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诺里斯先生的住房有两道并排的门。两道门都有擦得锃亮的门把手和名牌。门板正中各有一个圆形小窥视孔。左边名牌上刻着:亚瑟·诺里斯,私宅。右边名牌上是:亚瑟·诺里斯,进出口贸易。
我犹豫了一会儿,按了左门的门铃。铃声响亮得惊人,肯定是满屋子都听清楚了。可是什么用处都没有,房里阒寂无声。我正想再按铃,却意识到门里有一只眼睛正从窥视孔里打量我。那只眼睛在那里已经多久我不知道,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是该盯着那只眼睛直到它从窥视孔离开,还是装作没看见。我装出打量着天花板、地板和墙壁的样子,然后悄悄瞥了一眼,想确认那只眼睛已经走掉,可它并没走。我厌烦了,索性完全背过身子。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
我终于转过身来,因为另一道门,“进出口贸易”的门,已经开了。一个青年站在门口。
“诺里斯先生在家么?”我问。
那青年不放心地打量着我。他有一双浅黄色的水汪汪的眼睛,麦片粥般的肤色,脸上有许多斑点,脑袋又大又圆,笨拙地扣在矮胖的身子上,一身漂亮的普通西装和一双人造革的皮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那样子。
“你有预约没有?”
“有。”我的口气非常干脆。
那青年的脸立即皱到一起,绽出一串油滑的笑。“啊,是布雷德肖先生么?请稍候,对不起。”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竟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却又在片刻之后从左边那道门里出来,站在门边请我进屋去。这样的行为显得特别突兀,因为,我一进门立即注意到,私宅这边和进出口那边的门都通向同一个厅堂,只有一张厚重的帷幕隔开。
“诺里斯先生要我向您报告,他稍过片刻就跟您见面。”大脑袋青年用黑漆皮鞋鞋尖轻轻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走着,话语声很轻,仿佛怕人听见。他开了一间宽敞的起居室,悄悄地请我进去。我在椅子上坐下后他就走掉了。
我被单独留下后就看了看周围,感到了几分神秘。家具、地毯、色彩搭配,每一件东西都透着高雅的品位,可奇怪的是,那房间依然缺少个性,像是舞台布景的房间或高档家具店的橱窗,高雅、昂贵、谨慎。我曾以为诺里斯先生的背景整体上有更浓厚的异国情调。中国风的东西跟他也许更加般配,金色或红色的龙什么的。
年轻人半掩了门,我听见他在门外什么地方说话,可能是在打电话。“那位先生已经到了,先生。”这时诺里斯先生的回答声听得更清楚了,可能来自起居室对面那扇门的背后:“啊,到了么?谢谢。”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场小喜剧倒是大可不必,也似乎有点阴险。不一会儿,诺里斯先生已经进了屋。他神经质地搓着那双精修细剪的手。
“亲爱的孩子,真是荣幸!很高兴能欢迎你光临寒舍。”
他的脸色不大好,我想,今天没有那么红润了,也有了黑眼圈。他在一张圈手椅上坐了一会儿,但随即站了起来,似乎坐立不安。他一定是另戴了一顶假发,因为那接合处明显得惊人。
“你会乐意看看我这套房子的,我猜?”他问,指尖神经质地抚摸着太阳穴。
“乐意,非常乐意。”我笑了,有点为难,因为诺里斯先生显然有事在身,正在忙碌。他抓住我的胳臂往对面房里匆匆带去—他刚从那里出来。
“我们先走这边,对。”
但是我们还没有走上几步,话语声就突然爆发,从进门的大厅传来。
“你不能,决不能!”是领我进门那青年的声音。一个愤怒的陌生嗓子大声地回答:“你这是肮脏的谎话!他就住在这儿,我告诉你!”
诺里斯先生突然愣住了,仿佛挨了一枪。“啊,糟糕!”他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啊,糟糕!”他惊惶失措地站在房间正中,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已经走投无路,正在考虑怎么办。他把我抓得更紧了,可能是想稳住自己,也可能只是想求我不要出声。
“诺里斯先生不到今天深夜是不会回来的。”年轻人的声音强硬起来,再没有了歉意,“你就是等了也白等。”
他好像改变了地点,已不在屋外,而是将来人堵在了起居室的门上不让进。过了一会儿,起居室的门静静地关上了,钥匙也转动了,咔哒一声。我俩被锁在了房里。
“他就在这屋里!”陌生人咄咄逼人地高叫起来,然后是一阵骚乱,随即是沉重的一声:嘭!那青年似乎被狠狠地搡到了门上。诺里斯先生叫这噪声一刺激,急忙采取了行动。他只用一个敏捷得惊人的动作,就把我拽在身后,进了隔壁的一间房。我俩站在门口,随时准备着继续后撤。我可以听见他在我身边大声地喘气。
这时陌生人已在捶打着起居室的门,大有破门而入之势:“你这个他妈的骗子!”那人凶神恶煞地大叫,“你就等着吧,看我把你揪出来!”
