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沿着走道从临时木门走了出来,一下子来到十字中心的光亮之中,眨着眼,站了好一会儿。北耳堂墙上的洞很大,足以过一辆运货马车,营造商手下的几个人此刻正在铲平墙洞边缘,所以灰尘比任何时候都大,像黄色的烟雾一样,他又咳嗽,又冒眼泪。两个敲开地面的工人在干活,大腿以下都看不见。这片空间的灰尘太大了,他还以为他们的脸都可怕地变了形,直到最后才看出是他们用布包住了嘴,这些布也沾满了灰尘和汗水。一个小工站在坑边等待。灰砂斗装满以后,他就扛着从北耳堂走出去,另一个接着上来。小工肩上扛着灰砂斗,从灰尘多的地方走到灰尘少的地方,然后吃力地唱起了歌。乔斯林懂得歌词,只听了开头那一点,他就双手捂住耳朵,顾不上灰尘,张口训斥那唱歌的人。那人却不理睬,边走边唱,走过了墙洞。乔斯林匆匆走进中殿,仔细看了看四周。他在石柱子周围寻找着,仔细看,却没有发现人。他故意走过南耳堂,“砰”的一声推开回廊高大的门,猛力拉开门帘。但是,主管的人却不在文书房,只有一位助祭在比较两份手稿,鼻子几乎贴到稿子上去了。
“司事去哪儿了?”
年轻人迅速站了起来,边扶住了一本书。
“大人,他走过——”
乔斯林将另一幅门帘猛地拉到一边,但课室里也没有人。长凳乱糟糟地放着,其中的一条侧面倒着。他来到回廊的走道上,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窗台上放满了骨质棋子,石板台面上刻着一个棋盘。教堂司事坐在一张从课室里搬出来的椅子上。他坐在阳光下,背靠着拱廊的一根柱子,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安塞尔姆神父!”
一只一大早就飞进来了的苍蝇撞了一下安塞尔姆神父的鼻子,弹开了。他睁开眼睛,目光茫然,接着又闭上了眼。
“我的司事大人!”
乔斯林匆匆忙忙撩开下一道门帘,走进院子,站在安塞尔姆神父旁边。他压下恼怒,像平常聊天那样说起话来。
“中殿没人,没有人在守护。”
虽然安塞尔姆像是睡着了似的,他身上还是在轻微抖动。他睁开眼,目光却看着别处。
“灰尘太大,我的大人。你知道我这可怜的胸部有多难受。”
“你没有必要自己坐在那儿,你有权派人去!”
安塞尔姆虚弱无力地咳着,突,突,突。
“我自己都干不了的事,怎么能叫别人干?过一两天灰尘就会少一点,营造商跟我说过。”
“所以,他们现在喜欢唱什么下流歌就唱,是不是?”
尽管乔斯林很小心,打定主意不发火,可声音还是大了起来,攥紧了右拳。他故意又松开手,屈了屈手指,好像这动作并没有什么含意。教堂司事却已经看清了,虽然他此刻在看着那棵大杉树。他仍然在颤抖,不过语气却很平静。
“主教大人,如果你想到我们的正常生活已经被搅得像什么样子,却还得接受;那么,请饶恕我,一首歌无论是如何俗气,也就微不足道了。毕竟,我们在中殿两旁的侧廊还有十二个圣坛。因为这,因为我们这项新建筑,蜡烛都已经不点了。恕我再进一言,这些人,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怪物,稍稍惹一下就要动武,随他们去唱或许更明智吧。”
乔斯林张开嘴,又默默地闭上了。教士大会上进行审议的严肃情景闪过他的脑海;不过教堂司事已经不再看杉树了,他歪着头,直视着乔斯林。
“真的,教长大人;就让他们唱一两天,至少等尘埃落定再说吧。”
乔斯林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可这是教士大会决定的!”
