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在黄昏
平湘教授收到弟弟平展近日归来的电报。足足兴奋了三天三夜。阔别四十年了,想那年展娃随军撤走时还是个毛愣愣的少年,常常偷偷跑回家说吃不饱,母亲照例偷偷拿出一个菜包让他吃,唯恐让屋里抽烟的爹听见。他爹从前是个老兵,北伐时被子弹打断了腿,从此发誓不再让子孙去吃粮当兵。
平湘教授结婚晚,老伴比他小十几岁,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秋萍在他眼皮底下读大学。家里房间不大,秋萍却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平湘明白女儿的心思,为迎接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叔叔,她把自己平素积攒的钱都买了窗帘桌布之类的装饰物,把家里打扮得像个星级宾馆。
“明儿一早,去机场雇个出租车吧!”
老伴随从毯子里拱出脑袋,轻轻推推他。
“算了吧,有那钱吃点喝点好不好?讲那排场顶什么用?”平湘微微睁了一下眼皮。
“说你不开窍吧,你总不服气。你没见人家的亲戚从那边回来,彩电、录像机、冰箱……就差没把台湾岛搬回来了。你家展娃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空手回来吧?你没钱给你弟弟雇车呀,我拿钱。”说着,女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按到平湘的脸上。
第二天,教授一家三口租车直驱飞机场。一架波音飞机由小变大飞到头顶,然后徐徐降落了。平湘与弟弟展娃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们都老了。”哥俩儿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
展娃没带回什么大件,随身带着只有一个古旧的提花小包。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那里面似乎装着什么金贵的东西。一家人欢天喜地回到家,展娃到爹和娘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点燃了香火。
几天来,平湘的老伴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点怨艾。小叔子千里迢迢从台湾回来,怎么啥也没带回来呢?那只提花小包她曾悄悄地打开看过,里面除了四只圆溜溜的大鸡蛋,什么也没有。她百思不解,莫非展娃害怕大陆没有鸡蛋吃么?
“哥,城郊西房子那地方,有一个卖茶水的婆婆,你知道吗?”展娃问。
平湘想了半天,他想起来了,前些年领学生去郊区捕捉昆虫做标本,好像看见有一个卖茶的婆婆:“记得,可是她已经很老了。”
“明天,你陪我去找她行吗?”
“你刚回来,还没休息好,过几天再说吧。”
“不行,还是明天去吧。早一天见到老人家,我这一颗心也早一点安宁。”
“什么事呀?”平湘问。
展娃重重地叹了口气。
次日,平湘陪弟弟来到城郊西房子,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苹果园,甜甜的果香牵着人的目光,见枝头红果硕硕,看守果园的小伙子们热情地扔过来几只大苹果。
找到那位卖茶的婆婆,她已经老得不会说话了。展娃跑到她面前,痛哭流涕:“婆婆,我回来啦。您还能记得我么?”
老婆婆愣愣地望着他,没有一点表情。
展娃掏出随身带来的那个提花小包,倒出四只鸡蛋摆在她面前:“你不记得了么?四十多年前,国军撤退的前几天,有一个饿得精瘦的小兵抢走了您的这个小包……那里还有四只鸡蛋……”
婆婆抓过那只提花小包,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半天,嘴巴不住地抽动着,干涸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婆婆,我对不起你呀……”展娃扑进老婆婆的怀里,“今天,我是来还债的,这四个鸡蛋……整整折磨了我四十多年呵……”
婆婆用干瘪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展娃的面颊,嘴里抖抖地说不出一句话。
夕阳落山了,几片树叶从枝头悠悠地落下。人在黄昏,果园里成熟的果香飘出很远、很远……
载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