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直销人
一
我和我夫人的婚姻发生了危机,其原因说起来十分简单: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她在不久前居然异想天开地在我们卧室的屋顶上装上了一架摄像机,每一次做爱她总要拍下。她第一次装上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当她把磁带在电视上放出来时,我的确有些受不了。要知道,在生活中我多少有些循规蹈矩,我无法接受“男人是动物”这样一个颇为偏颇的论断。几个月中,每一次事后品评前一天做爱的质量,她都要幽深地看着我说:“你的激情不够,为什么结婚以后你看我的脸不超过两秒钟?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没有足够的激情?”
对这种说法我予以了反驳。但随后,在电视屏幕所放的录像上,我发现我的确越来越没有激情了,以至于最终丧失了做爱的全部兴趣。那些磁带充分地破坏了我的胃口与欲望,但我没有勇气去拆掉安装在屋顶正对着我们那张床的摄像机。在生活中,我是服从于她的。我的房间一切都按她的设计而装置。比如铺的是绿色的在我看来有些俗不可耐的地毯,在离地一尺高的地方装上了灯,这些灯打开之后,与地毯的颜色映出毛茸茸的充满了色情意味的光芒。墙上挂的是马蒂斯的绘画复制品,总之一切装饰、摆设都体现了她的现实主义态度和爱想入非非的女性虚假浪漫主义,包括种种电器家具以及她必读的妇女杂志。
现在,我正身陷于沙发之中发呆。我突然觉得婚姻是一个幻象,一个陷阱,一个怪圈,可我又没力量逃离。我曾经看过英国一个作家写的《出走的男人》,感动得都流了泪,可我却没有勇气离开家。我从来没有想到婚后的生活竟是如此琐碎、平庸、现实、滑稽、虚假、具体和平面化。是上帝让亚当去寻找他的肋骨,并把她再与自己合二为一的吗?我对此深表怀疑。但最终婚姻已将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庸的人。我这样想着,就更为忧虑了。
在公司里我也是个平庸的人。当所有三十多岁的男人们犹如梅开二度般打算大干一场,趁着好机会大挣其钱的时候,我却安心于坐在办公室里替老板起草各种不必要的文件,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而心安理得。
我正在发愣,突然,门被打开了。我先是一惊,以为是太太回来了,我站了起来,把手中的一本妇女杂志塞进了茶几下面。但进来的人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你好!”他们依次漠然地向我打招呼,他们一共四个人,他们都穿得非常漂亮,闪着光亮的那种质地的西装,扎着领结。他们的眼睛并不看我,他们四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东西,他们的个头都一般高。他们进来后,忽然开始干活了。他们先是拆掉了安装在屋顶上的那架摄像机,在稍下一些的地方挂上了一面液晶显示的平面电视——这是最新的超薄型电视,然后他们挪去了装满了我太太的亚洲各国妇女杂志的书橱,在那里安装上了一台加湿器。他们还在离我一米五远的地方摆上了一台红外取暖器,最后又在厨房给我们安上了一台第Ⅹ代抽油烟机。他们不声不响地干脆利落地干着,仿佛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们这样一干,我屋子里的秩序已全然改变,尽管我内心拍手称快,因为这打乱了我太太设计的秩序,我还是有些疑惧。莫非是我太太叫他们来的?我已非常害怕了。我问他们:
“是我太太叫你们来的?”
他们没有理我,他们觉得似乎没必要回答我。他们安装完毕,拍了拍手,然后排着队整齐地离开了屋子。剩下我一个人身陷沙发目瞪口呆,我想,也许我要大祸临头了。
二
傍晚的时候我太太进了房门,她哼着歌,看上去她心情十分好,我发觉她改变了发式,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发、发型真迷人。”
她冲我瞪了一眼。这时她已经放下了她的蛇皮提包,突然发现屋里的秩序已有了变化,登时勃然大怒:“是谁动了我放的东西?天哪,该杀的,改变了我全部的设计!我要杀了他!”她像一头母狮一样冲向了厨房,我知道也许她在寻找菜刀,我紧跟其后,因为我又听见一声惨叫,她发现了那里安装的抽油烟机。她站在那里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我连忙结结巴巴地给她描述了一番那四个人的情形。我说我也莫名其妙,还以为是她找来的呢。她止住了啜泣,将手放了下来,竟然破涕为笑:“这样也许更好。那四个人,我也见过的。今天一大早他们就到我们公司去了,给我们每个人都摆了一套化妆品,而且现场操作,我的头发就是他们做的。他们叫广告人,也叫直销人,这是一种很有趣的人。他们那种化妆品品牌很不错,我用了十分舒服,过来,亲我。”她妩媚地冲我看着,我便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吻了她一会儿。
“是否变得漂亮了,我?”她有点威胁口气地问我。
“是的。”我多半不愿意如此回答。
“那得感谢那些广告人,他们那样严谨而又不辞辛苦地帮助美化我们的生活,一切东西都是先使用,然后再付款。不满意可以退货,有这样完美的服务吗?告诉你吧,那架摄像机也是广告人给我们装上的。”