“我有一定的自主权。”
“他们玷污了教堂。”
教堂司事一动也不动,就像身后的石柱一样。他不再颤抖了。
“至少他们没把教堂毁掉。”
乔斯林吼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教堂司事双手定在那儿,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摊开的。
“我?大人?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教堂司事小心翼翼地收回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你可不能误会我。很明显,这些愚昧的人污言秽语弄脏了空气,就像他们让空气中充满灰尘和臭气一般。可是他们没有毁灭空气。他们也没有毁掉面前这建筑。”
“是我干的!”
教堂司事警觉起来。
“谁说你了,大人?”
“自从你在教士大会上投票反对建尖塔——”
他恼怒得噎住了,安塞尔姆微微笑了笑。
“是可悲的不虔诚,大人。我被否决了。现在同样认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6]。”
提到车轮、肩膀,似乎又在暗示什么,乔斯林心中的恼怒成了愤怒。
“可悲的不虔诚,千真万确!”
司事的微笑不仅自信,而且和蔼。
“我们并不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选民,大人。”
“不管你在多么小心地掩饰,你以为我没有听出你是在指责我吗?”
“我说了我一贯所说的。”
“就是反对。”
种种原因奇怪的交织使乔斯林血往上涌。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在急剧地颤抖着。
“我相信我们创始人立的法规仍然有效。”
司事变得非常沉静,他清秀的脸也许红了一点。他收回双脚,缓缓地站了起来。
“大人。”
“十字中心还缺一名监工。”
司事什么也没说。他十指交叉,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回廊门走去。突然,乔斯林伸出了手。
“安塞尔姆!”
司事停住了,转过身,等待着。
“安塞尔姆,我没想——你是我惟一的老朋友了。我们这是怎么啦?”
没有回答。
“你知道我没想让你就这么离开的,原谅我。”
微红的脸上没有微笑。
“当然。”
“有十几个人让你调遣。那个在那儿,在文书房的小伙子。克莱索斯多姆当然可以等?看看他等了多久了!”
教堂司事又恢复了自信,他摇了摇头。
“我今天不会叫任何人去的。灰尘太大,你知道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怎么办?这是个小小的烦恼,会过去的。不过我在学聪明。
“你的命令仍然有效,是吗,大人?”
乔斯林转过身向上看。他看到回廊中的拱廊和饰墙,审视着它们上方的扶壁和南边墙上高高的窗户;沿着墙与耳堂之间的夹角看去,看到十字中心上方简易的、四方形的顶篷。阳光洒在石块上,却没有把它晒热;在高耸的石块上方,一夜的雨水把天空冲刷得明净光洁。天上没有云,不过像是要起风。他让目光停留在十字中心的饰墙上方那自动勾勒的无形的几何图形上。在那儿,一只鸟盘旋着,最后在四百英尺的高空变成了一个点。
就这样吧,不管代价如何。
他回头看司事,突然看到他脸上像是友善,又像是遭愚弄的怨恨。我是你的朋友,那微笑说,是你的告解神父,特别是你的朋友。它还无可辩驳地说,上边那无形的东西是乔斯林的怪物尖塔,一定会倒下来的,倒下来还要埋掉、毁掉教堂。
“怎么样,大人?”
乔斯林压低声音。
“就这样,走吧,走吧。”
司事十指交叉,点了点头。这是完全服从的表示,而且不仅如此,因为联结他们的线已经磨损。他在南耳堂门口停了一下,而乔斯林甚至在小心抬起门闩,小心地关上门的动作中听出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斥骂。那是一种无礼,线因此断了。行了,他想,结束了。但是,他又想起了这根线过去是如此地粗和长,是一根使他们心连心的纽带。想到这,他的心痛了起来。他知道:恼怒过去之后他就会想起海边的修道院、闪光的海水、太阳、沙滩,就会忍不住伤心。
“很长时间了,一直忘不了。”
我不知道在那儿你要花费多少,整整四百英尺。我想你要花的只不过是钱。尽管如此,需要多少就多少吧!
