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里的阴影
善良的布林克太太!那天中午,一家人将一顿粗茶淡饭吃得干干净净以后,她便给自己做假日的打扮,纪念圣尼古拉斯节。“这会使孩子们高兴的,”她在心里说。她的想法没有错。
过去十年里,这套节日服装很少穿。十年以前,它曾经立下许多功劳。当她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梅特叶·克伦克时,它曾经盛开在许多舞会上和克米斯节上。她有时会允许孩子们看它一眼,只准看一眼,看它庄严地躺在旧橡木箱子里。
现在它已经穿旧了,褪去了光泽,但在他们眼里却那么华丽:那白色的亚麻领布,围在她丰满的脖子上,束在整洁的蓝色粗布紧身胸衣下面,还有那镶黑边的红棕色裙子,多么华丽啊。她戴上那副绒线编织的手套,再把那顶雅致的帽子戴上,让它遮住头发。在格蕾特尔眼里,这时她差不多已经像一位公主了。而男主人汉斯在盯着她看时,竟然也安静下来,变得循规蹈矩。
过了不多一会儿,那位少女因为对母亲的模样爱慕得入了迷,竟束起自己的金色卷发,一个劲儿地围着她跳起舞来。
“啊,妈妈,妈妈,妈妈!你多漂亮啊!瞧,汉斯!难道不像画里的人么?”
“就像一幅画,”汉斯高兴地表示赞同,“真像一幅画,只是我不喜欢手上那些长袜一样的东西。”
“不像是手套,汉斯哥哥!嗯,它们很重要。看,它们把红的全盖住了。啊,妈妈!你的胳膊上手套没遮住的地方多么白啊!比我白,啊,不能再白了!我敢断定,妈妈,紧身胸衣你穿上去嫌紧。你在长个儿,你真的在长个儿!”
布林克太太笑了。
“这是很久以前做的,心肝儿,那时候我的腰比一根搅拌棒也粗不了多少。你们觉得帽子怎么样?”她把头转到左,转到右。
“啊,不能再好了,妈妈!它太——美——丽——了!看,爸爸在看呢!”
爸爸在看么?唉!他只是在呆望着。他太太转过身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一种像红晕似的东西升上她的脸颊,她眼睛里闪出一道询问的光。那道亮光一瞬间就逝去了。
“不,不,”她叹道,“他什么也看不懂。来,汉斯(淡淡的笑容又爬回到她脸上),别成天站在那儿张着嘴巴看我,新冰鞋在阿姆斯特丹等你呢。”
“啊,妈妈!”他答道,“你需要许多东西。为什么我非得买冰鞋呢?”
“胡扯,孩子!钱是人家故意给你的,木雕活儿是……都是一回事。趁着太阳还高快走吧。”
“是啊;买好了就赶紧回来,汉斯!”格蕾特尔笑道,“如果妈妈允许,我们今晚在运河上比一比。”
他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你的纺车需要一个新踏板,妈妈。”
“踏板你会做,汉斯。”
“我会做,那就不用买了。但是你需要羽绒、毛线、谷粉和……”
“行了,行了!都会解决的。你的银币并不能把每一样东西都买回来。啊,汉斯!如果我们被偷掉的钱能在这个圣尼古拉斯节前夜回来,我们会多高兴啊!昨天晚上我祈求仁慈的圣尼……”
“妈妈!”汉斯惊慌地打断了她的话。
“干吗,汉斯?你为了那个责备我可真该骂!实际上,我和任何去教堂的好太太一样,是个真正的基督徒。但是,有时候求求好圣徒尼古拉斯并没有什么错。嘘!说大人如果求圣尼古拉斯,孩子就必然生气。说他只是小男孩小女孩的圣徒,那是糊弄人。哼!难道说驴驹子还比它妈还更像马不成?”
汉斯太了解妈妈了,当她说话声音尖起来、快起来的时候,他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的。现在就是这样(她总是在说到丢掉的钱时声音变得又尖又快),所以,他轻声说道:“你向好圣徒尼古拉斯求什么,妈妈?”
“噢,如果那些贼不把钱送回来,就不让他们睡一会儿安稳觉。诚然,那得要他有力量那么做。要不,就给我们心里透个亮,让我们自己把钱找回来。你知道,汉斯,从你爸爸受伤的前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些钱。”
“我知道,妈妈。”他伤心地说,“你把家里差不多翻了个底朝天。”
“是啊,但是没有用,”布林克太太抱怨道,“‘藏起来容易找起来难’啊。”
汉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觉得爸爸会不会知道一点儿什么呢?”他神秘兮兮地问。
“是啊,不错,”布林克太太点点头,说道,“我也这么想,但是一点迹象也没有。我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坚持不变从来不会超过两天。也许你爸爸用那笔钱去买了那块从那一天起我们一直小心保管着的大银表。不,我决不相信。”
“那块表连那笔钱的四分之一都不值,妈妈。”
“对,确实不值!你爸爸受伤以前一直是个精明的人。他很稳当,很节俭,决不会做傻事。”
“我真想弄明白,那块表是从哪儿来的。”汉斯喃喃地说,半是自言自语。布林克太太摇了摇头,伤心地看着她的丈夫。他正坐在那儿,茫然地看着地板。格蕾特尔站在他旁边,在织袜子。
“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了,汉斯。那块表我给你爸爸看了许多次,但他根本就不懂;对于他,它跟一块土豆没啥两样。那个可怕的晚上,他回来吃晚饭时,把那块表递给我,叫我好好保管,到他需要时再来取。”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布罗姆·克莱特波斯特就飞一般奔进来,说大堤出现了险情。啊,那个圣神降临周里,水真是大得可怕呀。唉,你爸爸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就奔出了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神志正常时的他。半夜里他被弄回来,都快死了,可怜的头上到处是伤。热度倒是及时退了,但是痴呆一直没有好,而且一天比一天糟。我们永远解不开那个谜了。”
这些事情汉斯以前全都听妈妈说过。他不止一次见到妈妈在急需钱用的时候,把那块表从收藏的地方拿出来,想卖掉它,但下不了决心,最后总是忍住没有卖。
她会说:“不,汉斯!就算比现在离饿死更近,我们也不能对爸爸失信。”
现在,汉斯脑海里浮现出妈妈讲那句话时的情景,因此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头把一块蜡弹到桌子对面的格蕾特尔身上,说道:“啊,妈妈,你把表收藏着不卖真是了不起。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拿了去换金子了。”
“那样做可真丢人!”太太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可不会那样做。另外,上流社会的人对我们穷人那么凶,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手上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们会怀疑爸爸……”
汉斯生气地涨红了脸。
“看他们敢胡说些什么,妈妈!如果他们敢,我就……”
他攥紧拳头,没有说下去,似乎觉得那些话太可怕了,不该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布林克太太听到这里,一边流着泪,一边骄傲地笑了。
“啊,汉斯!你是个忠实勇敢的小伙子。我们决不和那块表分手。亲爱的爸爸最终也许会清醒过来,要那块表的。”
“会清醒,妈妈!”汉斯附和道,“醒过来,认识我们?”
