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年秋天,克拉科夫还有一位犹太青年跟辛德勒碰了面——而且差点杀了他。这人名叫利奥波德(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在最近那场悲惨的战役中是波兰军中的连长。在桑河战役中腿部负伤后,他就一直在普热梅希尔的波兰医院里,一瘸一拐地全院溜达,帮着照顾别的伤员。他虽不是医生,原来却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毕业于克拉科夫的贾吉洛尼亚大学,所以懂点解剖学。他性格开朗,充满自信;当时二十七岁,身体壮得铁打一般。
普费弗伯格跟其他几百个被俘的波兰军官一起,要从普热梅希尔被押送德国。途中,火车进入他的故乡克拉科夫,所有战犯都给赶到头等车候车室,等待新的交通工具。火车站距普费弗伯格的家只有十个街区远。他这么一个务实的青年,却不能走到外面的帕维亚街,乘上一路电车回家,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门口那个一副乡巴佬德性的国防军卫兵看着实在让人冒火。
普费弗伯格胸袋里揣着一份由普热梅希尔的德国医院当局签署的文件,指示他可以跟救护队一道在市里自由行动,帮忙照顾双方部队的伤员。这份文件非常正式,公章签名一应俱全。眼下他就把它拿出来,走到卫兵跟前,往他眼前一塞。
“看得懂德文吗?”普费弗伯格大模大样地问。
自然,行事的策略须得分毫不差。你非得非常年轻,非得巧舌如簧,非得在遭到断然失败后仍丝毫不减波兰民族特有的坚定自信——这种自信得益于这个民族数量庞大的贵族阶层,是他们的遗风,熏染了波兰军官,甚至包括其中少有的犹太成员。
那个卫兵给惊呆了。“我当然懂德文,”他说。可他把那份文件接过去之后,拿文件的方式却像个文盲——就像拿着块面包片。普费弗伯格用德语跟他解释,文件上说他有权外出照顾伤员。那卫兵眼睛里面一圈圈全是那个官印。这份文件可真够劲儿。他头一歪,指向大门的方向。
普费弗伯格是那天清晨一路电车上唯一的乘客。那时还不到六点钟。售票员接过他的车费时眼睛也没眨,城里面仍有很多未被国防军收编的波兰士兵。军官们则只需去登个记就成。
电车摇摇晃晃地绕过巴尔巴坎宫,穿过老城墙的城门,沿弗罗里安斯卡大街行至圣母马利亚教堂,穿过中央广场,不出五分钟就能进入格罗兹卡大街。临近四十八号他父母的公寓时,他像个小男孩般还没待车门完全开启就从车上蹦了下来,借着这一蹦的冲力,外加电车的惯性,他这一下就直接轻轻撞在了公寓的门框上。
成功逃脱后,他的逃亡生活倒也并不难过,在朋友的公寓里轮流住住,再时不时去一下格罗兹卡大街四十八号。犹太人的学校还短暂开了一段时间——六个星期后就会再次关闭了——他甚至重新回去当了段时间的老师。他拿稳了盖世太保还要花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抓他,所以他还申请了配给簿。他干起了倒卖珠宝的行当,既做代理也亲自上阵,黑市地点就是克拉科夫中央广场,在“布料大厅”的拱廊里,还有就是圣母马利亚教堂那两个不对称的尖顶下。黑市生意热火朝天,在波兰人中间是如此,对于波兰犹太人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他们的配给簿上预先就盖销的配给票实在太多了,供给他们的肉食只有雅利安市民的三分之二,而黄油只有一半,可可粉和大米的供应则全部取消。这么一来,这种在几个世纪的被占领期间和数十年的自治期间一直生生不息的黑市,就成了正派体面的中产阶级市民食品和收入的来源,成为维持生活和体面最便捷的方式,对于像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这种不乏街头智慧、生存能力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他觉得自己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沿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滑雪道,越过斯洛伐克的狭长地带进入匈牙利或罗马尼亚。他具有进行此次艰苦旅行的能力:他原是波兰国家滑雪队的队员。他在母亲的公寓瓷炉里面的上层格栅里藏了把精致小巧的点22手枪——不但是为计划中的逃亡做准备,也是防备万一在公寓里遭到盖世太保搜捕围攻。