他走回教堂。来到南耳堂之后,他已经把安塞尔姆忘了,因为那里空气中的灰尘少了,残留的灰尘,也在不断消失。挖土工人干活时已经不再用布包着嘴了,他们上方那滚滚的尘柱也消失了。现在,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和铲土上来的铁锹。铁锹铲下去的时候没有碰上碎石的声音,而是轻轻的磨擦声和咔嚓声。一个小工正在扛走满满一斗的黑色泥土。不过,小工和挖土的工人都不是他感兴趣的,因为此刻罗杰·梅森正站在坑的那一边往下看,眼睛瞪着。他抬头看了看十字中心的石柱,看到乔斯林却像没看见似的,又瞪着眼往坑里瞧。这并不新鲜,营造商常常都是视而不见的。随后,他又会盯着某一件东西,好像其它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在那些时候,他似乎有一种眼力,能够捕捉住并使他所看到的成型,或者能够完整地接受。但此刻他不像是在那样看。他眼睛往下看着,双眼瞪得大大的,深褐色的脸上满是吃惊和怀疑。他的蓝色风帽放了下来,在他的粗脖子后边叠在一起。他一只手摸着理平头的圆脑袋,摸着它,似乎要确证它还在那儿。
乔斯林站在坑的边上,对着营造商说话。
“怎么样,罗杰,你觉得满意吗?”
营造商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他。他双手叉在腰上,粗大的腿分开着,穿着褐色短袖束腰外衣的强健身躯稍向前倾。他对着坑下说话。
“用尖棒戳!”
一个挖土工停下来休息,黑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脸。另一个消失在坑里,咕哝着。营造商迅速跪了下来,双手扶在一块石板的边上,又往前靠了靠。
“有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师傅。来——嗬!”
那人的脑袋出现了,然后是双手。他双手拿着铁棒,一个大拇指比着距离,另一个大拇指放在闪亮的尖头上。营造商慢慢地审视着铁棒,从一个拇指看到另一个拇指。他打量着乔斯林,嘴唇做出吹口哨的样子,却没有声音。乔斯林意识到没有人理睬他,就转过身去打量着中殿。他看到安塞尔姆那白发苍苍的、高贵的脑袋。安塞尔姆坐在两百码开外的西门边,一丝不苟执行着他的指令。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几乎看不到他。乔斯林又一次痛苦地感觉到这个人看上去是一回事,做起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还有点吃惊,有点怀疑。他要耍小孩子脾气,就让他坐在那儿,直到变成石头吧!我什么也不会说。
他转过身看着营造商,这一次,他知道营造商会理睬他了。
“怎么样,罗杰,我的孩子?”
营造商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接着又拍掉手上的。挖土工人又干了起来,挖着,铲着。
“你明白刚才看到的吗,神父?”
“我只明白传奇才是真实的。然而,传奇总是真实的。”
“你们这些神父真是挑三拣四。”
你们这些神父。
我得小心,不要把他惹火了,他想道。只要他按我的要求去做,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忏悔吧,我的孩子。我告诉过你这座尖塔将是一个奇迹,你却不相信。现在你亲眼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一个奇迹。你看到了地基;更确切说,是没有地基。”
营造商的笑声中带着鄙夷和逗趣。
“地基是有的,不过大概只能承受现在教堂的重量。瞧,你看得出他们刚才做的。从坑这一边看下去,毛石层到这儿,下去还有点其它的什么,再下去,除了泥其它什么也没有。以前他们用树枝做成浮筏,然后在上边堆上填料,不过即使这一点也无法确定。这下边什么地方一定会有砾石层,离地面很近;一定是离地面很近,否则我就是不懂行了。也许从前有河岸,河水冲积的沙洲。下边的泥只不过是一片泥地。”
乔斯林喜悦地仰起鼻子笑着,下巴抬起。
“可是,你有手艺却什么也确定不了,我的孩子。你说他们造了个浮筏,为什么不认为整个教堂都浮在这上边呢?去相信一个奇迹要简单多了。”
营造商无声地打量着他,直到他止住了笑。
“到这儿来,我们好说话。听着,就照你说的,整个教堂是漂浮的。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也许是这样——”
“是这样的,罗杰,我们一直清楚这一点。也许下一次你就会相信我了。这样去挖掘很没有必要。”
“我挖这个坑,是我的工人们要这样的。”
“你的这群人?我还以为你是他们的统领呢!”
