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黎明前的咖啡店

算来没十年也有八载，因为上早班的缘故，每天凌晨开车上路。进入通往下城的布什街时，从坡上往前望，长而直的单向道，一眼到底的是荒芜——过度的文明所堆砌的荒芜。一路上极少车子，除了路灯，两旁的楼房都黑洞洞的。然而，不管我路过的时间是四点、五点还是三点多，在抵达富兰克林街之前，一爿店面都已亮起灯来，门大大打开。这就是“皇家咖啡店”。我从门前经过上千次，却没有一次停下车来，进去买上一杯驰名远近的咖啡。不过，我在店门前，要么趁等候绿灯要么刻意放慢车速，无数次满怀敬意地端详过店子里里外外。

在柜台后站立，手不停地挥动的汉子，个头矮小，皮肤黝黑，惯常穿白色上衣，质地类似伊斯兰教徒所穿的白袍，我猜是老板。似乎有人说过，他是中东移民。天晓得他什么时候开始营业，估摸是凌晨三点。我想，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商场和“赛夫威”超市，这一家该是全市开门最早的了。里头的木架，排着密密麻麻的坛子罐子，都印着和波斯地毯一般艳丽的花纹，我敢断定，在这里，别说常见的咖啡，如意大利“受思巴苏”特浓咖啡，即使漾着金粉般的光泽，稠得像巧克力糖浆的阿拉伯咖啡，还有全球称霸的“蓝山”咖啡，都能买到，而且价钱够公道。旧金山市的市长应为这家自外于称霸全球的“星巴克”的小小咖啡店自豪，想想看，无论是雨天还是雾天，也不管是上班日还是假期，在冷寂而无助的拂晓，离市中心不远的通衢旁边，一家铺子以烤咖啡豆的焦香和暖洋洋的灯光等你，何等亲切！

早开门，是因为这晨光有急需咖啡的顾客。比如说，开计程车的，这群熬通宵的人物，爱把车子停在街角，懒惰的干脆来个双重泊车，反正买了就走，回到车里再慢慢享受。大早起来慢跑的，他们爱坐在门口的小圆桌旁边，呷一口，再就着路灯，浏览本市的《纪事报》或《纽约时报》头版。还有无家可归的汉子，反正处处为家，刚刚从街角的垃圾箱后面爬起来，披着毛毯子来光顾，当然，只能在刚领到救济金、口袋有余钱的月初。我还敢保证，顾客中不乏大早起来，别无所图，光为了一杯正宗哥伦比亚或法兰西咖啡的狂热分子。

在睡意重如海上刮来的大雾的时刻，一杯劲道和味道都到位的咖啡，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刺激！我路过时，看着一位斜靠在门外木条长椅上的老人，手里的纸杯子冒着袅袅热气，想象着，纯黑色的液体在他口腔里流转，久久不忍下咽，为的是那醇厚的苦味，然后，浮一大白般咕噜一声吞下，我似乎听到他的脏腑发出欢呼。洛夫诗云，咖啡是黄昏回家的小路。这店子所铺下的小路，可是被浏亮的鸟叫和晶莹的露珠所点缀的。

不过，这店子的辉煌仅仅在黎明前。太阳出来，客人便涌进离它一个街区的“星巴克”去。那时，它便恢复小生意的卑微和清淡。

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