“哎,孩子,”他妈妈几乎是在耳语,“这种事发生过的。”
这时,汉斯几乎忘记了自己要去阿姆斯特丹。妈妈很少这样亲密地和他谈话的。他觉得,自己现在不仅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朋友、她的顾问。
“你说得对,妈妈。我们永远不要放弃那块表。为了爸爸的缘故,我们应该一直守护好它。也许,我们不去想它,那笔钱反而会自己出来。”
“决不会的!”布林克太太喊道,她做完最后一针,猛地一下把线拽断,把还没有编织好的一大堆织物放在膝头上,“没有可能。一千个荷兰盾,有一天一个也不见了!一千个荷兰盾!啊!它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那些钱是被坏人拿走的,那个贼临终时在床上会坦白的,他总不敢死的时候把那桩罪恶留在灵魂里。”
“他可能还没有死,”汉斯抚慰母亲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听说他坦白了的。”
“啊,孩子!”她换了一种语调说,“这个家会来过什么贼呢?它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感谢上帝!但是一点也不华丽。因为爸爸和我很节约,很节约,那样才能攒一些钱。”
“‘积少成多’,我们发现这话一点都不错。另外,爸爸因为在发大洪水的时候在希尔诺奇家的土地上干活,已经有了不小的一笔积蓄。每个礼拜他都能多挣一个荷兰盾,有时还不止。因为爸爸工作时加班,所以他的劳动能得到高报酬。每个礼拜六晚上,我们都存一些钱,除非你发烧生病的时候,汉斯。格蕾特尔出生以后就攒不下来了。最后,小钱袋里装得太满了,我就补了一只旧袜子,再开始攒钱。”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在几个天气晴朗的礼拜里,钱就存到袜子的脚后跟那儿了。在那些日子里,如果干技师的活儿很麻利,报酬是很高的。我们继续往袜子里装铜币和银币,是啊,还有金币。你看到的话一定会眼睛瞪得像灯笼,格蕾特尔。”
“我常常笑着对爸爸说,我穿旧衣服并不是因为穷。袜子里继续装钱,装得那么满,有时候,我夜里醒过来,会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月光下摸摸它。然后,我会跪下来,感谢我们的主,祈求他让我的孩子们能够及时得到好学问,让孩子他爸年纪老了的时候能够不必再干活,过几年安逸的日子。”
“有时,在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和我会谈到新建一个烟囱,给母牛搭一间过冬的好棚子什么的。但是他有比那更好的计划。‘帆大好乘风,’他说,‘到时候我们想办什么事就能够办。’然后,我洗盘子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唱歌。啊,‘风平浪静的大海造就大意的舵手。’从早到晚没有一件事烦恼。每个礼拜爸爸都会把袜子拿出来,向里面丢钱,高兴地笑着,在我们一起把袜口扎紧的时候吻我。”
“起来,汉斯!你张着嘴坐在那儿,不早了!”布林克太太严厉地加上了一句,因为发现自己和儿子说话太随便了而脸红起来,“你早该上路了。”
刚才,汉斯坐了下来,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听她讲。在她的提醒之下,他站起身,几乎是耳语般地问道:“你有没有试过,妈妈?”
她懂得他的意思。
“试过,孩子,常常试。但爸爸只是笑,要么就用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我就不高兴再问了。去年冬天你和格蕾特尔发高烧,我又一分钱也挣不到,因为我害怕自己一走开,你们就会死。啊,我只好再试一下。我把他的头发理理顺,像小鸡一样轻声轻气地问他钱的事情——在哪儿,在谁那儿?唉,他就拽着我的衣袖,胡言乱语不知嘟囔些什么,我灰心了。”
“最后,当格蕾特尔躺在那儿,脸色比雪还白,而你在床上发烧说胡话的时候,我就对他尖声大叫——好像这样他就能听懂似的——‘拉夫,我们的钱在哪儿?你知道钱的事么,拉夫?——小钱袋里和袜子里的钱,放在大箱子里的?’但是我等于在跟石头说话,我等于……”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奇怪,她的眼睛那么亮,使汉斯重新焦急起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得啦,妈妈,”他说,“让我们忘了这笔钱吧。我又高又壮,格蕾特尔也十分心灵手巧。很快我们就会重新好起来的。嗨,妈妈!格蕾特尔和我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全世界的银子给我们也不稀罕。是么,格蕾特尔?”
“妈妈知道的。”格蕾特尔呜咽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