“有时候部下才是统领。”
“那就是个可怜的统领了,罗杰。”
“瞧,这地基,也就是浮筏,仅仅能够支撑这座教堂。再不能,也许是几乎不能再支撑其它什么了。现在这些工人都知道了。”
尽管乔斯林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了一种亲切的顽皮。
“你没替我也挖个坑吗?罗杰。一个逮住教长的坑?”
可是罗杰·梅森没有笑。他浓眉之下的目光扫了过来,活像一头公牛。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教长看看这座尖塔是多么的没有希望。今年夏天温切斯特、奇切斯特、拉考克、克里斯特切奇都没活干,没有大修道院要建,也没有女修道院、小修道院要建。新国王也不热衷于建城堡。但是在这儿,你盘算过:我们可以在这儿度过夏天,让乔斯林教长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傻瓜。这样,你就能够让这群人不散伙,直到好差事到来。因为没有了队伍,你就会一文不值。”
营造商微微地笑了。
“要是我能很快找到沙砾,神父,那我们可以再掂量掂量,要不——”
“要不你就宁愿建一座又低又矮的塔,小心翼翼的,畏畏缩缩的,乜斜一只眼,看看这教堂是不是沉不了?你自以为多么得计啊!一座塔建到哪儿停下都行,是不是,罗杰?所以你手下的人可以在这儿过冬,杀更多的人。”
“那场打斗中我也失去了最好的凿石工。”
“只为了建一座矮墩墩的塔。不行,罗杰。”
“我在找砂砾层。那是真正的地基层,是砂砾层。”
但乔斯林只是对他点着头,微笑着。
“你会看到我是怎样用意志将你推上去的,在这件事情上,这是主的意志。”
营造商止住了笑,怒气冲冲地说话。
“要是他们想要建塔,他们会事先打好基础的!”
“他们想建一座。”
这一次,他完全吸引了罗杰·梅森的兴趣。
“平面图呢?”
“什么平面图?”
“整座教堂的——你看见过吗?放在档案间了吗?”
乔斯林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平面图,我的孩子。像他们那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在羊皮上画什么,也用不着在板上标什么。但是我明白他们的意图。”
营造商搔了搔头,接着做了个手势。
“跟我来,神父,仔细看看柱子。”
“我对它们太熟悉了。别忘了,在人间这就是我的房子。”
“请你像我这样看看这座房子吧。”
在十字中心的四角有四根石柱。它们向上伸,每一根都像一丛树干,树枝伸展开去,支撑住屋顶。屋顶下方光线暗淡,在一百二十英尺之下,眼睛看不见屋顶中心出口的盖子周围的图案。营造商走到西南角的柱子旁,用掌拍击石柱丛中的一根。石头很光滑,不沾灰尘。他手放在石柱表面,另一只变形的手闪现出来,与它相迎。
“你看它们很粗很结实是吗,神父?”
“棒极了。”
“但是,与它们的长度相比,石柱真是太细了。”
“这是它们的美。”
“它们除了屋顶再也支撑不住什么了。以前也从来没打算过让它们除了自身的重量,还要再撑起什么。”
乔斯林仰起下巴。
“无论如何,它们一定是很结实的。”
营造商的微笑是含糊的,就像司事刚才的微笑一样。
“你会怎样去建这样一根柱子,神父?”
乔斯林走到石柱旁,仔细看着。石柱丛中的每一根都比一个人还粗大。他手指向下摸着其中一根的表面。
“瞧,看见了吗?这些横向的裂痕,裂缝,你们把这些叫作什么?叫桁吗?他们一定是裁了薄片,再堆起来,就像下跳棋的孩子把棋子一个一个堆起来似的。”
营造商的微笑中带着冷酷。
“你说他们是好人,神父;也许他们是诚实的。但是,除了这还有其它的办法呀。”
潘格尔一瘸一拐地走过十字中心。在他身后,一个杂工不出声地模仿着他。一瘸一拐,侧身而行,头部姿势,甚至那怒气冲冲的表情,他都学得惟妙惟肖。潘格尔突然转身,杂工打住了,爆发出咯咯的笑声。潘格尔走了过去,咕哝着走进他的王国。
“现在,罗杰,我们说点其它的。那个人——”
“潘格尔?”
