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鹦鹉螺号
尼莫船长起身,我紧随其后。设在餐厅后面的一道双扇门打开了,我走进一个和餐厅面积差不多的房间。
这是一个图书馆。高高的黑檀木镶铜书架,宽宽的架子上放着许多统一精装的书。书架沿着墙壁围了一圈,底下是宽大的长沙发,栗色皮面,弧度让人非常舒适。轻便的活动小桌,能自如地分开或者合拢,让人摆放正在阅读的书籍。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小册子,几张旧报纸夹杂其中。电灯光线充满了整个和谐的空间,光线是从四个半嵌入天花板涡形装置的磨砂玻璃球形灯射下来的。我看着这个布置得如此独具匠心的房间,发自内心地赞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尼莫船长,”我对我的主人说,而他刚刚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这座图书馆足以为陆地上的宫殿增光添彩,想到它随着您来到海底最深处,简直太让我惊叹了。”
“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孤独、更清净的呢,教授先生?”尼莫船长回答,“您的博物馆工作室能给您更完美的休息吗?”
“不能,先生,我还得加一句,比起您这儿,它的确是太简陋了。您这儿有六七千册书……”
“是1,2000册,阿洛纳克斯先生。这是我和大陆的唯一联系。但是在我的鹦鹉螺号第一次下水的那天起,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那一天,我买下最后一批书,最后一些小册子,最后几张报纸,从那时候开始,我宁愿相信人类不再思考、不再写作。教授先生,这些书,受您支配,您可以自由享用。”
我谢过尼莫船长,走近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科学类书籍、伦理学书籍还有文学书籍,用各国语言写成,可是我看不到一本政治经济学的书,像是被严格从船上排除出去了。有一个奇怪的细节,所有这些书,不论用什么语言写成,都没有明确的分类,这种杂乱表明,鹦鹉螺号的船长不论随手抽出哪本书,都能流畅地阅读。
在这些著作中,我注意到一些古代和现代大师的杰作,就是说人类在历史、诗歌、小说和科学方面创作的所有最美的作品,从荷马[29]到维克多·雨果[30],从色诺芬[31]到米什莱[32],从拉伯雷[33]到乔治·桑[34]。但是这个图书馆里耗资最多的,是科学类书籍:机械学、弹道学、水文学、气象学、地理学、地质学,等等。占据的位置不亚于自然史,我想这些应该是船长的主要研究领域。我在那儿看到洪堡[35]全集、阿拉戈[36]全集,还有傅科[37]、亨利·圣克莱尔·德维[38]、米歇尔·沙勒[39]、米尔纳·爱德华[40]、卡特尔法热[41]、廷德尔[42]、法拉第[43]、贝特洛[44]、西奇神父[45]、彼得曼[46]、莫里船长[47]阿加西斯[48]等人的著作,还有科学院的论文集、各家地理学会的通报,等等。我的两大卷拙作被摆在显著的位置,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尼莫船长会对我相对宽厚地接待吧。在约瑟夫·贝特朗[49]的著作中,他的那本《天文学的奠基者》甚至给了我一个确切的日期;因为我知道它是1865年出版的,由此我可以得出结论,鹦鹉螺号的修建不可能早于这一年。所以三年来,最多三年,尼莫船长一直都在海底生活。另外,我也希望更近的作品能帮我推测出更确切的时间,但是我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个研究,现在我不想耽搁我们参观这艘神奇的鹦鹉螺号的行程。
“先生,”我对船长说,“感谢您让我使用这个图书馆。这里有科学的瑰宝,我会好好利用的。”
“这个房间不仅仅是一个图书馆,”尼莫船长说,“也是一间吸烟室。”
“一间吸烟室?”我嚷道,“所以在船上能吸烟咯?”
“当然了。”
“那么,先生,我不得不相信,你和哈瓦那保持着联系。”
“毫无联系,”船长回答,“请您接受这支雪茄,阿洛纳克斯先生,尽管它不是来自哈瓦那,如果您是内行,您一定不会感到失望的。”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雪茄,它的形状让人想起那种专销伦敦的雪茄,但这支看起来是用金箔卷成的。我在一个装了高雅的青铜支架的小火盆上把雪茄点燃了,赶紧像一个爱抽烟的人两天没抽烟了一样,心醉神迷地吸了几口。
“上好的烟,”我说,“但这不是烟草。”
“不错,”船长回答,“这种烟既不来自哈瓦那,也不来自东方。这是一种藻类,富含尼古丁,是大海给我提供的,但也得精打细算。先生,您很怀念那些专销英国的雪茄吧?”
