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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海中这条闪闪发光的道路,像儿童房墙上的水彩画里那条森林中的小径一样,同样非常诱人,而在这片神秘未知的无边黑暗中,雅尔塔城内的簇簇灯火又使马丁想起了童年时见过的东西:在法国乡间行驶的南方快车上,年仅九岁的他只穿着一件衬衫,脚跟冰凉地跪在车窗前。索菲娅安顿好儿子睡下后去了餐车,与丈夫坐在一起,而女仆在上铺睡得正沉。狭窄的包厢里一片昏暗,只有罩着蓝色尖顶灯罩的夜灯透出微光,灯罩上的流苏摇晃着,车厢壁发出阵阵轻微的干裂声。马丁从被窝里钻出来,顺着毛毯爬到车窗前,抬起皮质窗帘——他必须先解开一粒扣子,这样窗帘才会平展地滑上去。他打着寒战,膝盖酸痛,却不肯从窗前离开,窗外的黑夜在群山斜坡中奔驰。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现在他在克里米亚高原上回忆起的东西——远方的一小簇灯火,就在两座黑色的山冈之间,一会儿隐没,一会儿显现,后来又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闪露,突然间又消失了,仿佛有人用黑头巾把它盖起来了似的。不久,火车减慢了速度,停在一片漆黑之中。车厢里开始响起无可名状的奇怪声音:什么人的喃喃声,咳嗽声,后来走廊里还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爸妈从餐车回来了,在回隔壁包厢的路上,他们可能会来看我一下——想到这里,马丁便一骨碌溜进了被窝。过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动弹,却又马上长叹一声,夹着一声咝咝的轻响,松了口气,彻底停住了,同时几道苍白的光带慢慢扫过黑暗的车厢。马丁爬回车窗前,看见窗外是灯火通明的月台,一个人推着铁质行李车经过,发出低沉的车轱辘声,行李车上装着一只板条箱,箱子上写着“易碎品”这个神秘的字样。许多蠓虫和一只大蛾子围着煤气灯打转。一些人在月台上拖着脚步边走边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这时减震器发出咣当一声,火车开动了。站台路灯从窗前扫过,又消失了。一座内部灯火通明、装有一排操作杆的小房子也过去了。火车在切换轨道时轻轻晃动,窗外的一切变得漆黑,又只剩下奔驰的夜。不知从哪里突然又出现了熟悉的灯光,已经不是在两座山冈之间,而是仿佛近得多、明显得多。火车头发出一阵长长的哀鸣,仿佛它也舍不得将这些灯光抛在身后。一声尖锐的巨响——对面一趟列车迎头呼啸而过,然后又立即消失了,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黑夜绵延,捉摸不定的灯光渐渐稀少,终归虚无。

待这些灯光最终消失后,马丁拉好窗帘,躺下睡觉。第二天他醒得很早。火车开得更为平稳顺畅,仿佛已经适应了快速奔驰。解开窗帘的时候,他感到一时间有些头晕,因为大地在朝与昨夜相反的方向奔跑,早晨晴朗的天空那灰白色的光也出乎意料,山坡上则全是油橄榄梯田,在他眼里十分新鲜。

一家人坐上雇来的四轮敞篷马车,从车站前往比亚里茨,道路上尘土飞扬,路旁的黑莓也蒙上了尘土。马丁心中充满了疑问,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黑莓,而那座车站又不知为什么叫做“黑妞站”。今天,十六岁的他不断比较着克里米亚的海和比亚里茨的海:是的,比斯开湾里的海浪更高,拍上岸的浪花更猛,身材肥胖的巴斯克人[22]救生员穿着总是湿漉漉的游泳衣(父亲曾说,这是个“叫人送命的职业”),牵着马丁的手带他到水浅的地方,然后两人转身背朝拍岸浪,一个巨浪咆哮着从后面袭来,将整个世界淹没在水里,翻个底朝天。在前方第一片平滑如镜的狭长海滩上,一名面色黝黑、下巴上沾着几缕花白头发的妇女迎接着游完泳的人,给他们在肩头搭上一块毛茸茸的浴巾,而稍远处,在散发着沥青味的小屋里,侍者帮助泳客们脱下粘在身上的衣服,端上一盆几乎滚开的热水,让他们泡脚。然后,一家人穿好衣服,坐在海滩上——母亲戴着一顶白色的大帽子,坐在褶边白伞下,父亲也在伞下,但那是一把浅黄色的男式阳伞,而马丁穿着条纹背心,戴着一顶晒黑的草帽,帽子顶部的丝带上写有“皇家海军不可战胜”的英文字样。他将短裤卷到大腿根,用沙子堆砌城堡,还在周围挖出壕沟。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华夫饼干小贩从他身旁走过,手里咯吱咯吱地转动着装着商品的红色铁皮桶的把手,那些又大又卷、混着飞沙和海盐的华夫饼干,至今仍是马丁对那段日子最鲜明的记忆之一。在海滩后面,在被风雨天的海浪冲刷坏的石砌步道上,一个冒失无礼、浓妆艳抹、年老色衰的卖花女把一朵康乃馨插进父亲白色上衣的扣眼里,而父亲这时会鼓起下唇,把有皱纹的下巴压向翻领,温和而滑稽地看着这一幕。

可惜的是,他们九月底就离开了欢乐的海滨和白色的别墅(别墅花园里有株遍布瘤节的无花果树,却一直不肯结哪怕是一个成熟的果实)。归国途中,他们在柏林停留了一阵,在那里,男孩们穿着旱冰鞋在柏油马路上辘辘响地滑行,偶尔甚至也会有腋下夹着公文包的大人这么做。那里有令人惊叹的玩具商店(火车头,隧道,高架桥),有位于城郊和选帝侯大街[23]上的网球场,有冬季花园里绘着星空夜景的天花板,还有在晴朗凉爽的日子里乘坐白色电车、前往夏洛滕堡的松林游览的一次旅行。

在边界换乘火车时,马丁忽然想起,自己把钢笔杆忘在原来的车厢里了,那笔杆上有一片小玻璃,如果把眼睛贴近它看,眼前会呈现出一片混杂着蓝色和珍珠母般银灰色的风景。然而,当他们在车站里用午餐(榛鸡肉和越橘酱)时,列车员把失物送来了,父亲给了他一个卢布。俄国边境内到处是积雪和冻霜,非常寒冷,煤水车上堆起了山一般高的柴火,深红色的俄国火车头配着扇状扫雪机,大量的白色蒸汽从巨大的烟囱口里蹿出来,滚滚上升。北方快车在韦兹博洛沃车站全变成了俄式风格,车厢保留了咖啡色的饰面,但风格变得更加庄重,侧面很宽,供暖很足,制动后火车需要花很长时间积累动力重新启动,而不是马上就能全速运行。在浅蓝色的走廊里,坐在靠窗口的活动座位上很是惬意,脖颈粗壮、穿着咖啡色制服的胖列车员经过时还轻抚了一下马丁的脑袋。窗外绵延着白色的田野,黄花柳挺立在雪地上。在一处道口栏杆旁,站着一位穿着毡靴、手里拿着绿旗的妇女;一个农民从雪橇上跳下,用手套遮住向后退的马的眼睛。夜里,马丁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在如镜子一般的黑色玻璃窗外,掠过成千上万点火光,看上去就像一只喷火的笔尖点出的无数个火红色小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