“他是一个非常忠实的仆人,告诉你的人别再惹他。”
一阵沉默。
“罗杰?”
“那人是个傻瓜。难道他连玩笑也受不了吗?”
“不管是什么玩笑,都是老一套了。”
营造商铁着脸看着潘格尔王国的门,一声不吭。
“罗杰,为什么他们非得作弄他?”
营造商迅速地看了乔斯林一眼,刹那间他们心里都如同车轮辗出辙迹一样震颤了一下。乔斯林感觉到许许多多的话撞到了嘴边,若不是那双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双眼,他就要说出来了。这就像站在什么的边缘上似的。
“罗杰?”
几个教徒从圣母堂走了出来,沿着北边走道过来了。雷切尔走在前头,大声说着话。乔斯林到了嘴边的话消失了。
“他们为什么这样?”
罗杰·梅森回到了坑边。
“这是我们驱邪的方式。”
这时候雷切尔已经离开了人群,沿着走道向他们走来。她还没走近就说开了,还一边挥着手。“真没想到还没到世界末日就把他们的地基给挖起来了,干吗不呢?他们高低也像我的男人,有合同的,”她说着话,点着头,浑身猛烈地抖动。裙子不是轻轻提起,而是一把抓了起来,一只难看的脚和踝露出了太多。“在毛石层下边是树枝,你预料到的,是吗,罗杰?他一向很清楚,大人”——大人,好像她不是个女人,而是在教士大会上有投票权的教士团成员似的!她的全身都是话的一部分,眼珠鼓凸,不像个体面的、缄默的英国淑女(不像安静的古迪·潘格尔,我的圣女。),还不懂装懂,装作懂建筑,居然敢顶撞一个男人!雷切尔长着浅棕色头发,黑眼睛,精力充沛,向来无拘无束。她是这个地球上禁欲的最有力的论据——如果需要论据的话。——“饶恕我大人,但是我得说出来,我对这些事儿懂一点,我记得罗杰的老师傅说过,‘孩子——’他叫我孩子,你看,因为罗杰当时是他的助手,‘孩子,一座塔地面上有多高,地底下就得有多深’——又好像是下边有多深,上边才能有多高?你瞧,他的意思是——”接着她头歪向一边,神秘地微笑着,一个手指戳在乔斯林的脸上,“是地面上塔有多重,地底下的基也得有多重。这样,上边是四百英尺,下边也得四百英尺。是这样吗罗杰?罗杰?”她不停地说着。她从望弥撒时必不可少的、忏悔的静默中被释放了出来,她的全身,她棕色的脸由于说话而颤动,正如一根水管由于水从中喷出而颤动一样。罗杰和雷切尔·梅森有个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他们不仅形影不离,而且模样相似,不似夫妻,却像兄妹,棕色皮肤,身体强壮,嘴唇红润。他们仿佛置身孤岛,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罗杰从来不打她,但是他们经常斗嘴;口角却似一阵阵火焰,不久就被风吹灭了,随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他们围着对方转的样子使人们感到不解,也无法弄清他们是如何互相容忍的——尽管人们可以看出他们的一些生活的技巧。比如,罗杰·梅森学会了运用某种方法来对付雷切尔,经常使当时的情景显得很滑稽,就像现在这样。他不理睬她,只是提高嗓门,让人们能听见并听懂他的话。这样做似乎从来都不会使他恼火,但无疑会让旁人恼火,特别是当这个旁人是教堂的高层人物的时候。
“这是一个比你的想象要复杂得多的问题。”
这时雷切尔的脸颤动着,营造商的话又听不见了。乔斯林提高了嗓门。他只能接受这种滑稽,并因此而恼火。
“我们在说潘格尔呢!”
“多可爱的人,她没有孩子多可惜。可我也没有,大人,我们都得背着这十字架!”
