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做某件事的人
这让人想起《奥德赛》里返航的第一次或说第一因错误,就发生在伊塔卡故园已然在望的咫尺天涯时刻——尤利西斯那些海贼般贪婪的船员(其实他们原本就是),以为他暗杠什么宝物,冒失地打开小心控制流量、一路推送船只向前的装风袋子,一刹那间遂把整个船队吹回原点重来。
温柔送你回家的是它,狂暴破坏你毁灭你的还是它,贵之贱之同一人,因此,它不是你避开就好的恶魔,而是主宰着命运的君王、的神。祂(换个称谓了)可以赐予你,也能夺去你,换句话说,你必须细腻地、小心地、竭尽所能地和祂打交道,取悦祂也对抗祂,而且每天每时地与祂相处并将经验教予后来的人,这便是技艺了,几千年来船员累积、传递、创造并不断体认微调的航海技艺。
直写海洋,省掉了康拉德式那些也迷人又经常流于琐细、不免左支右绌的现代小说心理探索,代之以这些硬碰硬的、画鸟兽而不是画鬼神的水手技艺,包括如何下锚(康拉德痛恨“抛锚”这个外行说法),如何调整大小风帆和风讨价还价,如何确判气候变化并且下决定(极可能决定生死)云云,《如镜的大海》遂成为他最明朗、最坚实的作品,也是他写来最有把握、最好阅读的一本书。看来,康拉德的水手技艺大概还是比他的小说家技艺游刃有余;或者说,相形之下,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指出的,航于真实的海洋还是比航于人心之海要安全多了,至少较为明确、磊落,该来的就来,即使如他所说像东风这样幽黯的力量,这有一点我们常说的苛政猛于虎的况味。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全世界最乏味的文字读物之一就是你买多功能新型家电所附的使用说明书,还有你应征上某些特殊职业工作规定得熟读熟记(理论上)的标准作业程序;然而我们也必定一再遇上,还真的有相当比例的怪人,不仅不引以为苦还读来津津有味,这种两极化到几乎毫无妥协对话余地的现象,就跟生物学者讲人分为耳垢干燥和潮湿两种一样,截然二分,但真的有其道理。
当然,热爱读使用说明书,并不像耳垢干湿般有人种学或说生物基因的坚硬理由,它的魔幻力量不直接在那些硬邦邦的条列文字里,而在于这些文字所联通并像咒语般应声打开的迷人科技世界。而这里真正关键的是,它是严格选人开放的,并不容情并无侥幸,更不是你肯想象它就来。这是某种能力,某种你熟知其相关实务细节的记忆之力,如此你才可能把这些乏味的文字“翻译”回去,还原出那个隐没在背后的世界的可感模样;也就是说想象不可能是凭空的,从来不是,它生于技艺和知识细节的缝隙之中,或说只有技艺圆熟的内行人才可能察觉的缝隙,既是张望又是回忆,所以博尔赫斯才说想象其实是一个夸张的用词,它不过是记忆和遗忘的夸大说法。
人类文学史老早就发现并一再确认这个诡异现象,那就是某些使用说明书般耐心地、精准地、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天塌下来也不改他专注地书写某种专业性技艺或劳作,反而(依情况)会分别地或总体地显现着安定、对称、孤独、苍凉,乃至于壮丽到绝望的不同美丽力量来。比方说在笛福《鲁滨逊漂流记》里那种守财奴般的流水记账书写我们见到过;在海明威诸多小说比方《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一人捕鱼作业见到过;也在梅尔维尔《白鲸》的集体猎鲸繁琐细节见到过。如今,康拉德《如镜的大海》还会再让我们见识一次这个魅力。
不同于使用说明书的只具通关密语工具力量,文学的技艺描绘还是实相,卡尔维诺一定会说,它是可以单独成立的,单独被欣赏,自身即可以(写得好的话)具备着科学意味的、水晶般的美,就像他《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演讲里大段引述诸如达芬奇的笔记文字,在过度喧嚣而且人们惯于粗疏的芜乱无序世界,尤其显现着某种沉着的安定感、某种渴望的绝对性权威,还有某种可以从俗世分离出来的精致鉴赏;而且,埋头操持技艺的劳动身影,同时是一个背过脸去的孤独姿势,这不是静止画面,时间仍在汩汩流逝,时间只是被分裂开来并因此失去了透明性,形成一个孤独的个人(即使是一群人,如挤在捕鲸小艇吆喝划桨的一群人)和一个巨大无匹世界各自向前宛如两列火车对开的轰轰然图像,以下,我们让亨利·大卫·梭罗讲的一则故事接手,因为他实在说得很好:“在库鲁城有个艺术家,渴切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到要做一根手杖。考虑到在不完美的作品中时间为因素之一,而完美的作品中则没有时间因素,他便对自己说,这手杖在一切方面都须完美,为它,我可一生不做别的。他立刻到森林里找木材,决心不用不合宜的材料;在他找了又找、丢了又丢的期间,他的朋友们渐渐地都离弃了他,因为他们在他们的工作中日渐老了、死了,他却一刻钟也没有老。他的专心一志,他的决心,他的上扬的虔诚,在他不知不觉中赋予了他永恒的青春。由于他跟时间不妥协,时间便站到一边去,只有远远地叹息,因为不能克服他。在他找到一切方面都合适的木杆之前,库鲁城已经变成了远古的废墟,他坐在它的一堆石块上剥棍皮,在他赋予它一个恰当的形象之前,坎达哈王朝结束,他用他的棍尖在沙子上写下了那一族最后一人的姓名,就继续他的工作了。在他把棍子磨光的时候,劫已经不再是北极星了;在他装上金环和在顶端镶上宝石之前,梵已经醒了又睡了好几次。但我何须一直讲这些事情呢?当它完成最后一道手续时,那手杖突然在惊奇的艺术家的面前扩大为梵所造的一切造物中最美好的造物了。在造一根手杖中,他造了一个新的体系,一个有充实和完美比例的世界;其中,虽然古老的城池与朝代已经过去,更美好、更光辉的却代之而起,现在,在他脚边仍旧新鲜的木屑旁,他看到,对他和他的作品来说,原先逝去的时间只是一种幻象,逝去的时间只不过是从梵的脑中一个闪光落到一个凡人脑中的火绒并将之点燃的时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