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道:《道德经》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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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道与自然

(一)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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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42章)

译文——道演化出元气,元气演化出天和地,天和地演化出阳气、阴气、和气,和气演化出万物。

议题1 天地万物

我们都知道杞人忧天的故事。

周朝有一个诸侯国叫杞国,那里有一个人总是担心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到时候自己连个安身之地都找不到,这可怎么好?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时一个人前来开导他,说:天,不过是聚集起来的气罢了,你的一切活动无时无刻不在气中进行,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吗?干吗担心天会塌下来呢?不想那个杞国人更担心了,问: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日、月、星辰岂不是要掉下来吗?那人解释道:日、月、星辰也是气构成的,只不过会发光罢了,就是掉下来,也砸不到你。杞人还是担心,问:还有地呢,地陷下去怎么办?那人说:地,是堆积起来的土块,你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地上进行的,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吗?干吗担心地会陷下去呢?杞人终于解除了忧虑,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楚国学者长庐子听说了这件事,笑话他们道:天上地上的东西,无一不是有形有体之物,有形体就会灭亡,怎么能够说天不塌地不陷呢?担心天塌地陷固然多余,但断言天地不毁灭也没有道理。郑国学者列子听说了长庐子的话,也笑话他道:说天地一定毁灭,我们根本无从知晓;说天地一定不会毁灭,我们也无从知晓,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呢?(《列子·天瑞第一》)

这个故事传达出了古人关于宇宙的两个观念,一个是万物来自于气,一个是天地有终结也有开端。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说得最清楚、最精到的是题头引用的《道德经》中老子的那句话。

根据道家经典《淮南子》的解释,这句话中的“一”,指“元气”,元的意思是初始,元气就是本原之气。气作为物质是有重量的,存在也有一定的界域。轻微而纯粹的元气飞扬向上,汇合为天;沉重而混浊的元气向下坠落,凝聚为地。于是天地便形成了。向上运动的元气轻灵,容易聚合;向下运动的元气重浊,不易聚合,所以先有天后有地,天比地要优先。这里用数字来表示,就是“二”。作为一的元气分化出作为二的天地。

天和地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东西,天的属性是圆,地的属性是方。圆的上天主宰光明,方的大地主宰幽暗。元气在上天那里转化为阳气,在大地那里转化为阴气。阳气生成火,火之精华组成太阳。阴气生成水,水之精华组成月亮。阳气和阴气、火和水、太阳和月亮也都是“二”。

上天将光芒施予大地,阳气被大地吸收,与阴气融合,形成精气,老子叫它和气。精气(和气)是作为“二”的阳气和阴气相激荡、冲撞、聚合的结果,用数字表示是“三”。天地的精气形成四季,四季的精气又分化成万物,所谓“三生万物”,这样才有了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寰宇。

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世界的产生过程。用一般观念来衡量,这个过程相当完备了,然而在道家那里,这只是宇宙运动的一个阶段。

关于宇宙,道家学者文子这样解释:“古往今来为宇,上下四方为宙。”(《文子·自然》)古往今来是时间,上下四方是空间,是说时间为宇,空间为宙。庄子说:“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庄子·在宥》)宇宙万物无穷,而人们却以为有边际;宇宙万物无尽,而人们却以为有极限。

那么这个无限的宇宙在物质世界产生之前是怎样的呢?

议题2 混沌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道德经》第25章。下文凡引《道德经》,不再标注书名。)混成,自身没有任何分化,无法区别。这句话的大意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它浑然一体,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没有声音,没有形体,独立自足,恒常不变,可以说是天地之母。

这并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它尽管无法言说,但确实存在着,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第14章),即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现象的现象。可以说是有与无的统一体,相当于哲学上的纯存在。关于这种东西,老子叫它“微”“希”“夷”。微是视而不见,你瞪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希是听而不闻,你竖起了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夷是触而不觉,你伸长了手臂却什么也摸不着。老子说,它就是这样地“混而为一”(第14章)。