就是用这个珍珠镶柄的小玩意儿,普费弗伯格差点儿把奥斯卡·辛德勒给杀了。那是十一月一个寒冷的白天,辛德勒穿着双排扣西装,翻领上别着纳粹党徽,决定去拜访波尔代克的母亲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想给她笔生意做。帝国房屋管制部门已经给了他一套精美的现代化公寓,位于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这原是一户姓努斯鲍姆的犹太人家的财产。这种分配如今完全是强制执行,原来的房主连一点补偿金都甭想拿到。就在奥斯卡前来拜访的那一天,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还在担心她这套格罗兹卡街上的公寓会遭遇同样的不测呢。
辛德勒有几位朋友后来说——虽然已经无法证实——奥斯卡曾去过努斯鲍姆家在波德戈尔兹街上的新宿处,给了他们近五万兹罗提的补偿金。据说,努斯鲍姆一家就是用这笔钱成功逃到了南斯拉夫。这五万兹罗提肯定会引发各种争议;可是,就在圣诞节前,奥斯卡还将进行数次类似会引起异议的补偿行动。他的有些朋友事实上还会说,这种慷慨大度是奥斯卡的一种毛病,一种疯狂之举,是他的一种毫无理智可言的盲目热情。他会给出租车司机两倍于车资的小费。不过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就是他认为帝国房屋管制部门的做法很不公道,并明白无误地向斯特恩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帝国陷入困境之时,而恰恰就是在帝国那个最蒸蒸日上的甜蜜秋天。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个衣冠楚楚的高大德国人跑到她家里来意欲何为,普费弗伯格太太心里可是一点谱儿都没有。他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她的宝贝儿子来的,他当时碰巧就在厨房里待着。他有可能是霸占她的公寓,她的装修生意,她的古董,还有她的法国挂毯来的。
事实上,到十二月的光明节期间,德国警察就会奉房管部门之命来对付普费弗伯格家了,敲开门后就命令他们一家下楼到格罗兹卡大街的人行道上站着,在冷风中抖作一团。就连普费弗伯格太太请求上去拿件大衣都不许;而当普费弗伯格先生匆匆走向一个五斗橱,想取一块祖传的金表时,等着他的是下巴上狠狠挨的一拳。“我可是目睹了不少可怕的事儿,”赫尔曼·戈林曾如是说;“那些小司机和地方长官可是在这类征用中捞足了油水,他们现在都该有五十万的身家了。”将普费弗伯格先生的金表顺手牵羊,这类轻而易举的强取豪夺可是让戈林先生的道德神经颇为苦恼呢。不过那年秋天的波兰,对征用住宅的财务丝毫不负有任何责任正是盖世太保的行事作风。
不过,在辛德勒第一次来到普费弗伯格家那套二楼公寓时,这房子还算是这家人家的财产。辛德勒先生敲门时,普费弗伯格太太正跟她儿子在各种建材样品和一卷卷墙纸间谈话。利奥波德并不担心。他们家有两个出口——客户走的门和从厨房进出的门,两道门隔着一块平台遥遥相对。利奥波德退到厨房里,透过门缝观察访客的动静。他看到了此人吓人的块头,也看到了他剪裁时髦的西装式样。他又回到了起居室,对他母亲说,他有种感觉,来的这个人是个盖世太保。你把他从客户走的大门放进来时,我总能从厨房的门溜掉。
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却忍不住地哆嗦。她把客户走的大门打开。她当然留心着走廊那头的动静。普费弗伯格事实上已经拿起手枪,把它插进腰带里,打算趁开门放辛德勒先生进来的声音遮掩从厨房的后门溜掉。不过,还没弄清楚这个德国军官意欲何为就开溜还是显得有点蠢。这个人自然有必须被干掉的可能性,如果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们全家就得商量如何一道逃往罗马尼亚了。
如果情势所迫,普费弗伯格必须拔枪开火,那随之而来的死亡、逃逸和报复行动在那个月的历史中真是比比皆是,丝毫不会显得有什么特别。辛德勒先生也就只会得到短暂的哀悼,然后大而化之地采取点行动为他复仇。这么一来,奥斯卡的所有尚待发挥的潜能自然也就戛然而止了。他身在兹维陶的乡亲也不过会念叨一句,“他不就是那谁谁的老公吗?”