这一切是那么出人意料,我完全忘记了害怕。门外那人显然可以假定为酒醉闹事或是精神失常。我对诺里斯先生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目光,他却安慰地说:“他几分钟就会走掉的,我想。”奇怪的是,他虽然害怕,却似乎根本不觉得意外。从他那口气你可以想象他谈的只是一种常见的不愉快的自然现象,比如猛烈的风暴雷霆之类。他的蓝眼睛透露出一种清醒而不安的警惕,手扶着门把手,准备一有情况立即关门。
但诺里斯先生却说准了。陌生人很快就厌倦了敲打起居室的门,爆发出一长串柏林风格的谩骂,声音却撤退了。片刻之后我们就听见套房的大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
诺里斯先生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我知道不会长的。”他满意地发表意见,再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心不在焉地扇着。“太叫人难堪了,”他喃喃地说,“有的人似乎根本不懂得理解人……我亲爱的孩子,为了这场喧嚣,我的确应该向你道歉。事先完全没有想到,我向你保证。”
我笑了:“没事,倒确实有点刺激。”
诺里斯先生似乎快活了。“我很高兴你能不把它当回事,像你这样年龄的人能摆脱这种荒唐的资产阶级偏见的并不多。我感到我俩之间有许多东西相同呢。”
“是的,我也这样想。”我说,虽然具体地说,我还不太明白他觉得荒唐的是哪些偏见,那偏见在那愤怒的客人身上又是如何体现的。
“我不妨真诚地说,在我这并不平静的漫长生活里,我还没见过比柏林的小生意人更愚蠢、更影响别人工作的。不过,请注意,我说的不是大公司。大公司永远是通情达理的,对。”
他显然处于一种说体己话的状态,如果不是此时起居室门的锁打开,大脑袋青年重新来到了门口,他还可能透露给我更多有趣的信息。那青年的出现似乎立即打断了诺里斯先生的思路。他马上露出一种既歉然又谅解却也含糊的态度,仿佛他和我干了什么在社交上显得荒唐的事,被那人撞见,只好用复杂的社交礼仪掩饰。
“让我来介绍一下:施密特先生—布雷德肖先生。施密特先生是我的秘书和右手—只是在一种情况下的右手,”诺里斯先生神经质地吃吃一笑,“就是说右手完全明白左手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向你保证。”
他神经质地轻轻咳了几声,打算把这话翻译成德语。显然听不懂英语的施密特先生甚至不肯费功夫假装感兴趣。不过,他也对我悄悄地笑了笑,那是在拉拢我,要我一起轻蔑地容忍他老板那故作幽默的努力。我没有回应,我早就不喜欢施密特。这情况他也看出来了,因此我反而更高兴了。
“我能跟你单独谈谈么?”他对诺里斯先生说,那口气似乎在故意跟我过不去。他的领带、领子和普通西装跟任何时候一样整整齐齐,我丝毫也看不出刚才显然遭到过的暴力袭击。
“好的,啊,好的,可以的,当然,”诺里斯先生的口气有点暴躁,却还温和,“你能原谅我稍微离开一会儿么,亲爱的孩子?我很不愿让客人等待,但这件小事有些急。”
他穿过了起居室,消失到了第三道门里,施密特跟在他身后。施密特当然是要告诉他那场骚乱的细节。我考虑了一下是否能够偷听,却又认为太冒险。不过,等我跟诺里斯先生更为熟识之后,总有一天还可以从诺里斯先生自己嘴里听到的。诺里斯先生并没给我留下谨慎的印象。
我望了望周围,发现我一直所在的这房是一间卧室,不很大,可以使用的空间几乎全被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橱和一个带镜子的精美梳妆台占据了。梳妆台上摆了一排瓶子:香水、乳液、杀菌剂、面霜、润肤霜、香粉和香脂,足够开一家化妆品店的。我悄悄拉开桌上一个抽屉,除了两支口红和一支眉笔,没发现别的。我还来不及继续侦察,已听见起居室的门开了。
诺里斯先生小心翼翼地进来了。“好了,在这支非常令人遗憾的插曲过去之后,还是由我亲自带领你继续参观我华丽的公寓吧。在你面前的是我高雅的床。这床是我到伦敦专门给自己定做的。我一向认为德国的床小得荒谬。我这床配了最好的螺旋弹簧。你已经见到了,我很保守,一直用英国床单和毛毯。德国羽绒袋老让我做最恐怖的梦。”
他的话说得很快,充分表现了他的激动。但是我也立即看出,他那秘书的汇报很让他感到泄气。看来更明智的倒是别再提起那陌生人上门的事。诺里斯先生显然想搁下那话题。他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了一把钥匙,开了衣橱的门,让它敞开了。
“我一向有一条规矩,一周七天,每天穿一套衣服。你也许会说我虚荣,但是如果你知道了它对我的意义的话,是会大吃一惊的。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按自己的心情精确地着装,给了我多大的自信呀。”
寝室之外是餐厅。
“请欣赏欣赏这些椅子,”诺里斯先生说,然后又补充道—那时我觉得颇有几分奇怪,“我可以告诉你,这套房子曾被估价为四千马克。”
从餐厅有一条路通向厨房。在厨房里,我被介绍给了一个板着面孔的青年。那人正忙着备茶。
“这是赫尔曼,我的管家。他跟我多年前在上海用过的一个中国小青年同样出色,都是我用过的最优秀的厨师。”
“你去上海是为了什么工作?”