《庄子》有个寓言专门讲这个东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浑沌。浑沌是中央之帝,它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南海之帝儵(shū),一个是北海之帝忽。儵和忽经常到浑沌那里去聚会,浑沌招待得很周到。儵与忽总想报答浑沌,商量道:人身上都长着7个孔,用来看、听、吃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不妨试试给它凿出孔来。于是儵和忽每天给浑沌凿一个孔,到了第7天,浑沌死了。(《庄子·应帝王》)混沌无声无形,迷迷蒙蒙,恍恍惚惚,说它不存在吧,它就在那里;说它存在吧,却什么也抓不住,没法起名字,只好称之为混沌。打个比方,它如同盘古开天地神话中描述的那样,“混沌如鸡子”(《太平御览》卷二),像蛋壳内部模糊一团,看不到后来鸡的形象。据说我们吃的馄饨最初即写作混沌,各种食材混在一块儿,分不出彼此;包馅部分是圆形,象征宇宙之初,无馅部分为片状,合起来是混沌一片。混沌不能区分,如果非要在它身上整出点动静,它就不成其为混沌了,就会像寓言中说的那样死掉了。

混沌是天地之母,也就是天地万物形成之前的宇宙状态,是宇宙运动的一个阶段。混沌演化出元气,由此才得以出现产生天地万物的一系列运动。

这样讲混沌太玄虚,我们看几个实例。

战国时期,秦国攻打楚国。秦王嬴政询问将军李信需要多少军队,回答是20万。又问老将王翦,回答是至少60万。嬴政摇头,道王将军老了,命李信、蒙恬为将进攻楚国,二人大败而归。嬴政只好请王翦出马,答应给他60万士卒,不想王翦又提出新条件。那时嬴政为秦军壮行,亲自送到霸上,王翦迟迟不肯上路,磨磨叽叽地缠着秦王讨要良田美宅,而且数量大得惊人。嬴政叫他放心上路,说难道还能穷了将军您吗?王翦答道:给大王做将军,即便立了大功,最终也不会封侯,所以趁着大王信任臣下的时候,讨些田地宅院留给子孙做产业。秦王哈哈大笑,王翦终于上路。还没走出300里地,刚到武关(今陕西丹凤东),王翦就打发人回去讨要田产,一连5次派人回去办理这件事情。有人看不过,说将军做得太过分了吧?王翦答:你们哪里知道,大王心地粗率而多疑,现在把全国的军队都调出来交到我手上,能放心吗?我为子孙讨要田地和宅院,以此来表示我没有野心,这样大王就不会怀疑我了。王翦果然取得了嬴政的信任,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作战,斩杀大将项燕,打得楚军伤了元气。(《资治通鉴》卷6)王翦的办法就是混沌,将自己混同于市井小民,一副老财迷相。

相似的还有齐国大将田单,不过他采取的是另一种混同。当年他曾凭着区区一座即墨孤城的力量大破燕军,收回失地,光复齐国,后来竟折兵小小狄族。贤人鲁仲连当面告诉他,现在的田单已经不是当年的田单了,那时的田单与士兵同甘共苦,而现在的田单是封君,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士卒在想些什么。田单深受震动,第二天便身先士卒,冒着箭雨,亲擂战鼓。在主帅的带动下,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举攻克狄族大营。(《资治通鉴》卷4)田单走的是与士兵混同的道路。

最形象的说法是下面这个故事。唐朝武则天当政时,吉顼受到重用,后遭武氏子弟的忌恨,被排挤出朝廷。出京那天,吉顼流着泪问武则天:水与土合在一起成为泥,二者还有争斗吗?武则天答没有。吉顼又问:那么分成两半,一半给佛家,一半给道家,有争斗吗?武则天答有。吉顼叩头道:李氏皇族、武氏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安定。如今已经立李氏为太子,而武氏外戚依然保留王位,陛下如此安排,只能使他们日后发生争斗,双方都得不到安宁。沉默片刻,武则天说:我也知道这些,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资治通鉴》卷206)

有一个词“和光同尘”,讲的就是混沌现象。这个词出自《道德经》第4章“和其光,同其尘”。光,光明;尘,尘埃,色暗,代表黑暗。说的是跟光明和合,与黑暗同在。一道阳光射进屋子,金色的光柱中无数尘埃浮动飞舞,构成光明与黑暗混同的景致。