是来访者的声音让普费弗伯格吃惊非小。那声音镇定、安闲,完全是一副做生意、甚至是请求帮忙的口吻,在过去的几周时间里,他们已然习惯了敕令和断然的征用口气。这个人说起话来却像是你的兄弟。这也许更糟。可你又怎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普费弗伯格已经从厨房溜了出来,藏身于餐厅的双扇门后头。他能看到那个德国人的一抹亮色。您就是普费弗伯格太太吧?那德国人问。是努斯鲍姆先生推荐我来找您的。我刚在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街上接收了一套公寓,我想把它给重新装修一下。
米娜·普费弗伯格把那人堵在门口。她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她儿子不禁对她同情不已,干脆走了出来,他来到门口,夹克扣起来遮住了那把枪。他请访客进屋,同时用波兰语悄声要他妈妈安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奥斯卡·辛德勒自报家门。辛德勒做了些调整,因为他看得出来,普费弗伯格的出现就是为了保护他母亲。他就把儿子当翻译一样对他讲话,以此表现对他的尊重。
“我妻子就要从捷克斯洛伐克过来了,”他道,“我想把室内照她的风格重装一下。”他说,其实那套公寓努斯鲍姆家一直保养得非常好,不过他们喜欢的是笨重的家具和灰暗的颜色。辛德勒太太的趣味更轻快些——有点法国化,又有点瑞典风。
普费弗伯格太太的情绪已基本上稳定下来,于是开始找托词:她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快圣诞节了嘛,这时候最忙。利奥波德看得出来,他母亲本能地不愿发展一个德国客户;可现如今可能只有德国人才有这份闲心和闲钱找人给他们搞室内设计了。而且普费弗伯格太太正急需一大单生意——她丈夫已经失去了工作,如今为本教区房管机关的犹太人福利局打工,薪水少得可怜。
不出两分钟,辛德勒和普费弗伯格已经像朋友一般闲谈起来。普费弗伯格腰间的手枪只能留待将来的紧急之用了。毫无疑问,普费弗伯格太太肯定会接手辛德勒公寓的装修,而且不会漫天要价。生意谈成之后,辛德勒又提出,不知利奥波德是否愿意赏光来他的公寓,商量点别的事宜。“也许您能就如何买到本地的商品为我指点一二,”辛德勒先生道。“比如,您这件非常雅致的蓝色衬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这类东西。”他的坦率只是种策略,不过普费弗伯格欣赏这种策略。“您也知道,商店都空空如也,”奥斯卡喃喃道,似乎在暗示什么。
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正是那种靠投机冒险得以幸存的年青人。“辛德勒先生,这种衬衣贵得要命,希望您能理解。每件要二十五兹罗提。”
他把价格乘以五了。辛德勒先生突然有一种让他觉得好玩的心照不宣——还不至于毁了他们之间脆弱的友谊,或是让普费弗伯格重新意识到他腰间还别着把枪。
“我也许能为您搞到几件,”普费弗伯格道,“把您需要的尺寸告诉我。不过恐怕我的渠道需要预先付款。”
辛德勒先生拿出钱包,眼睛里还闪烁着那种心照不宣,交给普费弗伯格两百德国马克。这个数目可实在是太夸张了,就算以普费弗伯格要的高价计算,这笔钱也够给一打大亨配备衬衣了。不过普费弗伯格明白游戏规则,眼睛眨都没眨。“您得给我您需要的尺寸,”他说。
一周后,普费弗伯格带着一打丝绸衬衣来到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街辛德勒的公寓。公寓里有位很漂亮的德国女人,给普费弗伯格的介绍是,她是克拉科夫一家五金器材厂的受托人。后来,普费弗伯格有天晚上又看到奥斯卡身边陪着位金发的大眼睛波兰美女。即便真有这么位辛德勒夫人,她也一直没有出现,即便在普费弗伯格太太把公寓重新装修完毕之后。普费弗伯格本人则成了辛德勒购买奢侈品——丝绸、家具、珠宝——最经常的渠道之一,这种奢侈品的黑市在克拉科夫旧城正得以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