“船长,从今天起,我对这些烟嗤之以鼻。”
“您就随心所欲地抽吧,不用再去想它来自哪里。任何专卖局都没对它进行检测过,但我想它们的质量不会因此就差一点儿的。”
“恰恰相反,它们只会更优质。”
这时,尼莫船长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正对着刚刚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的那间屋子,我进入一间宽敞的客厅,灯火通明。
这是一间四边形的客厅,长10米,宽6米,高5米,墙面是倾斜的。明晃晃的天花板上装饰着轻巧的阿拉伯纹饰,向集聚在这个博物馆中的所有珍宝投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因为这真的是一个博物馆,一只智慧而慷慨的手把大自然和艺术的瑰宝通通聚集到了这里,加上一点儿艺术家的随性,使之成了美术馆。
30多幅大师油画装饰着墙壁,墙壁上还挂有绣着庄重图案的挂毯。这些油画配有统一样式的画框,由闪闪发亮的盾形板隔开。我看到一些价值不菲的绘画,大多都是我在欧洲的私人收藏和画展中欣赏过的。历史上不同流派的大师们都有代表作:拉斐尔[50]的圣母像,达·芬奇[51]的圣母像,科雷吉欧[52]的仙女,提香[53]的女人像,委罗内塞[54]的礼赞,牟利罗[55]的圣母升天图,霍尔拜因[56]的肖像画,委拉斯开兹[57]的修士,鲁本斯[58]的主保瞻礼节,特尼耶[59]的两幅弗兰德风景画,吉拉尔·德奥[60]、梅蒂绥[61]、保卢斯·波特[62]2的三幅风俗小画,席里柯[63]和普吕东[64]的两幅画,巴克赫伊森[65]和韦尔内[66]的几幅海洋画。现代画家的作品中,有署名德拉克拉瓦[67]、安格尔[68]、德·坎普[69]7、特鲁瓦永[70]、梅松尼尔[71]、多比尼[72]画家的油画。在这座壮观的博物馆的角落里,有几座大理石或者青铜的雕像矗立在它们的基石之上,都是根据古代最美的雕塑缩小而成的。鹦鹉螺号的船长所预言的那种惊叹,已经开始占领我的头脑。
“教授先生,”这时候,那个奇怪的人说话了,“请您原谅我接待您时的不拘礼节和这个厅堂的杂乱无章。”
“先生,”我回答道,“我不知道您是何方神圣,但可否允许我把您看成一位艺术家呢?”
“最多是个艺术爱好者,先生。我以前喜欢收藏一些精美的手工艺品。我曾是个狂热的追寻者,一个不知疲惫的搜索者,我能以高价收集一些作品。陆地对我来说已经死去,这是我对它的最后一些纪念。在我眼中,你们现代的艺术家已经是古人,存在了两三千年,他们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混在一起。大师是没有年龄的。”
“那这些音乐家呢?”我问,一边指着韦伯[73]、罗西尼[74]、莫扎特[75]、贝多芬[76]、海顿[77]、梅耶贝尔[78]、埃罗尔德[79]、瓦格纳[80]、奥柏[81]、古诺[82]和其他许多音乐家的乐谱,它们散落在一架大型管风琴上,这架琴占据了大厅的一面墙。
“这些音乐家,”尼莫船长回答我说,“是俄耳浦斯[83]的同时代人,因为时代的差别而在逝者的记忆中消失——而我是个已死之人,教授先生,和您那些长眠地下的朋友一样!”
尼莫船长停了下来,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遐思。我情绪激动地端详着他,默默分析他表情中的奇特之处。他手臂支在有镶嵌画的珍贵桌子上,不再看我,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尊重这种沉思,继续浏览这装点了满屋子的奇珍异宝。
在这些艺术品边上,天然的珍品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主要是一些植物、贝壳和其他海产品,它们应该是尼莫船长的私人发现。客厅中间是一个喷泉,被电光照亮,水回落到只由一只砗磲做成的盛水盆里。这是最大的无头软体动物的贝壳,周长大约六米,边缘被精细打磨成齿状,所以它就体形来说,已经超过了威尼斯共和国馈赠给弗朗索瓦一世[84]的那些美丽砗磲,后来被巴黎的圣絮尔佩斯教堂[85]用来做成两个巨大的圣水盆了。
这个盛水盆周围,在铜架子固定住的精致玻璃柜下,分门别类并贴上标签的,是那些最为珍贵的海产品,哪怕是一个博物学家都没见过这些生物。
动物形植物门的两个群——珊瑚虫和棘皮动物,分别都有奇特的标本。在珊瑚虫一群中,有笙珊瑚、扇状柳珊瑚、叙利亚软海绵、马鲁古群岛[86]的海木贼、海鳃、挪威海里可爱的逗点珊瑚、各种各样的伞状珊瑚、八射珊瑚,还有一系列石珊瑚,我的老师米尔纳·爱德华兹对这些珊瑚进行过谨慎的分类,我在其中发现了绝妙的扇状珊瑚、波旁岛[87]眼状珊瑚、安地列斯群岛的“海神战车”、各种各样奇妙的珊瑚虫,最后是各类奇形怪状的珊瑚骨,它们汇聚起来便形成了一个个小岛,这些小岛总有一天会变成大陆。在以外皮多刺著称的棘皮动物门里,有海盘车、海星、五角海百合、海百合、流盘星、海胆、海参等,代表这个群的个体的完整收藏。