混沌是无矛盾状态,一旦分化而形成事物,便随之出现分界和对立。

混沌比天地万物要早,但还不是最早的,前面还有东西。

议题3 虚无

混沌之前是虚无。

有两个人,一个叫光曜,一个叫无有。光曜问无有:先生,你是有呢还是没有?无有不回答。光曜见对方不出声,便仔细观察他。看了一通,模糊不清,空空荡荡。不甘心,继续观察,然而整整一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触而不觉,最终一无所获。光曜叹道:真是深奥啊,谁能达到这一步呢?我能够做到无,但绝不能够做到没有无(《庄子·知北游》)。光曜是光的名字,无有是虚无的名字。光曜相当于混沌,只有光影,无形体无声音,所以说自己能够做到无。但虚无比它还要彻底,不仅无形体无声音,而且连光影都没有,所以说它是没有无。虚无比混沌的资格更老。

这段描述是对《道德经》“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1章)的解读。前面说过,混沌是有与无的统一体,属于纯存在,所以这里的“有”可以理解为混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万物生于混沌,而混沌生于虚无。

老子还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第6章)谷,山谷,山陵中的空间;山谷不像山陵由土石草木构成,它什么都没有,是空空荡荡的虚无。然而给人的感觉却不寻常,风起云涌,吞吐自如,变化万千,很是神奇,故称“谷神”。玄,幽深;牝,雌性生殖器,合起来就是黑洞。这句话直译过来是:永恒的虚无,被称为神秘的黑洞。神秘的黑洞是生育的产门,被称为天地的本根。连绵不绝啊,永续长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子以谷神、玄牝打比方,通过生育的模拟,形象地描述了包括混沌、天地在内的所有的“有”都来自虚无。

庄子在概括老子思想时说:“建之以常无有”。(《庄子·天下》)常,恒常;无有,虚无;这句话是说老子把自己的学说建立在永恒的虚无基础上。《史记·太史公自序》也说:道家“其术以虚无为本”。道家思想在逻辑上以虚无为根本。《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还说:“老子所贵道,虚无。”老子推崇的是“道”,而“道”的意义则是虚无。后面这两句话分别是《史记》作者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讲的。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继承人,司马谈和司马迁是西汉时期的大学者,他们的解释无可置疑。老子为什么以虚无为本?因为它是宇宙万物的源头。

对于无,《说文解字》这样讲:“奇字无,通于元者,虚无道也。”无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字,它与元字相通。元字上半部分是二字,下半部分是人字,人字往上提,将二的两画相连,就是无字。元的意思是初始,甲骨文、金文的元字为一个大头人象形,夸张头颅是为了突出开始,孩子出生是先见头部然后才见身体。无字与元字相通,说明“无”是宇宙本原,具有“道”的意义。

说虚无是宇宙源头,与我们的日常经验不符合。环绕我们周围的是各种各样的具体事物,属于“有”,可以说我们生存在一个“有”的世界中。所以一旦有人告诉你,这一切并非根本,虚无才是第一性的,你一定不好接受。其实你自己就出自虚无,世界上本来没有你,你只是个虚无,父母结合,这才有了你,你是父母从虚无中创造的。

有生于无的观念不仅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基督教讲的创世就是无中生有。最初宇宙一片黑暗,空虚混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帝之灵在运行。于是他开始了创造世界的工作,用6天来创造了光明、苍穹、陆地、时间、生命,最后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让他们来管理土地、海洋和天空上的生命。(《圣经·旧约》)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圣经》的从无到有是神的事情,《道德经》的有生于无是宇宙自身的运动。

虚无有大用。有个词叫乘虚而入,讲的就是虚无的一种用法。

战国时期,魏国攻打赵国,齐国派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率军驰援赵国。田忌打算硬碰硬,直趋前线,与强大的魏军决一死战。孙膑提出不同意见,他的策略是打击魏军空虚的后方,奔袭都城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然后趁魏军回救之机歼灭它。田忌接受了孙膑的计谋,结果不仅解除了魏国对赵国的围困,还消灭了大量魏军。这一幕在13年后重新上演。这次是魏国和赵国联起手来进攻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齐国仍旧派田忌和孙膑率军救援。齐军没有去韩国前线,而是袭击后方的大梁。魏将庞涓得到消息后率军回救,孙膑在马陵(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南)那个地方的一条狭窄道路两旁设伏,彻底击垮魏军,逼得庞涓自杀,连魏国太子都做了俘虏。(《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膑的策略兵法上叫避实击虚,避开“有”,全力打击对方的“虚”。