“我能建多高就建多高——”
“你敢建多高就建多高——”
突然,乔斯林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用再和谁去争嗓门高低。雷切尔已经转过身去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话落入坑里,被吞没了。
“这小小的冒险有什么,罗杰?我的冒险可是大的!”
“什么?”
“四百英尺之举!”
“看来我还没说服你。”
乔斯林对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开始建吧,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他们对视着,各自都很坚决。谁也没再说话,但心中却明白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这只是“停战协议”。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催着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往上砌,乔斯林想。他没有远见,他是看不到。他认为塔建到哪儿要停止就让他去认为吧——但此刻雷切尔从坑那边掉转头来,他们听到她说现在那里边光线有多暗,工人们有多疲劳,即使他们肯干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们必须停下。乔斯林转过身去,对自己,对那个愚蠢的女人,对更习惯于不理睬她,而不去管住她的那个男人都大为震怒。他很吃惊地发现太阳已经从西边的窗口照进来了。看到这,他感到一阵饥饿的痛苦。这也使他愤怒。当他听到身后营造商对着雷切尔大吼的时候,才感觉到稍许快慰。
“你怎么这样蠢?”
不过他清楚这吼叫并不意味着什么,连责骂也谈不上,也许只是某种驱邪的做法。再过五分钟,又能看见他们形影相伴,笑着,不知羞耻地手挽着手走着,喃喃地说着与他人无关的、自己的悄悄话。就这些而言,她是个好女人。在工人们落脚的新街,谣传的和令人恼怒的偷情不少,但是所有这些丑闻惟独与雷切尔和营造商无关。他沿着中殿看到阳光那儿,感到自己又恼怒起来。这一天是以快乐开始的,他想,发生了了不起的大事,有一个好的开端,还有我的天使。另一方面,快乐又会减少。似乎天使受命来到不仅仅要使我坚强,给我慰藉,而且也是个警告。他看见远处的安塞尔姆神父,高贵地坐在西门边。老人满头银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这使他既恼怒又悲伤。他仰起下巴,对着高侧窗上讲道的祖先画像说话。
“他爱生气,就让他生气吧。”
身后,他听到笑声从北耳堂墙上新挖的洞里传了过来。雷切尔此刻已经走了。他转过身去了一会儿,看着营造商和坑边的工人们谈话。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过去施加更大的压力。我本不该去找他的,他想。我本来应该把他叫来训斥一通,因为大门边出现了斗殴。市长要诉诸法律怎么办?我连想要说的一半话都没说完,都是因为那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鲁莽的、脸抖动着的女人。有些女人由于愚昧,变得比门、比栏杆还硬。我还要斥责她的无礼,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下一次,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和气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应该怎样。
“天哪,我们得用什么样的工具啊!”
他听到中殿那儿掌钉浅帮鞋的啪嗒声,知道那是衣钩般的人来了。他转过身看。亚当神父像往常一样地走着,不紧不慢,好像其它什么也不干,只是像现在这样一天一天地走着,送信,收信,等候吩咐,冷冰冰的,没有活力也没有抱怨。此刻他站在主人面前,手交叉,像个小孩也能做的纸玩偶,不过脸部太复杂了,不值得仔细画,头发和手臂上了色。他站在乔斯林面前,很迟了都还没吃饭,手头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你不能等等吗,亚当神父?”
无名神父。
无名神父那管用的嗓子尖声地发出回答。
“我以为你想马上就看,大人。”
乔斯林叹了口气,回答他了。他又疲倦,又想发火,快乐奇怪地消失殆尽。
“好吧,让我看看。”
他转身朝东,拿起信,让阳光照在上面。他看着信,脸色开朗起来,恼怒变为满意,最后是兴奋。
“你给我看这封信,干得好!”
他跪了下来,划十字,作感恩祷告。喜悦之潮涌了回来,使他站起身,匆匆走到营造商与他的助手贾汗谈话的坑边。他走近时,营造商不再看贾汗,目光看了过来,对着他说话。
“他们还没有发现沙砾层。如果水再往上涨,我们就只好等上几个星期才能再深挖了,也许是几个月。”
乔斯林拍了拍信。
“这就是你的答案,我的孩子。”
“那东西?”
