了呀。”

望着面前如同走马灯似的不停转动着的菜肴,我哧哧地笑了。远处,服务生显出不快的神色。

“没事,我开车去,在那边过夜。我对他们说了,工作忙,会去得晚些。都是些好人哪,很好的人。”

“这也是结婚的好处,”我说,“以前不相干的好人,一下子都变成亲人了。”

“你不是在嘲讽我吧?”他神情不安地说。

“不是,不是嘲讽。”

真的不是嘲讽。只是他们的关系距离我实在太遥远,我找不到一个切入点。

“你太太,也曾是个……好人?”

我问。据他说,她已经不可能再苏醒过来了,剩下的就只有和亲戚商量往后的事情,还有他自己感情的问题。

“嗯,好人。出身、教养都不错,有活力,爱掉眼泪。做事情有点毛手毛脚,开车技术很差,所以闯了祸。我妻子的事,说够了吧?”

“够——了。”

我说。我对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可他总是特别讨厌谈这个话题。我喝着有杏子味的甜酒。尽管有几分醉意了,却一点也不感到发困,坐在餐桌对面的他的形象,显得越来越清晰了。我心里很明白,我们都不是从树枝中生长出来的,他有父母亲,他太太也有沉浸在悲痛中的父母。忽地被卷入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中,由此派生出一系列的现实问题,比如医院、照料护理、费用、离婚、户籍、死亡决定……这一大堆的事情肯定绕不过去。

有时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告诉他,这些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我真想说出口来。我知道,一旦说出来,他一定会大感震惊,会为我前思后量。

我说,你对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想参与进去吧?一直到最后,都一丝不苟地想成为所有这些人可以依靠的大树吧?但是你这样做,不是为任何人,是你自己不允许自己懈怠。如此讲究体面的你,一贯地表现着自己觉得是得体漂亮的行为,而在这些行为举止中非常巧妙得体地倾注了你对妻子的爱。此外你对于我,对于虽然把这些行为当作是与己无关的事、却依然热情关注着这些漂亮举止的我,对于其实并未能真的将此视作他人行为的我的善良心肠及矛盾痛苦的心理,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其实,你是个非常冷静冷漠的人。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明白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对你这种行为做派,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是呀,说不定不知不觉中,我自己已经主动地全身心地卷进这起事件中去了。

总是这样,每当我的思路走到这个程度时,就不想说出口了。因此,什么风浪也不会起来,我们俩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平静的状态。他们日日夜夜商议着人的生死存活,互相扶助互相支持,而我则默默无言地度过如情人般的岁月,她则继续沉睡。在这样的情形中,有一个念头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

“我们的爱情是不现实的。”

语感里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越是疲惫,就把我拉得离现实越远。这样的意思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对他本人而言,肯定还是一种无意识的意愿。他尽可能让我不要到外面去工作,他愿我永远悄无声息地待在屋子里过日子,想要见我时,就在街上像梦影一般与我会面。他让我穿上漂亮的衣服,希望我喜怒哀乐都不要有激烈的表现。不,这一切也不能全怪罪于他。受到了他心灵疲惫的阴影感染的我,其实是喜欢这样的行为方式的。两人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的寂寞,我们在恋爱中都珍惜地守护着这一份伤感的寂寞。所以现在这样就挺好。现在还没到时候。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出了店门,在走向停车场时他对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你说什么什么吧的腔调。”我说道。

“是吧。”他笑道。

“这种语感有点不一样呢。”我也笑了,“时间还早,我走回去吧。也让醉醺醺的脑子清醒清醒。”

“真的啊?”

他的声音有点黯然。他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十分憔悴。密集排列着的汽车一片寂阒。狭窄的停车场看起来像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与他分手时,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看上去好像岁数挺大的。”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正在往车里坐的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太累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不过,接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这样的说法,也许对谁都是失礼的,不过,今后的事,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法想的呀。”他宛如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嗯,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说了。”

我匆匆忙忙地应答了一句,替他把车门关上了。我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夜色中我迈开了脚步,他的车鸣响着喇叭从我身边驶过。我笑着挥了挥手,感到自己就像智慧猫一样,只是把笑脸留在了黑暗中。

不管身边有没有男朋友,我都喜欢醉意朦胧地走在夜晚的路上。月影充满了整条街,楼房的影子绵延相连。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的汽车声叠合在一起。深夜里都市的天空显得异常明亮,有时让人觉得心悸不安,有时却让人感到轻松舒心。

我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的双脚虽然茫然地朝着自己的屋子在行走,心却一点也不想回去。对了,我是想要到诗织的住处去。在这样的夜里,我常会拐入诗织的房间。不是她用作做生意的房间,而是她自己住的那一间。不知是喝醉了的缘故,还是睡了太多的原因,我觉得回忆和现实的界线渐渐地都交杂在一起了。我最近变得怪怪的。眼下,我也强烈地觉得,只要乘上诗织公寓的电梯,走到她的房间里去,就一定能见到她。

对,我经常在这种伤感的、兴奋之后心绪茫然的约会之后,去看诗织。

即使不是这样,跟他在一起时,原本就觉得极为怅然。这是怎么回事呢?总是觉得十分哀伤,身心沉落到了蓝色夜晚的深渊,满脑子萦绕着这样的念头,觉得远处散发出光芒的月亮十分亲切,连指甲都染上了一片蓝色。

和他在一起时,我就会变得少言寡语。

这些情形不管我怎么对诗织说,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她觉得我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可我与他在一起时,我只是光听他讲,颔首点头而已。当“说话”的节奏和“点头”的节奏几乎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开始呈现出绝妙的平衡时,我就觉得这种状态和诗织“陪睡”的情形非常相似。有一次,我曾经把这种感受说给她听了。

“跟那个人睡在一起时,为什么总有隆冬一般的感觉呢?”

“啊,我明白,我明白。”诗织说。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明白了呢?你还没听我讲完呢,怎么可能明白呢?”我不开心地说。

“可我是行家呀。”诗织眯缝起眼睛说,“我说呀,这样的人除了说定的承诺之外,其他的一切他都暂且认为是无。”

“嗯?”

“所以,他会感到不安。他要是考虑到你已经属于他了,他的处境就会相当不利了吧?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你暂且是一个无,是一个保留物,是一个处于暂停阶段的存在,是一个买了来备用的物品,是人生的附加品。”

“啊?……你说的话,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无,到底是什么呀?我在他的心目中,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一片漆黑之中。”诗织笑了起来。

我很想见到诗织。当然,肯定不可能见到她,可我依然漫无目的地绕着远道不断地行走。总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可以靠近诗织。渐渐地,行人稀少起来,夜色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