这是战争。人际关系也用得上。

战国时期,楚国大夫江乙提醒令尹(国相):尽管你现在独揽楚国大权,可请掂量掂量,你拿什么跟楚王继续进行深交?我实在为您担忧啊。令尹向江乙讨主意。江乙指出一条路,就是找个机会向楚王表示跟他一块去死。三年后的一天,楚王到云梦一带打猎。一头犀牛发了狂似的冲过来,楚王拉满弓弦,一箭射死犀牛。他拔起一面旗,用旗杆按住犀牛头,仰天大笑,说:今天太高兴了!然而我死了以后又能和谁一起享受这样的快乐呢?令尹顿时泪流满面,上前对楚王说:我在宫内与大王挨席而坐,出外与大王同车而坐。大王百年之后,我愿意追随您而去,在黄泉下做大王的席垫,不让蝼蚁侵扰您,有什么能比这更愉快呢!楚王大喜,封他为安陵君。(《战国策·楚一》)楚王作为大国之君,什么都有,所以很难通过一般交往手段打动他。但楚王也有“虚”的地方,就是担心死后的孤独。令尹正是抓住这一心理,取得了他的进一步信任。使用人的诀窍在于发挥他的长处(有),而要使人为你所用,就必须从他的短处(无)入手。

虚无不虚,价值很大。

以上叙述的是《道德经》关于宇宙演化的大致过程,概括地说是从无到有。宇宙开始于虚无,经过有和无的统一体混沌,生化出有,即天地万物。这个过程虽然很玄奥,但还是好理解的,比如你来到一个新单位,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状态相当于虚无。慢慢地,你有了些印象,但理不出头绪,说不知道吧,有点感觉,说知道吧,又什么都不明白,这时的你处在混沌状态。渐渐地,你知道的越来越多,进入有的状态,最后终于门清。

(二)道

语录

原文——道盅而用之,或弗盈也。(第4章)

译文——道如同中间空虚的容器,万物寄于其中而取之不竭。

议题1 什么是道

宇宙的演化和运行有没有主体?如果有的话,这个主体是谁?回答是,有主体,这个主体是“道”。就是说,道从虚无开始,经由混沌,生化天地万物。

一定要指明道是什么,不容易。

有这么4位智者,分别叫泰清、无穷、无为、无始。泰清问无穷什么是道。无穷摇头说不知道。泰清又去问无为,无为说他知道,道可贵可贱,可聚可散。泰清又去见无始,把无穷和无为的话说给他听,然后问:无穷的不知道与无为的知道,哪一个更接近于道呢?无始答:说自己不知道的深刻,说自己知道的浅薄;不知道的进入道的内部去了,知道的还停留在表面上。其实道是听不到的,听到了就不是道了;道是看不见的,看见了就不是道了;道是说不出来的,说出来就不是道了。听说过使万物有形的东西本身却是无形的吗?道就是这样的东西。(《庄子·知北游》)

道无法表达,这是老子的意思。他在谈到混沌时这样说:“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第25章)我实在没有办法称呼它,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达,暂且叫它“道”吧,再勉强一些,叫它“大”。为什么没有办法称呼它?因为它无声无形,一团模糊,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给它安个道的名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子声明,他的这个道与众不同,不容混淆。“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第1章)道这个东西可以言说,但不是人们平时讲的那个道;这个东西可以用道来称呼它,但不是人们平时讲的这个名字。这是划清界限,与诸如儒家讲的王道、善道、君道、臣道、父道、子道等区别开来。

当然道这个名字不是随便安上去的,在所有可以用来表达的字词中,道是最合适的。道这个字,《说文解字》释为“供人们行走的路”,并强调这样的路是没有分岔的即直接通达目标的路。导与道的读音相同,古时候都读dào。道也有导的意思。据《说文解字》,导表示的是引领。综合以上两层含义,“道”就是引领万事万物运行的大路。

除了道这个字外,老子还使用了“玄”,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1章)玄之又玄,是一切奇妙事物的产门。关于玄,《说文解字》释为“幽远也”。它来自颜色,暮色苍茫中,天际已经沉入黑暗,但落日的微光一息尚存,这种黑里透红的色调就是玄,使人感到神秘莫测、深奥无穷,从而心生敬畏。