更多的玻璃柜里分门别类地陈列着软体动物标本,一个稍稍有些神经质的贝类专家,面对这些玻璃柜时准会吓晕过去。我在那里看到的收藏价值无法估量,我也没时间全部描绘出来。在这些制品中,仅仅根据记忆,我列出这一些:印度洋优美的锤蛎——红棕色的壳上鲜明地凸显出规律的白点;一枚色泽鲜艳的帝王海菊蛤,浑身长满了刺,即使是欧洲的博物馆都罕有这样的标本,我估计能值两万法郎;一个新荷兰[88]海里的锤头双髻鲨,很难弄到手;塞内加尔异域风情的贝唇,双瓣的白色贝壳非常容易碎裂,似乎一口气就能把它像肥皂泡一般地打散;爪哇岛的多种喷水壶状贝类,像有钙质的管子,边缘镶有叶状褶皱,在收藏家中非常抢手;一系列的马蹄螺,有些黄绿色,是从美洲海域捕获的,有些是红棕色的,时常出没在新荷兰海域,有些来自墨西哥海湾,以鳞状贝壳著称,还有部分星形贝壳,是在南部海域找到的,还有最为罕见的新西兰马刺状贝;另外,还有令人赞叹的硫黄质樱蛤,珍贵品种的帘蛤和维纳斯贝,特伦克巴尔海的网状钟面贝,带有发光珍珠质地大理石般的蝾螺,中国海的绿色鹦鹉螺,锥形贝中几乎不为人知的芋螺,在印度和非洲被用作货币的各种各样的宝贝[89]螺,东印度洋最珍贵的贝类“大海的荣耀”;最后是滨螺、燕子螺、锥螺、紫螺、卵形贝、螺旋贝、斧蛤、笔螺、冠螺、荔枝螺、蛾螺、竖琴螺、骨螺、法螺、蟹守螺、长辛螺、风螺、蜘蛛螺、帽贝、水晶贝、棱形贝,都是些精巧易碎的贝类,科学界赐予了它们精致迷人的名字。
除此以外,在一些特别的格子里,摆着一串串美不胜收的珍珠,电灯光一点又一点地落在上面。粉红色珍珠来自红海的江珧,绿色珍珠来自鲍鱼虹膜,黄珍珠、蓝珍珠、黑珍珠,这些来自不同海域的不同软体动物的产物,还有来自北方水系的产物,最后还有一些价值难以估量的标本,以最罕见的珠母蒸馏而成。这些珍珠中有几颗比鸽子蛋还大,价值抵得上,甚至超过旅行家塔维尼埃以300万法郎卖给波斯国王的那颗珍珠,而且超过马斯卡特[90]的伊玛目[91]的另一颗珍珠,我想那颗珍珠是举世无双的。
因此,这项收藏的价值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了。尼莫船长为了得到这么多不同的标本必然得花费几百万法郎,正当我寻思他有什么财政来源满足他这收藏癖,就被这些话打断了思路:“教授先生,您在观察我的贝壳标本。的确,它们能引起博物学家的兴趣,但是,对我来说,它们还有另一种魅力,因为它们是我亲手收集的,地球上没有一片海洋漏过了我的搜索。”
“我明白,船长,我明白在这么丰富的收藏中漫步是何等的乐趣。您自身就是一座宝库。欧洲没有一座博物馆能拥有这样多的海洋产品收藏。但是如果我对这项收藏赞叹不已,那我对承载它们的这艘潜水艇又该用什么溢美之词呀!我丝毫没有要窥探您的秘密的意思!然而,我还是得承认,这艘鹦鹉螺号的原动力,使它能够运转的机器,推动它的如此强大的动因,这一切都激起了我最大的好奇心。我看到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工具,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途。我可以知道吗?……”
“阿洛纳克斯先生,”尼莫船长回答我,“我对您说过,您在我的船上是自由的,因此,鹦鹉螺号上没有什么地方对您是禁止的。所以您可以仔细参观,我也很乐意当您的向导。”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先生,但我不会滥用您的好意。我只想问你这些仪器的用途是什么……”
“教授先生,同样的仪器在我房间里也有,到那里我会给您解释它们的用途。但在这之前,请您来参观一下为您预备的舱室。您必须知道您将怎样在鹦鹉螺号上安身。”
我跟着尼莫船长,经过客厅的另一扇门,来到了长廊。他领着我向前走,我在那里发现的不是一间舱室,而是一间雅致的房间,有床、卫生间和不同家具。
我对我的主人心怀感激。
“您的房间和我的相连,”他对我说,一边打开一扇门,“我的房间就通向您刚刚离开的大厅。”
我走进船长的房间。它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儿像修道士的房间。一张小铁床,一张办公桌,几件洗漱用具。房间里光线昏幽。没有任何舒适的东西。仅仅是严格意义上的必需品。
尼莫船长指给我一个座位。
“请坐。”他对我说。
我坐了下来,他便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