“我的主教大人记住了我们。即使他在罗马,跪在教皇陛下面前,他仍然记得他远方的羔羊。”
营造商不耐烦地回答。
“你从来就没有听懂我的话,是不是?我告诉你,钱建不了你要的尖塔。就是用金子去建,它也只会陷得更深。”
乔斯林摇着头,笑着。
“让我来告诉你,然后你就能睡好觉了。他没有寄钱。钱又算得上什么呢?它可是远远、远远,比钱的价值更高得不知道多少——”一股激情向上冲击着他,他的声音也随之上升了。他一只手搂住营造商的肩膀,拥抱了他,“我们要把这放在尖塔最上方的那块石头上,它会留在那儿,直到世界末日。主教大人要给我们送来神钉。”
他把手从这个难以理解的营造商肩上放了下来,沿着中殿看到阳光处。他看到安塞尔姆神父白发苍苍的头,马上意识到如果没有疗伤圣油,生活就会令人难以忍受。他沿着中殿,几乎是奔向老人那儿,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信。
“安塞尔姆神父!”
这一次,安塞尔姆神父起身站着。他慢慢地起身,忍受着折磨,似乎要使这一英勇的画面变得完整。他强压着三次咳嗽,所以咳嗽声只是刚好能听见。他的脸上冷漠,毫无表情。
“安塞尔姆神父,友谊是一件宝贵的东西。”
毫无表情。喜悦之中,乔斯林又说了一次。
“我们对它做了些什么?”
“这是个真正的问题,大人,还是修辞性的?”
乔斯林把他包围在爱之中。
“你看看这封信好吗?”
“你在命令我吗,大人?”
乔斯林大笑起来。
“安塞尔姆!安塞尔姆!”
老人固执地抵制着他的爱,眼睛看开去。看着帆布木架屏障,轻轻地,又出声地咳嗽着,突,突,突。
“如果这跟教士大会有关,大人,到时候我们无疑都可以听到的。”
“安塞尔姆,这是我给你的礼物,我免除你这项工作。我早应该明白,有这么多的反对意见,还有你的身体状况——毕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致力于这项事业。我要自己管起来。你清楚这一点,清楚其中原因,在所有人当中你才是我的告解神父,我灵魂的主管。”
“让我来弄明白这事,大人。我不再是监工,也不用去组织那些监工了,是吗?”
“我是这么说的。”
安塞尔姆的脸一直没有变化。他一直雍容地侧着脸朝东边看,满头都是银发。他站着,一副元老风度,威严而自信。话掉落下来。
“白纸黑字?”
话落了下来。它们不是宝石与珍珠,与那张圣徒的脸不相称。它们是卵石。没有侮辱的话,什么也抓不住。如果话语中带着傲慢,它们也还是对的,符合章程的。凡规定须由四名主管人中之二人所决定之事项,应见诸文字——好像章程是悬在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中,字句清晰,而安塞尔姆引用章程,占了上风。
“凡见诸文字者,如有变化,亦应见诸文字。并于两位主管在场之情形下,加盖骨质小印鉴。”
“我知道。”
安塞尔姆又说话了,平静而又冷漠,他的咳嗽也消失了。
“就这些吗,大人?”
“就这些。”
他听到司事的脚步声走开去,走向中殿,他就这样站着,从左边回头看。我得除掉他,他想道,我被骗了。他那高贵的脑袋里掉下的除了卵石,其它什么也没有。
他低头看主教的来信。这像是集市上的天平秤,他想。喜悦使我在一个盘中上升,安塞尔姆却在另一个盘里下沉。还有神钉和我的天使,秘书室教士、营造商和他的妻子。
突然,他意识到喜悦的双翅夹住了,愤怒又使他热起来。让它们落下来,消失掉吧,工程仍在进行!他从西边窗下走过,一只手紧紧抓着信,贴在胸前,仰起下巴,厉声喃喃自语。
“我必须现在就换告解神父!”
那天晚上,当他睡觉前跪在床边祈祷时,他的天使回来了,站在他背后,一片暖云,给了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