学者庞朴有一个考证。他从出土的泥制纺锤上的红色花纹得到启示,当这些纺锤旋转时,花纹看起来像是水流的旋涡。先民择水而居,水是生命之源,所以自然而然地便形成了对水的崇拜。其中,最令人震撼的就是一个个黑色旋涡,水面上诸如草棍之类的杂物无不随着它的旋转而被卷进水底,它是那样奥妙、神奇、深远。这样就有了旋涡图案,而红色体现的则是敬畏之情。用文字来表示(或者说图案的进一步抽象)就是“玄”。后来的太极图(俗称阴阳鱼)其实是旋涡图案的一种变形或者说规范化。老子是春秋时期楚国人,楚地多水,特殊的生存环境使他对水一往情深。在他看来,水是最接近于“道”的物质。可以说“玄”就是通过旋涡这种形象来表达万物之源的理念。

后人常常把玄和道连用,称之为“玄道”。道和玄,一个重在表达道路,一个重在表达本源,是通过道路和本源来表达道的宇宙本体地位。

作为本体,道并不是生化出万事万物便完事了,而是一直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默默地发挥作用。

一个叫东郭子的人找到庄子,劈面就问:你说的道在哪里?庄子瞧了他一眼,说:在任何一个地方。东郭子摇头说:太空泛了,你得指明具体在什么地方才行啊。庄子说:在蚂蚁身上。东郭子瞪大了眼睛:什么?怎么会如此渺小卑贱呢?在稊(tí)草和稗(bài)子里,庄子继续说。更卑下了,东郭子有些失望。稊草的植株跟谷苗差不多,属于杂草;稗子虽然也是谷苗,但果实是瘪的。蚂蚁好歹还是动物,而稊草和稗子则是无用的植物。然而庄子还没完,补充说:在砖头瓦块里。这回由活物换成死物了。简直不可思议!东郭子愤愤不平。在屎尿里,庄子平静地说。东郭子不作声了,这就是道呀?还不如不问呢。这时庄子说:先生您所问的,本来就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您不能把道局限在某种东西里面,没有任何一种事物能脱离道,主宰万物的道就体现在万物身上。(《庄子·知北游》)

庄子概括说:“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庄子·天道》)道,宏观上无穷无尽,微观上毫无遗漏,所以才能包含万物。庄子这句话是对老子的“道汜兮,其可左右也”(第34章)的发挥。汜,泛滥;左右,两岸。道就像泛滥的河流那样,以水滋润两岸的生命,以泥沙肥沃两岸的土地。这是说,道极其广泛,无所不至。用哲学语言表达,就是道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具有最大普遍性。

具体事物有生有灭,而道永恒。

一个人养了一群猴子,用橡子做饲料。他对猴子们宣布:往后早饭给你们3升,晚饭给4升。猴子们认为自己将要受到虐待,纷纷朝他瞪眼、龇牙、吼叫,表示强烈抗议。那人做出妥协的样子,改口道:那好吧,早饭给4升,晚饭给3升。猴子们高兴得跳跃欢呼,有的还翻起了筋斗。其实,那个人两次说的话实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按照猴子的喜怒来做,顺应它们的性子罢了。(《庄子·齐物论》)

这是一则著名寓言,成语“朝三暮四”就出自这里,但是从与原意相反的方面进行了发挥,用来指称那些主意不专一或者感情不专一的人。其实庄子这里讲的不是变化,恰恰是不变化。早饭给3升晚饭给4升,总量是7升;早饭给4升晚饭给3升,总量也是7升,两次说法除了在数量分配上调了个儿外,没有任何区别。庄子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道具有恒常性,不管具体事物怎么变,道不变。就是《道德经》说的“独立而不改”(第25章)。道独立自主,永恒不变,循环往复,运行不息。

