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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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道长长的缓坡从小石川的切支丹坡[1]通向极乐水。他就要沿着缓坡下来时,心想:“这下自己和她的关系就告一段落了。一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六岁,还有三个孩子,竟然会有那样的想法,就感到很荒谬。可是……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她把那么浓烈的情感倾注在自己身上,难道只是单纯的感情,难道不是爱情吗?”

有那么多饱含深情的信——两人的关系无论怎么看都非同寻常。正因为有妻子孩子、社会舆论以及师生关系的约束,才不至陷入炽烈的恋情。然而聊天时内心的悸动、对视时眼中的闪光,那背后真真切切地潜藏着强烈的风暴。一旦机会来临,潜藏在最最深处的风暴就会在顷刻间乘势兴起,把妻儿、舆论、道德和师生关系一举击碎。至少,他对此深信不疑。但即便如此,想想两三天以来出现的变故,他感到女子确实是虚情假意。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她欺骗了自己。但是,正因为这个男人是作家,所以才能够拥有客观审视自己心理的这份从容。年轻女人的心理并不容易判断,那种温暖而愉悦的感情,只不过是女性特有的自然的表现,看似美丽的眼神、让人备感温柔的态度,或许都是无意识和无意义的,就像自然绽放的花朵给人带来慰藉一样。退一步说,即使女子爱恋着自己,但自己是老师,她是学生,自己是已有妻小之身,而她是正值妙龄的美丽花朵,可是无论怎样两人都无法遏止情感的发生。不,更进一步说,那封火热的信或明或暗地倾诉着她心中的苦闷,正像有一股自然的力量压迫在他身上一样,当情感最终传达出来时,他却没能解决她的困惑。女性生性腼腆,怎么可能比这更不加掩饰地主动接近呢?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她感到失望,才发生了这次的事。

“不管怎样,已经错失良机。她已经是别人所有了!”

他大声喊着,边走边揪自己的头发。

他身穿条纹哔叽西服,头戴草帽,手拄藤杖,身体微微前倾,慢慢地走下缓坡。时值九月中旬,残暑依然难耐,但天空中已经弥散着清爽的秋意,黛蓝的天色渐渐清晰起来,触动着人的心绪。鱼铺、酒馆、杂货店、对面的寺院大门、陋巷的简易房屋绵延成排,在久坚町的低洼处,工厂林立的烟囱冒着黑烟。

在众多的工厂中,有一座西洋风格的建筑,二层的一个房间就是他每天午后去上班的地方。在十张榻榻米大小[2]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大书桌,旁边是高高的西式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地理书籍。他受托于一家出版社正在协助编辑地理图书。[3]作家居然当地理图书的编辑!虽然他自称是因为对地理感兴趣才从事这个工作的,但显然内心并不情愿。他的文学经验已经落伍,只写过一些短篇,至今没有得到发挥全力的机遇,为此烦闷不已,每月都因遭受青年杂志的贬损而痛苦,尽管他自认为日后将大获成功,但心里却无法不为现状苦恼。社会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火车已使东京的交通大为改观。女学生越来越强势,[4]已经看不到自己谈恋爱时的那种传统女孩儿了。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谈论文学,或是议论政治,青年人的态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与自己这代人永远也不可能互相沟通了。

就这样,他每天机械地走过同一条路,进入同一扇门,穿过混杂着印刷机的震耳噪音和职工汗臭的狭长房间,与办公室的人随意地打着招呼,咯噔咯噔地踏上又长又窄的台阶,最后进入那个房间。房间东面和南面开窗,在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炎热不堪。因为小伙计偷懒没有打扫,桌上落了一层白灰,那种不光洁让人很不舒服。他坐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然后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厚厚的统计册、地图、旅游指南和地理书,开始静静地接着昨天的内容继续写。但是两三天以来,由于心烦意乱他几乎写不下去。刚写一行就停下笔来想那件事。再写一行,然后又停下来,总是这样写了又停停了又写。而且这期间浮现在脑海里的,大多都是些片段的、猛烈的、急剧的和绝望的想法。突然,不知因何联想,他想起了霍普特曼[5]的《孤独的人》[6]。在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前,他曾想过把这部戏剧作为每天的功课教授给她,把约翰内斯·福柯拉特[7]的心事与悲哀讲给她听。他是在三年前读的这部戏,那时候连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她存在,但从那时起他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尽管他并不想将自己与约翰内斯相比,但他深切地同情安娜[8],觉得如果真有那样的女人,陷入那种悲剧也是当然的。一想到现在自己连那个约翰内斯都不如,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最终没有教她《孤独的人》,但是教了屠格涅夫[9]的短篇《浮士德》[10]。四张半榻榻米的书房里灯光明亮,她那青春蓬勃的心憧憬着色彩斑斓的爱情故事,富于表情的双眸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时髦的庇式束发[11]、发间的梳篦、发带,灯光映照着她的半身。当她把脸凑近书本时,飘来一种难以言传的香水气味、肌肤的香气、女性的香气——当男人讲到书中的主人公把《浮士德》读给昔日恋人听的那一段时,他的声音也剧烈地颤抖了。

“但是,已经无可挽回了!”

说着,他又揪了一下头发。

注释

[1]“切支丹”的日语假名为“キリシタン”,意为基督教或基督教徒。德川幕府初期,井上政重在江户(今东京)沿小石川坡设置了关押基督教徒的监狱,因此世人又将“小石川坡”称为“切支丹坡”,位于今东京都文京区小石川四丁目附近。

[2]日本房间的面积常用榻榻米表示。一般来说一个榻榻米长约1.8米,宽约0.9米,面积约为1.62平方米。

[3]作者田山花袋曾经参与《大日本地志》等多种地理书籍的编辑,同时也写作了大量纪行散文。

[4]20世纪初(明治30年代中期),日本各地的女校层出不穷,女学生遂成为那一时代的象征。

[5]格哈特·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德国剧作家和诗人,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1912年因“在戏剧创作领域丰富、多样而且杰出的贡献”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狂欢节》、《铁道守路人蒂尔》、《日出之前》、《织工》、《獭皮》、《沉钟》、《车夫亨舍尔》、《我的青春冒险》等。

[6]《孤独的人》(Einsame Menschen),霍普特曼于1891年创作的戏剧。女大学生安娜·玛尔来到年轻学者约翰内斯·福柯拉特家,约翰内斯为安娜的美貌和聪慧所吸引,遂邀她在家中住几个星期。两人很快坠入情网,令妻子克特痛苦不堪。在约翰内斯的父母及周围人的道德压力下,两位情人认识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梦,于是约翰内斯不得不让安娜离开。当安娜离去时,心碎的约翰内斯独自划船到一片湖上,打算投湖自尽……

[7]《孤独的人》中的男主人公。

[8]《孤独的人》中的女主人公。

[9]屠格涅夫(俄语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英语Ivan Sergeevich Turgenev,1818—1883),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阿霞》、《处女地》,中篇小说《初恋》、《春潮》以及戏剧《贵族长的早餐》、《单身汉》、《村居一月》等。

[10]《浮士德》(Faust and The Brigadier),屠格涅夫于1856年创作的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描写一位绅士在故乡遇到了已婚的前女友,他为她朗读歌德的诗篇,由此发生了围绕着爱情与道德的悲剧故事。

[11]原文为“庇发(ひさしがみ)”,日本女子束发的一种,刘海与两鬓部分向前突出的盘发方式。因女演员川上贞奴模仿西洋发型而开始流行,从明治30年代中期开始在女学生中十分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