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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父与子

在被抬上担架车的时候,扬就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了,几处受伤地方的疼痛感也逐渐清晰起来,他有些恍惚,甚至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里卡多那粒又高又飘的传中球。

推车的轮子很硬,在水泥地上行进时的颠簸绝不会让人感到舒适,在滚动中还发出了某种恐怖的响动,躺在上面听来,简直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在进击。

那声音一会像是要往耳膜里猛钻,一会又像是在对着后脑勺深处刺击,自己都能感觉到那截血管贴在颅骨旁激烈地跳着,仿佛要从头皮里挣出来一样。

扬捂住了耳朵,想阻止金属车轮与路面合奏的噪音,却发现全都是徒劳。

他想让自己静下来,但晒在脸上的八月份的阳光没有同意,扬努力紧闭眼睛,光线仍化成白色耀眼的剑刺进睫毛所在的缝隙,试图用滚烫的温度瓦解眼皮的防御。

这糟透了,他心想。

嗯?什么东西糟透了?

这声音好刺眼,啊不对,这阳光可真吵,他心里想着,结果却无意识地念叨了出来。

孩子完全丧失逻辑的嘟囔把两个医生也逗得抿嘴笑了笑。

一阵窸窣声后,扬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竖在了自己身前,像盾牌一样,把那些白色利剑统统折断挡了回去,他就稍稍眯缝着眼往侧面看了看。

眼泪模糊之下,他好像看到了一位身穿怪异甲胄的骑士,上身白铠下身黑甲,臂上还挎着面黑色的方盾,他回忆起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那个跟风车干起来的骑士好像穿得就很怪。

“堂吉诃德?”

穆里尼奥闻言微讶,打量了眼自己的样子,边走边琢磨着,过了片刻才轻轻一笑,手臂又往上抬了几分。

脱下来的那件西装上衣,挎在前臂真的很像一面盾牌。或者就是一面盾牌,毕竟它可稳稳挡住了窥伺受伤孩子双眼的每一缕刺目光芒。

“即使是太阳,也做不到对他面前地球的每一片土地,都同样温柔以待,对吧?”

“堂吉诃德?”

“感谢上帝,罗德里格斯,没想到除了球技,他还给了你这么棒的想象力。”

“堂吉诃德?”

“扬,我想你需要休息了。”穆里尼奥主动止住了话题,只是跟着担架车快步走着,笑意却一直没从嘴角隐去。

……

等在医务室门口的老马修看见众人到了,赶紧把担架车迎了进来,他看到穆里尼奥有些凝重严肃的表情,一边动手和护工把扬抬到床上,一边安慰地说道:

“别担心小伙子,应该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颅内血肿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了,我老马修见这可见多了…对了,你叫什么啊?”

“您叫我何塞就行了…”穆里尼奥很尊敬地回答道。

他知道这位里斯本竞技的老队医,是年纪大了不想跟着球队到处跑,这才混到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医务室来的。

“何塞,哦,何塞,嗯?扬小子他爸不就是叫何塞吗?唉,来看儿子踢球遇到这事心里肯定不好受,来来,先喝杯水缓一下…”老马修嘴上碎手上动作可不慢,已经检查了好几个伤处。

穆里尼奥一时有些语塞,忙解释道:“我…我,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看你穿得西装笔挺的,不是来看儿子踢球是来干嘛的?你不是在俱乐部球场做保洁的吗?哟,还给自己整个小牌牌戴着,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啊!”老马修指了指穆里尼奥胸口上的里斯本竞技徽章,笑了笑又说道,“年轻人就是会捯饬自己,我可老咯,待会还得带着他们几个去找U19那帮臭小子。何塞,你看着你儿子一会儿啊,我马上回来给他做个详细检查。”

懒得和老马修的碎嘴较劲,穆里尼奥干脆搬个椅子坐在了扬的床边,医务室里的人不一会儿走得就剩下个值勤的护工了。

因为头疼和耳鸣的症状,扬被打了针镇痛剂,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被药柜玻璃折射的阳光闪到,他突然泛起一阵恶心,翻身朝着床下干呕了几声。

也是穆里尼奥见机得快,刚发现扬的表情不对,他就想起了脑震荡的这个后续症状,皮鞋一勾,旁边的垃圾桶就滑到了床边。

扬一边咳嗽一边对穆里尼奥说道:“加…加西亚教练,你让…你让佩德尼奥也留下来好不好?我不该偷偷怪你的,你就让他留下来吧…”

穆里尼奥轻轻拍着扬的后背,又把他扶回床上躺好,不无遗憾地轻声说道:“要是能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其实也挺好的。”