诺里斯先生一脸暧昧:“啊,到哪里还不是老一套:浑水摸鱼呗,我看可以说是。对……注意,我现在谈的是一九〇三年。据说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我们回到了起居室,赫尔曼端着茶盘跟了进来。
“好了好了,”诺里斯先生端起茶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动荡得就像这茶叶。”
我勉强地笑了笑。我跟他更熟悉以后才明白,他说这些老掉牙的俏皮话甚至并不是为了开心。他有一大堆这样的“保留节目”,都只是他当年在某些时刻的例行活动。省掉了这一套就像是省去了饭前饭后的感恩祈祷。
这样完成了介绍仪式,诺里斯先生就沉默了下来。他一定又是在为那喧嚣的客人担忧了。我跟往常一样,一有闲心,就要研究他那假发。我一定是在很冒昧地盯着他看,因为他突然抬头一望,见到了我目光的方向,便直截了当地问起我来,吓了我一跳。
“戴歪了么?”
我满面通红,尴尬得要命。
“只有一点点,也许。”
然后我索性笑了。我俩都笑了,那时我真可能拥抱他。我们终于谈到了假发。于是双方如释重负,像刚对彼此表白了爱情似的。
“需要往左拉那么一点点,”说着我伸手想为他调整,“我是否可以……”
这却有点过了分。“天呀,别!”诺里斯先生叫了起来,不自觉地感到了惊慌,往后一退,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歉疚地一笑。
“我担心这是—啊,化妆间里的一种秘密,最好是到密室里去做的。我只好向你告告假了。”
几分钟以后他从寝室回来了。“我担心的是这个假发不太合适,”他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假发,它是我第二好的。”
“那么,你有几个?”
“一共三个。”诺里斯先生带着财物专有人的谦恭神态,查看着手指甲。
“能用多久?”
“时间很短,说来也遗憾,我大约每过十八个月就非得买新的不可。非常昂贵的。”
“多少,大约是?”
“三百到四百马克,”他郑重地提供着信息,“给我做假发的人住在科隆,我只能亲自到那里去配。”
“那得多麻烦呀。”
“确实。”
“只请你再告诉我一件事:你是怎样把假发固定在头上的?”
“在一小片地方有胶,”诺里斯先生压低了嗓门,仿佛那是整个问题的最高机密,“就在这儿。”
“你觉得那已经够了么?”
“应付日常生活的戴呀拉呀的已经够了,对。可我还不得不承认,在我这阴晴不定的处境里,出现过好几次叫我想起来就脸红的情况,那时候真是一切都完了。”
喝过茶,诺里斯先生带我去了他的藏书室。藏书室在起居室的另一面。
“我这里有些很有价值的书,”他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书。”他腼腆地强调了这几个字。我停下脚步看了看书名,《金鞭女郎》、《史密斯小姐的虐待室》、《囚禁在女校》、《蒙太古·道森秘密日记》、《自笞狂》。这是我第一次窥见诺里斯先生对性事的品位。
“哪一天我还会让你看看我其他宝贝藏品,”他调皮地补充道,“到我觉得对你已经充分了解之后。”
他领我进了一间小办公室。我明白了,这一定是那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在我到达时等候的地方。那房间空得出奇: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文件橱,墙上挂了一幅很大的德国地图。施密特先生却没有在。
“我的秘书出去了,”诺里斯先生解释道,他那不安的目光带着点不高兴,在墙壁上游移,仿佛那房间跟他的某些不愉快的联想有关,“送打字机做清洁去了。他刚才找我就为的是这个。”
这个谎似乎撒得太没必要,我颇有几分生气了。我还没有希望他能对我推心置腹,可他也用不着把我看作白痴呀。不过我也觉得解了禁,可以不必顾虑,提出点尖锐的问题了。于是我坦率地刨起根究起底来,问道:
“确切地说,你出口和进口些什么?”
对这问题他反应很平静。他那微笑既无诚意,也无情趣。
“亲爱的孩子,在我那个时代,我什么东西没出口过?我觉得我可以说是什么都干,只要是,啊—能够出口的。”
他以房地产经纪人的手势拉开了文件柜的一个抽屉。“这就是最新的款式,你看。”
抽屉很空。“只告诉我一样你出口的东西吧。”我微笑着盯着他说。
诺里斯先生好像在考虑。
“钟。”他终于说。
“出口什么地方?”
他悄悄地神经质地揉着下巴。这一回我的揶揄达到了目的,他有点慌张,也感到为难了。
“真的,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想钻进大量的技术解释里去,你就得问我的秘书,我是没时间管那类问题的。所有这些较为—唉,肮脏的细节,我都是交给他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