“还没有听说过。”我老实地说。我想如果要是我安装了那些液晶显示电视机、抽油烟机、加湿器、取暖器,她非跟我拼了命不可。我不由得憎恨起那些直销广告人来。他们干这一切的时候并不在乎我,甚至都不征求我的意见而强行安排了我的生活。这是些什么人?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的?晚饭后,太太兴致颇高地看起了高清晰度液晶显示电视,像一只老实的猫拱在我的怀里。这一刹那我几乎要忘掉我们结婚三年来全部的冲突与争吵了,我柔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它们看上去十分蓬松和顺畅。这天晚上,由于没有摄像机像一只眼睛似的盯着我,我激情澎湃地和太太做了爱。但我的眼前老是出现那四个广告人、直销人。
三
我梦见了我在所有的场合都碰见了那四个广告人。他们总是一言不发地排着队,出现在我生活的各个场景当中,根本就不顾我的存在,按照他们的想法给我安上最先进的和最新的产品。他们用一切物品包围我,他们从不与我商量,我想大发雷霆,可我却找不到理由,我甚至想揍他们一顿,可手却放在口袋里根本抽不出来。为什么总有人在规定着我的生活?以前是太太,可现在变成了这四个广告直销人。
我无法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开口向我收钱。然而我却觉得越来越窒息,就好像我已在水下待了许久,要呼的一声冲出水面,我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一条快死的鱼。
四
早晨我衣着笔挺地去公司上班,一进门,发现所有的人神色都有些尴尬和紧张,脸色有些鬼鬼祟祟的。在公司的中年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惧怕老婆的人。也许昨天晚上他们每一个人的老婆都在屋顶上安了一架摄像机?想到这一点,我在内心之中既可怜自己,又可怜起他们来。毕竟我们是同病相怜,可又偏打肿脸充胖子,谁也不向谁说。
我心情复杂地推开了我的办公室的门。一分钟后,总经理秘书打电话说总经理要找我。我有些紧张:莫非要炒我的鱿鱼?因为据说总经理对我最近起草的文件中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形容词,比如“威严慈祥的总经理”“善解员工心意的总经理”“具有大刀阔斧开拓精神的总经理”而对我颇为不满,上个月为此已扣了我一百元钱。我十分紧张,在洗手间先将领带西装整理得丝丝入扣,才小跑着诚惶诚恐地来到了总经理室。
一进门,我就立刻发现了那四个广告人。他们换了一套颜色浅一些的服装,他们依旧表情严肃,他们的面孔因此而显得老成持重。其实他们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最为奇特的是,他们四个人的个子呈阶梯状依次变矮。他们依旧不正眼看我,而我却发现总经理笑逐颜开。我发现广告人正在给总经理介绍一种办公桌,这种桌子带旋转设备,配上画面效果,坐在边上就感觉地球在脚下旋转。总经理是一个主宰欲极强的人,他一定喜欢这样的桌子。同时,广告直销人给了他一只由国旗改制的很大的鹅毛笔。“使用它的感觉你就像是总统,而且你的确是的。”广告人对总经理说。
总经理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他非常满意。同时,广告人还向总经理推荐了一种人和宠物狗都能吃的精美食品,可以免费在公司试吃一个月。“好!好!你!赶紧起草文件!大家从今天起!免费供应午餐!要加上‘慈爱的总经理’!走吧!快!”总经理对我吼道,他是一个爱使用短促语句和感叹号的人。我看了那四个广告人一眼,赶紧离开了那里。
我路过制作室的时候发现公司的职员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什么,看见我走了过来,便都紧闭住了嘴。我进去,一边操作电脑,一边悄声问一个眼泡浮肿的男职员:“你们刚才在议论什么?”
他显然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他把嘴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我们在议论直销人,他们已大面积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我停止了操作,转过身:“你们也都遇到了那些直销人?我也在昨天碰到了。”他们惊愕地看着我。之后,大家又立刻议论起来。原来他们每家都出现了广告人、直销人。他们无法拒绝他们,因为太太们都信任他们。但大家都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和恐惧感笼罩着头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我们看见那四个广告人依次出现在走廊里。他们神色漠然,表情专注地看着前方,鱼贯着经过我们的工作室,没有看我们一眼就出去了。我们都鸦雀无声。
五
我回到家觉得非常疲劳,想洗个澡,我发现浴室里已经装上了最新式的淋浴器,而且水变成了热雾,由机械手用毛巾擦拭。我知道这一定是广告人的杰作。洗完澡,我又陷身于沙发中,太太没有回来,我没有她的指令不知该做点什么吃的。我呼了一下她,但她没有给我回电话。我焦急地看着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已经超过她应该回来的时间一小时了。我饥肠辘辘,正鼓起勇气要为自己做点吃的。忽然门开了。我想是太太回来了。但不是,是那些广告人,只是今天他们来了两个。
他们依旧不用向我打招呼就进了我的房间!这事儿想来就令人恐惧和厌恶。我想我今天应该发火了,而且我太太居然也没有回来,这一定与广告人有关。他们抬着一箱看来是新式炊具向厨房而去。我跟上他们,看着他们将各种炊具,新式电饭煲、微波炉等放上了橱柜,然后他们又向外走去。
“喂喂,是我太太叫你们送来的吗。拿走吧,我不想要。”
他们没有理我,继续向门外走去。“我要知道我太太到底到哪里去了?告诉我!”我扑了过去揪住了一个广告人的衣领,“你们这群没有灵魂的不爱说话的家伙,我太太呢?”