总之,道是宇宙本原,是普遍存在和永恒存在。

议题2 道的根本特征

道有多重特征,道家首肯的所有优秀品质几乎都可以归入这个范围,比如上面故事说的那4位智者的名字泰清、无穷、无为、无始。

泰清即太清,太比大多一点,是超大,泰清就是至清。清到头了即为虚,所谓清虚,因此泰清其实就是虚无。道为什么能够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就因为它具有抽象性。东晋道教学者葛洪有一个说法:“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抱朴子(内篇)·畅玄卷一》)道作为方却没有方的形状,作为圆却没有圆的形状。还说:“为声之声,为响之响,为形之形,为影之影。”(《抱朴子(内篇)·道意卷九》)道是声音的声音,回响的回响,形体的形体,影子的影子。这个说法接近柏拉图的理念论,道家的道如同柏拉图的理念,是物质世界的原型,具体事物不过是它的摹写。方形的东西之所以为方,是因为方住在方形的东西里面,圆形的东西之所以为圆,是因为圆住在圆形的东西里面。

无穷是从空间上表示道,无穷无尽,没有边界。无始是从时间上表示道,无始无终,没有尽头。无为是从行为上表示道,不做刻意的表现。

不难看出,泰清、无穷、无为、无始扣住的都是一个无字。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庄子以及司马谈和司马迁把老子的学术核心或者说《道德经》的精义概括为虚无了。就理论逻辑而言,可以说道的根本特征是虚无。文子说:“道以无有为体。”(《文子·上德》)

这是从理论上看。从实践上看,说虚无是道的根本特征就过于空泛了,应该代之以无为。

无为是虚无的运用。具体到治国理政领域,就是老子极力倡导的圣人治理方式。他说:“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生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第2章)圣人所做的都是不强行改变对象的事情,对民众采取的是潜移默化的教育。任凭事物自己产生而不去创造它,任凭事物自己成长而不去占有它,任凭事物自己成熟而不去主宰它。

老子向统治者这样发问:“爱民治国,能毋以知(智)乎?”(第10章)知;智,心机,有为的一种。意思是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爱民众、治国家,那么你们能够做到无为吗?如果不能够做到,就别再谈什么爱民治国了。接着老子告诉他们抛弃有为的治理方式,无为“是谓玄德”。玄,幽深;玄德,最深重的德行。这是说,无为才是对老百姓的最大恩德。三国时期的刘备字玄德,他的这个字就出自这里。刘备乃汉室宗亲,汉室有崇尚道家的传统,刘备的字可视为刘汉尊道的一个小小注脚。然而刘备却枉有其字。曹操问裴潜:过去你跟刘备共过事,你怎样看待刘备的才干?裴潜答:要是让他治理中原,将会搅扰百姓,天下难享太平;要是把他放到边境,防守险要,完全可以成为一方霸主(《世说新语·识鉴》)。刘备功名心太重,做不到无为,所以配不上玄德二字。

东晋有位王导,可谓晋室南迁后朝廷的第一号功臣,多亏了他力主与当地士族结好的政策,晋室才得以在江南站稳脚跟。元旦朝会,晋元帝司马睿拉王导一起登宝座,王导不肯,元帝越发坚决。王导说:如果万物与太阳一起发光,叫臣民如何去瞻仰呢?可见王导地位之高。他的心志也很大,刚过长江时,士大夫们常常到新亭聚会,置身不同于中原的江南风物,大家不禁相对落泪。王导见状,沉下脸说:我等应当竭力报效国家,收复失地,怎么可以像囚犯一样相互伤怀呢!然而他三朝为相,并无多少重大举创,到了晚年几乎不过问政务,只是在文书上签字,表示赞同。他自己叹息着说:大家说我老糊涂,后人会想念这份糊涂的。(《世说新语·政事》)

王导之前还有一位他的本家王戎,魏晋时人,竹林七贤之一。钟会率军进攻蜀国,向王戎问计。王戎引《道德经》原话答:“道家有言,‘为而不恃’。”(《资治通鉴》卷78)告诫他有所作为但不可把持,钟会没有接受,最后因贪功而死于非命。

那么圣人为什么采取无为的治理方式呢?根子在道。老子说:“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恃也,长而弗宰也,此之谓玄德。”(第51章)这说的是道对万物的关系。道生万物养万物,使万物成长并得到培育,成就它们使其成熟,养育它们,保护它们。道生养万物却不占有,扶持万物却不统治,帮促万物却不主宰,道对万物做到了玄德。无为是道的品性,圣人对民众的无为,效法的是道对万物的无为。圣人的无为是对道的无为的效法。

总之,在道的各种特征中,虚无或者说无为是第一位的,抓住了虚无和无为也就抓住了道的精要。

(三)自然

语录

原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

译文——道大,天大,地大,王也大。宇宙间有四大,王只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

议题1 自然为大

老子喜欢说大,除了题头语录所说的四大外,还有许多,如“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第40章);如“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穷。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赢如绌。”(第45章)庄子继承老子,也喜欢说大,如“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庄子·齐物论》)

那么什么是大?

