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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趣的是,马丁的爷爷埃德尔韦斯[3]竟是瑞士人——一个身强力壮、蓄着两撇松软小胡子的瑞士人。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他曾给圣彼得堡地主因德里科夫的孩子们做家教,后来他娶了地主最小的女儿。马丁最初以为,阿尔卑斯山上那种娇柔的白色小花,那植物标本室里的受宠之物,其芳名正是人们为了纪念爷爷而取的。直到后来,他也无法彻底放弃这种想法。对爷爷马丁记得很清楚,不过他只记得他的一种模样,一种姿势:一位胖胖的老人,全身素白,髭须如雪,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珠地布[4]马甲,马甲上挂满饰物(其中最有趣的是一把只有指甲大小的小匕首),正靠坐在屋前的长椅上,遮蔽在缓缓挪动的椴树阴影下。爷爷就是在这条长椅上去世的,溘然长逝之际,他的掌中揣着心爱的金怀表,表盖犹如一面金色的小镜子。突如其来的中风让他恰好以这种姿势离开了人世,而据家里人传说,在他心跳停止的一刹那,金表的指针也一起停止了转动。

后来的许多年里,埃德尔韦斯爷爷一直活在一本巨大的皮面相册中。在他那个时代,照片无不拍得品位十足、有板有眼、煞费苦心。那时的摄影术操作起来可不是件随便好玩的事,拍照的人必须长时间保持静止不动,只有在快拍的前一瞬间才能露出点笑容。多亏这种程序复杂的日光胶版法[5],在那些略显暗淡却品相优良的照片上,埃德尔韦斯爷爷摆出的各种威武雄壮的姿势显得既稳健又凝重:有年轻时的爷爷,脚边是一只刚打死的山鹬;有骑在马上的爷爷,胯下是那匹名叫黛茜的牝马;还有坐在凉台上一张带条纹的座椅中的爷爷,身旁是一条黑色的达克斯腊肠犬,它可不想乖乖坐着,结果在照片上长出了三条尾巴。直到一九一八年,埃德尔韦斯爷爷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因为那本相册在火焰中灰飞烟灭,和存放相册的桌子一起化作余烬——实际上,爷爷在乡下的整座庄园都被付之一炬了。邻村暴动的农民没有想到趁机劫掠家具捞上一把,而是愚蠢地将庄园烧了个一干二净。

马丁的父亲是一位皮肤病医生,很有名望。像埃德尔韦斯爷爷一样,他也是个矮胖子,长得十分白皙,闲暇时喜欢去钓鰕虎鱼[6],还收藏了数量惊人的匕首、马刀以及造型奇特的长管手枪,结果他差点因此被现代新式武器的使用者送上刑场执行枪决。一九一八年初,他身体开始浮肿,胸闷气喘,后来在三月十日左右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当时他的妻子索菲娅和儿子马丁正住在雅尔塔[7]附近:这座小城口味挑剔,一直在不同政权之间反复试选,举棋不定。

索菲娅是位面色红润、长有雀斑的年轻妇人,盘着浅色大髻,高高扬起的眉毛在近鼻梁处变得浓厚细密,而在近鬓角处又淡得几乎不易察觉,在她精致娇嫩的双耳下方,在那对修长的耳垂上有两条细缝(这是她从前戴耳环时留下的印迹,如今耳环已不见踪影)。就在不久前,索菲娅还经常去打网球,在他们那座遥远的北方乡村庄园的庭院里(那处庭院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建成),她在赛场上身手矫捷地来回奔跑,活力四射。到了秋天,她会骑上一辆黑色的恩菲尔德[8]自行车,在庄园的林荫道上驰行良久,听枯叶铺就的地毯在车轮下沙沙作响。或者她会出门远足,沿着从奥利霍夫通往沃斯克列先斯克[9]的公路,徒步走在松软的土质路肩上,这是她从小就喜欢的路线,远行途中,她会一直上下轻点那支镶有珊瑚柄的贵重手杖,做派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旅人。在圣彼得堡,索菲娅是出了名的英国迷,她自己也很享受这一名誉——她会眉飞色舞地和别人谈论童子军或吉卜林[10],还会频繁光顾“德鲁”英国商店,从中获得十分特别的乐趣。在那家商店里,当她走在楼梯上,正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招贴画时(画中一名女子正往一个男孩头上抹着厚厚的泡沫),一股肥皂和薰衣草的美妙清香便已将她裹入其中,还夹杂着其他什么气味,好像是橡胶折叠浴盆,足球和包得紧紧、又圆又沉的圣诞布丁的气味。受母亲的影响,马丁最早读的就是英语书:索菲娅十分讨厌那本名叫《知心话》的俄语儿童杂志,还激起了马丁对恰尔斯基夫人笔下那些肤色黝黑、声名显贵的年轻女主人公的厌恶之情,结果过了很久以后,马丁对任何由女性书写的作品依然心存警惕,即使是其中的绝佳之作,也让马丁感到其中潜藏着一股下意识的冲动,就像一位人过中年、身材可能已经走形的夫人喜欢用体面动听的名字装扮自己,然后像猫咪一般蜷缩在长沙发椅上那样。索菲娅还痛恨小称[11],平时一向严格自律,坚决不用它们,如果丈夫开口说“小家伙儿又有点儿小咳嗽儿了,我们来看看他有没有发点儿小烧烧”,她就会感到恼火:俄罗斯的儿童文学充斥着模仿孩子可爱咬舌音的话语,却又没有犯下道德说教的罪过。

如果马丁爷爷的姓氏是开放在山间的雪绒花,那么马丁奶奶的娘家姓则属于俄罗斯寓言里的动物区系[12],其魔幻般的起源与各种各样的沃尔科夫(“狼”)、库尼岑(“貂”)或别尔金(“小松鼠”)大相径庭。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许多神奇的野兽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四处觅食。但在索菲娅看来,俄罗斯童话粗俗残忍、卑劣龌龊,俄罗斯民谣愚蠢无聊,而俄罗斯谜语则白痴透顶。对普希金那位著名的保姆,索菲娅也不怎么相信,还说这个人物,连同她的那些童话故事、毛衣针和心绞痛,都是诗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就这样,幼年时期的马丁失去了熟悉俄罗斯民间文学的机会,这些知识若能穿越那如棱镜般五彩缤纷的记忆浪花,也许会给他以后的人生带来一些新的魅力。不过,在他的生活里并不缺少醉人的乐趣,在童年时期唤醒他想象力的虽然不是俄罗斯的鲁斯兰骑士[13],却也是鲁斯兰身在西方的兄弟,所以他也没有必要感到惋惜。何况,当命运悄然降临,将他的灵魂封闭在永不停息的滚筒之中,轻轻地向前推动,让他注定一生不得安歇的时候——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