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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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改变撒哈拉沙漠

如果说今天加尔文教会依然存在,我们实在想不出有任何理由主张或判定,共产主义彻底崩毁、化为历史灰烬云云——它当然有它深刻反省的历史功课得做,毕竟人类曾给过它如此巨大丰厚的机会,而它搞砸了不是吗?

同样是一九四〇那年,同样在欧陆,同样和马克思思想有关的另一桩完全不同悲剧,也就是为躲避法西斯迫害绝望自杀于法西边界的瓦尔特·本雅明,在他如瓶中遗书又如历史谶语的《论历史概念》一文,最开头一段便这么说:“据说有个机器人可以挡住棋手的所有攻击,因此必然获胜。这个机器人听说是位身上穿着土耳其风味服装的人偶,坐在扶手椅上,口中抽着水烟。摆棋盘的桌子里面设有特殊装置,但是有一整套精心设计的镜子反射机关,使得观众看不出这个装置。在桌子里面,其实藏着一个驼背的侏儒,他牵着绳子来操纵人偶的动作。这名侏儒是位棋奕大师。我们大可想象一个类似的哲学装置。那位一定击败比赛对手的,乃是另一具玩偶,名叫‘唯物史观’。如果神学这位满脸皱纹、声名狼藉的老女仆可以为他服务,他便会所向无敌。而且,神学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躲在没有人会怀疑她存在的角落。”

所以,本雅明亦不认为问题在共产思想本身。

本雅明口中这个声名狼藉的老女仆,执拗地怀抱着她的天国目标和时间表要求实现,因此她喜欢在权力宫廷服务,或至少寻求为有力量取得权力的主人服务。她在宗教现实力量式微、退回去劝恶教善修桥铺路之后离开她的第一个主人,幽灵般飘荡在人间,找寻新的人偶新的宿主,共产思想不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当这个胸怀无限目标、永不餍足的神学老女仆成功侵入国家,操控着恺撒的大权会发生什么事?其中极特别的一样是,和古老的改朝换代不同,也和近代国家的建构不同,它不会认为这是完成,解甲归田,把戎马放回原野山林,把刀剑熔铸为犁锄。眼前这个国家,既然只是个阶段,是很快得废去的,那谈得上什么治理不治理呢?国家的诸多面向之中,它通常只关心其力量和声威这两部分,把国家资源尤其集中在宣传和军力上头,因为这两项和其天国的梦想直接相关;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也不真的是它在意的,因为这同样只是资源,只有拿来使用才得到意义,也才是道德的,毕竟,和永恒的至善一比,我们其实都是罪人、都可以算是邪恶的不是吗?如果我们不幸像约伯原先那七儿三女在神的试炼道路上光荣牺牲,他日神一定会补偿更好的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不是吗?

没有治国,只有持续的革命和运动;没有各种具体有限目标的广泛责任,只有无穷远的单一天国允诺。于是,我们遂不断看到一个荒唐的现实景象:明明是统治者了,却依然盘踞街头声嘶力竭地闹事,好像在某个无何有之乡,还存在一个集昏聩、懒怠、贪污、邪恶于一身的真正掌权者,该为眼前经济的衰败、社会的不宁、言论自由的控制、施政的糟糕品质还有流行感冒的传染负全部责任;也就是说,它既是在朝的,也是在野的,它拥有国家的所有资源和权力,还拥有革命者不受任何法令节制的自由。

既有的国家权力制衡机制,从议会到媒体,很难理解这个“统治/革命”的两头蛇新怪物,更遑论如何抵御,因此通常总选择观望和让步,“捍卫现状的阵营,开始把革命力量的抗议视为战术。他们认定后者其实接受现有的合法性,但为了争取谈判筹码而夸大本身的不满;仿佛一些有限的让步即可抚慰他们的委屈。提醒危机即在眼前的人,被归类为杞人忧天;至于劝告大家适应现状的人,则是行事通达及稳健”(基辛格,《复兴年代》)。相对于现实防御力量的不知所措,这个经验丰硕无比的老女仆则再明白不过,她晓得抽象的天国及其时间表,如果要在更广大的群众身上产生并凝聚取用不竭的激情,它得要造像,要一个实体,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好让群众的情感有对象有焦点。昔日,她曾把一个悲悯的木匠之子死后复活幻化成神,今天她仍如法炮制把掌权的统治者偷偷掉包成神。现实防御力量的让步负责制造恺撒,神学老女仆负责制造上帝,当两者逐渐叠合为一,革命在此便成了私产,成为比空洞口号更坏的东西,掩饰而且听命于一人集权。

我们常讲思想产生力量,这是真的,但思想也许在某个人的某个片刻会闪烁出惊喜的、孤寂的激情,可基本上,它的力量是宁静的、绵延的、杳远的,而且,它还是讲理的。思想也可能影响甚至改变这一整个世界,但走的不会是快速急躁的道路。也许就因为如此,这里便永远有一个弱点,一个浮士德式的诱惑,不是思想本身,而是心中藏放着它的人,当他意识到年老,意识到死亡,意识到时间不够了,当他渴望亲眼看到它全面的胜利。

这也许才是鲁巴肖夫悲剧的真正根源所在,也是他的怯懦。他不认为自己再有足够时间回头,他害怕他的神弃他而去,尽管他不祥地察觉出这个神已不是他信仰并奉献的那个,可是怎么办?他已押下去几乎全部人生了,要让自己这一生虚无、毫无意义、闹剧一场吗?他比谁都苦苦思索,但不是思想者的思考,而是信徒的忏悔;作为一个忠贞的信徒,就像所有的信徒,他勇敢到可以抛开所有赴死,但作为一个人,他却怯懦到不敢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格雷厄姆·格林在他小说《文静的美国人》中有两句对话,很合适描述并且回应鲁巴肖夫——“你不觉得没有上帝,一切都会没有意义吗?”“正好相反,我常觉得有了祂,所有一切才变得毫无意义。”

让神离开,我们才有机会真正认清思想的能耐,人的能耐,以及眼前世界的真实样子。近些年来,我个人所知道最好的一段话出自博尔赫斯《图片册》书中的《沙漠》一文,短短的全文是这样子的——“我在离金字塔三四百米的地方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默默地松手,让它撒落在稍远处,低声说:我正在改变撒哈拉沙漠。这件事微不足道,但是那句并不巧妙的话十分确切,我想我积一生的经验才能说出那句话。那一刻是我在埃及逗留期间最有意义的回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