……

……

马德拉群岛附近的海面上,一艘渔船正在返航,大胡子船长叼着根有股劣质香味的烟蒂,狠嘬了两口才“噗”地吐飞了老远,丰沙尔的港口已隐约可见,几个老水手都惬意地躺倒在甲板上,享受着入港前最后的宁静时光。

船长提了提因为啤酒肚而滑得有些靠下的裤子,一屁股坐在船舷边的大木桶上,左右磨蹭了几下找到最大的接触面积,才满意地从油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L&M,散给了早就盯着他手动作的几个老鸟。

“老规矩,靠岸卸完货,晚上卡尔莫酒馆集合。这次收获不错,老子我包你们喝醉,吃喝都算我的,不过夜资自理啊,到时候少舔着脸找老子借钱!”高声吩咐完的大胡子心情极好,喀嚓一声划着火柴,就迎着海风开始吞云吐雾…

船泊进港口开始卸下这次的渔获——黑等鳍叉尾带鱼,这种鱼身体是铜黑色不说,连口腔里都是黑色的,不吃的人都管这玩意叫黑怪鱼,那他们可是错过了马德拉一等一的美食。

这种带鱼短的也有一米多,比手臂还粗,截下一段裹了蛋液软炸,再搭配上烤香蕉和神奇的百香果酱,酥香的表皮一挑开,馥郁的香味就会化作白气窜出来,肉瓣入口即化,滋味千转百回,哪个马德拉人不闻香而来?

皮埃尔•萨瓦尔多刚把一车带鱼从船舱里拽出来,就被港口管理员叫住了。

“萨瓦尔多,昨天有个电话找你,从里斯本来的。我说你出海去了,他们让你回来就打过去,有事。”

皮埃尔闻言心里一紧,朝着管理员的办公室拔腿就跑,本来施施然坐在一边的大胡子船长也跟了上去。

和保罗•门萨的电话一接通,问清楚儿子佩德尼奥没出事,皮埃尔才松了口气,再听说他在学校惹了祸,这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看来是怎么都得去一趟里斯本了?”船长磕了磕鞋里的沙子,问起了皮埃尔。

“小佩德惹祸了,他们让我去一趟,那个主管没仔细说,但是我听起来不像小事。”皮埃尔紧锁着眉头,手在渗着盐花的衬衫上无意识地蹭着。

大胡子呼噜半天朝窗外狠狠吐出口浓痰,拍了拍皮埃尔德肩膀说道:“老伙计,里斯本那的人我知道,一个个弱不禁风的麻秆样儿,说不定压根没什么事,小孩子嘛…”

他咳嗽了两声,又从裤兜里翻出一沓钱:“皮埃尔,知道你家里孩子多没闲钱,这五万埃斯库多你先拿着,不够你再跟我说。钱嘛,该赔就赔,总能挣回来的,可千万记得别把孩子吓着了啊。”

皮埃尔面色有些黯然地点点头,就去找港口管理员询问明天有没有去里斯本的船。

……

大考的对抗赛结束后青训基地放假三天,里斯本当地的孩子全都跑回了家,外地的孩子们也大多结伴到市区游玩。

作为住校生,他们平时需要严格遵守阿尔科切特基地的作息制度,很少有大段空闲的时间,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撒了欢地跑出去逛。

而佩德尼奥缩在基地宿舍的床上一动不动,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没说一句话,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里斯本的夜晚万家灯火,人人都尽情挥洒着夏日的热情,街道上满缀流光溢彩,俯瞰下来,宛如那繁星汇作溪流水,气息蒸腾间,映着诸神也艳羡的辉煌光芒。

室友兴奋的情绪还未散尽,连带着让睡眠时的鼻息也粗重了些,不由得让佩德尼奥想起了那天无数双红色的眼睛,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想着想着,受伤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八月的暖风里燥意颇为浓烈,他却仍紧紧裹着被子,也许是因为孤独与恐惧带来的寒冷,还学不会区分季节。

里斯本的深夜,会有段神奇的时间,最后一批闹腾的客人仍耗在夜店,最早一群赶市的商贩还在路上,这个时候,整座城都会慢慢地静下来,就像在翻身一样。

佩德尼奥没有翻身,他在翻墙,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墙。

他顺着之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奔跑,折入几条弯街窄巷,躲过了执勤相遇互相寒暄的警察,绕开了醉意朦胧踉跄前行的酒鬼,踩起了一朵积水里盛开的水花,吵醒了一群树冠上假寐的鸟雀。

他跑到了一处鱼市,还捡起了一只空瓶,鱼市里早先卖的不是马德拉的鱼,空瓶里原来装的也不是马德拉的酒。

可鱼腥扑面之时,如有海风傍身环绕,残留的酒气逸散之际,也透着丝橡木桶里微酸陈酿的味道。

今夜他跑了很远,只为嗅一嗅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