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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他生在东北的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末科举出身。及长,受到良好的家庭教养与学校教育。以后,大半生从事教育、学术工作。文章驯雅而卓秀,著述精纯而典丽。思想力图习新,而观念刻古守旧;洁身自好,不入流俗。习文推崇“修辞立其诚”,授业标榜“以诚款相接”。早年遭逢国难家仇,流离转徙;晚岁堕为“反动”权威,万劫不复。其一生也,一袭长衫而来,形影相吊而去;茕茕孑立,行色匆匆,而今音容杳然,垂三十载。斯人也,我父。

三十年来,对他的怀想时常萦绕在我的思绪里。每读欧阳永叔《泷冈阡表》,百身莫赎,不禁泫然。

三十年前,秋风渐起、残阳未敛的时刻,我所经历的生离死别的情形恍如隔日,从他离开的那时起我对他竟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敢说,他是上一个百年中,在学术上不愿随波逐流的人,在学术界从不结党攀附的人,是对“就文以论文”最为坚持的人,对古文学的欣赏最多独得的人,也是在古代文学研究界文笔最具优雅、巧思的人。

然而他的一生却是个悲剧,他不是没有才华,不是没有崇尚,不是没有性情,不是没有品格;对学术,对来者,他的奢望也仅仅是能“贡瓣香之献”,但是他的一生却命途多舛,尤其在中年之后,他的背腹满是明枪与暗箭的伤痕。动物的极恶就是凶残,而人可以除却凶残之外,更兼阴险、邪恶、仇恨与暴戾。他在疯狂的暴行中,为儿女们苦撑着。他曾写下有关杜甫的心迹:“大人受些罪也还罢了,而孺子何辜?”此时这情感却灼蚀着他自己。在那些岁月里,我时常看到母亲在昏暗的居室中,啜泣不已,绝望而无助;我的童年因此在忧郁中度过。他对文学艺术的敏感,使他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他对师生授受的诚款,使他体会到无尽的悲凉;他对人格的坚持,使他蒙受更大的创伤;他对文学伟大、崇高的信念,使他始终无法接受斯文扫地的践踏和侮辱。他一门心思“碧蕙捐微芳”般的“愚诚”、满脑子“温柔敦厚”的“痴想”,一往而有情深,如何应对早已变幻莫测的人和事?我注视着晚年的他踽踽凉凉地前行,踉跄、趔趄、倒下;黯淡的目光永远在我的记忆中闪烁。善矣,人之将死其言也!他宽谅了一切良心发现的救赎,我却不能宽恕那些怙恶不悛的固守。他一生鼓吹“真善美”不遗余力,却无法抵御“假恶丑”的残暴。我曾经多么希望他是个文盲,至少可以不让那些嫉恨、戕害他的人称他作先生。

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我想他没有那样的遗憾。他晚年曾给我讲起杜工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名句,他加重语气,三复斯言,意有所指。我想,我明白他的心曲。

我的儿子、他的孙子,幸不拜谁人之所赐,在自由的年代和环境中长大,不晓得生存的血泪和生活的心酸。我庆幸苦难岁月里我的少不更事,至少这样减少了我对那些苦难的记忆;我更庆幸,他的孙子不曾遭逢他祖辈的不幸,能够快乐地生活。我父九泉有知,当亦可以莞尔。

傅光

甲午玄月先父逝世卅年祭撰于长安望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