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那一年起,马丁狂热地爱上了火车、旅行、远处的灯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火车头那撕心裂肺的呼号,还有那转瞬即逝的地方小站给人留下的鲜明印象。一九一九年四月,马丁和母亲离开了克里米亚。他们乘坐的加拿大货轮自身发出的颤动,舵链的咯咯声,离开码头的缓慢行程,阴霾的大海,斜打的雨——这一切都不像乘坐快车时那样,能一下子使人产生一种上路的激动心情。这种心情是渐渐滋生的。马丁深刻地体验到了这种新的魅力。一位年轻女子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她身穿一件凌乱的雨衣,脖颈上系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不时将滑到脸上让人发痒的头发吹开去。之前她那位面色苍白的丈夫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但现在大海让他甘拜下风了。她的体态,她那飘拂的围巾,让马丁燃起了旅途中的激情,就像以前父亲在车厢里戴的方格鸭舌帽和麂皮手套,或者是那个法国小女孩肩上的鳄鱼皮包(与她在飞驰中的快车的长廊上溜达非常愉快)也曾经让他深深着迷一样。只有这位年轻的夫人看上去才像个真正的旅游者,不像别的乘客,是轻率租下这条船的船长在打得火热的克里米亚寻不到货物,为了避免空船而返才同意载上他们的。尽管行李很多,但还是仓促收拾好了,绳子代替了皮带捆扎,不成形状,不知为什么造成一种印象——所有这些人都是轻装上路,偶然离去。长途旅行无法排解他们心中的困惑和沮丧。他们是在逃离致命的危险。瞧那个脸色死灰、贴身腰带里藏有不少钻石的投机商人,他要是留在岸上,碰到第一个贪财的红军士兵就会被当场打死——马丁自己似乎倒不用为这种事情担忧。俄罗斯的海岸就这样无声无息、干干脆脆地消失在雨雾中,没有留下任何漫长而不可思议的别离标记。马丁几乎是用无动于衷的目光送别这条海岸的,待一切都消失在雾中后,他才突然热切地回忆起了阿德列伊兹别墅、那些柏树和令人愉快的房屋,那里的住户会对焦虑不安的邻居那令人震惊的问题回答说:“逃亡?可是不在克里米亚,我们又能在什么地方生活?”对丽达的回忆与那时他们真正的关系有所不同:他回想起,有一天她抱怨蚊子叮,搔着晒黑的小腿肚上发红的地方,他正想手把手教她怎么用指甲在被蚊子叮肿的地方画个十字,她却无缘无故打了他的手。他还想起了那次告别:当时他们俩不知说些什么好,便一直提起去雅尔塔城里买东西的科利亚,直到他终于回来时才松了口气。丽达的脸蛋瘦长而精致,有点像扁角鹿,现在这张面容困扰着马丁,让他着迷不已。马丁有时会躺在船长室里的长沙发上(他和船长已经成了好朋友),一台挂钟在他头上滴答作响,或者在肃穆寂静中与大副一起放哨值班。大副是个因天花而长出一脸麻子的加拿大人,很少说话,说起话来声音又特别含糊。但有一天,他对马丁说,老海员从来都是些不安分的人,他们的儿孙可以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可做爷爷的却不能不外出闯荡(“咱这把老骨头还是喜欢泡在海里”)。马丁听了只觉得心头袭上阵阵神秘的寒意。后来,对所有这些航海中的新鲜事物、浓烈的船油味、船体的摇晃颠簸和各种奇怪类别的面包(其中有一种吃起来像俄国的圣饼),马丁都慢慢地习惯起来,但他还是要自己相信,他之所以在海上漂泊是出于忧伤,他这是在哀悼自己不幸的爱情。然而,没有人能从他那经风吹日晒,已然变得粗糙的平静面孔上猜出他内心的痛苦。一些神秘的特别人物出现了。一位是将这条船包租出去的人,他来自加拿大新斯科舍省[24],是一位忧郁的清教徒,他的雨衣挂在船长那坏得没法修理的厕所中,就在马桶座板上方晃荡。另一位是二副,姓帕特金,是个生于敖德萨的犹太人,尽管他说着美式英语,却还能模模糊糊地听懂一点俄语。海员中有一个人叫西尔维奥,是西班牙裔美国人,总是赤脚走来走去,随身带着把匕首。有一天,船长的一只手受了伤,起先他说这是猫抓的,但后来出于友谊告诉了马丁实情:因为西尔维奥在船上酗酒,他揍了西尔维奥一顿,拳头打在西尔维奥嘴上,被牙划破了口子。马丁就这样开始了解海员的生活。船体复杂的建造结构,以及所有那些楼梯、迷宫般的通道和弹簧门,都很快向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后来他很难再找到未知的角落了。与此同时,那位戴着条纹围巾的夫人,仿佛和马丁一样有求知欲,不时出现在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她总是头发蓬乱,凝望远方。她的丈夫穿着无领衬衫,已经在铺着油布的床位上闷闷不乐地躺了一天多了,而在另一个铺位上躺着索菲娅,她的唇间含着一瓣柠檬。有时马丁也会感到身体不适,仿佛胃里有个空虚的黑洞,还有一种头重脚轻的不稳定感,而那位夫人却不屈不挠,马丁已把她选为遇上灾难时要出手救助的对象了。不过,尽管海上波涛汹涌,船还是在一个寒冷、阴晦、乳白色的黎明平安抵达了君士坦丁堡[25]的港口。突然,一个湿漉漉的土耳其人出现在甲板上,帕特金认为隔离检疫是双方的事,便朝对方喊道:“老子要淹死你!”甚至拔出手枪威吓他。第二天,他们继续航行,驶进了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在马丁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只记得三四座在雾中看起来像工厂烟囱的清真寺宣礼塔,还有那位穿着雨衣的夫人的话音,她望着阴沉的海岸,大声地自言自语。马丁留心偷听了一下,听出“紫晶色的”这个形容词,但随后又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