那个广告人使劲地挣脱了我的手:“她今天不回来了。明天你给她打电话吧。”之后,他们依旧很有秩序地走了。
我在冰箱里找了些青菜,没有炒就把它生吃下去。我恼怒至极,因为我太太居然不回来了。这也许全是因为这些广告人。从安装那架摄像机开始,我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糟。
很多男人都告诫过我结婚就是一种妥协,也许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像动物一样气鼓鼓地吃了青菜,坐在沙发上。房子里很冷,我既没有开空调,也没有开取暖器,就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在睡梦中我梦见我太太已被广告人包围,她在逐渐离我远去,我追赶着她,我大声呼喊着她,可她并不转身,我发现我大声的呼喊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广告人和我太太渐渐远去……
六
一大早,我刚到公司里安排好事务,就给我太太打了个电话:“你昨天为什么不回家?在哪儿过的夜,我很想知道。”
“哎呀我的好先生,别生气,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吃醋了说明你还爱我。我昨天参加了广告人组织的一个活动,他们推销一种专供女士睡的床,丈夫若不在家,躺在上面依旧可以做好梦并且感到丈夫就在身边。我和大约几百个女人,在一个大厅里,都睡在那样的床上,每人一张。果然如同广告人所说,睡在上面丈夫不在身边依旧可以感觉丈夫在身边,而且我还做了很多美梦,梦见我抽奖得了一条南非宝石项链!噢,我的老公,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买下这张床。这样即使你出差我也可以做好梦了,而且又不用与别的男人通奸,叫你生气,这有什么不好?你有什么说的吗?”她的声音已经由温柔变得杀气腾腾。我没话可说,放下了电话。啊哈,太太找到了丈夫不在身边仍具有丈夫功能的东西,那张该死的床。我突然感到非常荒谬,原来一张有奇特功能能叫人做美梦的床就能替代丈夫,我是可以被人替代的,我还有意义吗?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种位置,一种配置吗?我非常恼火。
这天中午,公司的全体职员果然吃到了广告直销人免费提供的人与宠物狗共食的午餐,而且说心里话,味道还是不错的。可我刚吃进去就想把它吐出来,在洗手间我用手干抠了半天也无济于事。
晚上回家,太太已经喜滋滋地坐在她中意的那张床上了。我进门以后,发现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的房间里,到如今已经面目全非。我发现我已被物所包围,周围是一个物的世界,而且这些东西以惊人的速度在变化更新。我觉得我已没有了我的生活,我已事先被规定、被引导、被制约、被追赶,包括被那架摄像机窥视,我能有我的生活吗?与此同时,广告人在城市中急剧增多。他们走进了所有人的生活,并对他们发生作用。这时我发现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谁?谁是我?我到底是什么?我被谁所规定、复制、牵引?我茫然地问自己,但却无法回答。
七
那些游行的男人是在一天早晨出现的。他们在某一天不约而同地砸碎了所有广告人推销给他们的东西,带着压抑已久的反抗情绪,来到了大街上,他们同时也向自己的太太宣战了。我阴郁地推开窗户,看着他们喊着激昂的、把矛头指向广告人的口号,走过我楼下的街道。这时我忽然来了勇气,我要砸掉那些物品。我太太并不在家,她已被广告人所迷惑,正机械地随着广告人的推销而有节奏地使用各种最新的物品。我开始砸了,我砸得非常痛快,我哈哈大笑,我砸掉了长久以来所有广告人抬进我家并且安置好的东西,我把它们砸得粉碎。我用了一个小时才砸完了所有的物品,我累得满头大汗,我想也许我同样砸碎了婚姻的锁,婚姻的幻象。
我冲下楼,我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这时我才发现那群反叛的男人已经没有了踪迹,恐惧抓住了我,但我已不可能再回家。我像孤独的狼一样徘徊了一会儿,就毅然向前走去,顺着马路向前走。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家庭,离开太太和婚姻,离开那些广告人强加给我的各种物品,我既茫然又坚定,但我已没有退路。我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向两边的高楼大厦喊话,叫那些想离开家的男人离开家,但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我发现如同在梦中一样,我的呼喊竟然没有一点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