我们先看几则关于大的故事。

穷发的北面,有一片冥海,就是天池。那里有一种鸟,叫鹏,它的背部像泰山,翅膀像天边垂下的云彩,乘着旋卷的风直上九万里高空,阻断高天流云,背负苍穹,然后打定主意向南飞翔,前往遥远的南冥。斥鴳听说了这件事,嘲笑道:你还想往哪儿飞呢?我奋力一跃,不过几丈高就落下,在蓬草和蒿草之间飞来飞去,这已经达到极致了,而你还要去哪里呢?(《庄子·逍遥游》)。

还有一位任公子,他做了一个巨大鱼钩,用又粗又结实的黑丝绳索做渔线,钩子上的鱼饵是50头阉割过的公牛,然后蹲在会稽山上,将长长的鱼竿伸到东海上面,等着鱼儿上钩。一等就是一年。终于有条鱼吞下了鱼饵。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拖着鱼钩挣扎着潜入海底,又拼命跃出水面,大海顿时波涛翻滚,巨浪滔天,如鬼神怒吼,声震千里之外。这条鱼被拖上岸,它太大了,人们根本吃不了,任公子就把它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山以北的人都分享到了它,最后大家都吃腻了。与任公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举着细竹竿,坐在沟渠旁垂钓的人,他们只能钓起鲫鱼那样的小鱼,要想钓到大鱼是绝无可能的。(《庄子·外物》)

有一个人叫夸父,觉着自己很了不起,想和太阳比一比谁走得更快。于是他手持木杖,跟在太阳的影子后面一路追下来,一直追赶到太阳降落的地方,那里叫隅谷,是太阳晚间的归宿之处。走得太急太久,他口渴得很,便又掉转身子,赶到黄河和渭河去喝水。这是两条大河,水流浩浩荡荡,滚滚东去,然而竟被他喝光了。但还是止不住口渴,便往北方奔去,那里有一个大湖泊,里面的水兴许够他喝的。可是还没有到达,就口渴得支撑不住了,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地。他的手杖扔在一边,身体的膏油和肌肉浸透到土壤中,变成了一片桃树林。这片林子可真大,绵延好几千里。(《列子·汤问》)

鹏鸟、任公子、夸父可以说是大了,鹏鸟的背部如泰山,翅膀若垂云,还不大吗?任公子拿公牛做钓饵,而且是50头,还不大吗?夸父的身躯化成的桃林绵延好几千里,还不大吗?这也罢了,更大的是他们的活动场所,鹏鸟的空间是渺渺苍穹,还不大吗?任公子的渔场是茫茫东海,还不大吗?夸父的赛场是太阳升起和降落之间的莽莽地域,还不大吗?这也罢了,更大的是他们的结局,鹏鸟的归宿是宇宙极地南冥,还不大吗?任公子的收获是翻江倒海的鱼,还不大吗?夸父虽然失败了,但他以高天上的太阳为对手,还不大吗?他们的大就大在超越了寻常之物,世上的一切根本束缚不住他们的手脚。这就告诉我们,所谓大就是突破制约,无所限定。

这也是老子所说的大的一个基本含义。

下面我们结合《道德经》第41章看看为什么这样说。这段讲大的话共四句,我们逐一分析。

一句是“大方无隅”。大方,大的方形物;无隅,没有边角。大的方形物没有边角,这说的是大地。在古人的观念中,大地是方形,凡是四方之物,一定有四个边角,大地也不例外;然而大地实在太大了,而人又很渺小,根本无法望到大地的尽头。大地应该有边角,但我们看不见,我们眼中的大地不为方形所限。这种情况也常常出现在道行很深的人身上,他们内心方正,很有原则,但不溢于外,为人随和圆融,绵里藏针即为其表现之一。显露边角的物象一定不够大,方正逼人的人的道行一定不够深。

一句是“大器晚成”。大器,贵重器物,比如人们喜欢说的国之重器,商代的后母戊鼎;晚成,成就很迟。后母戊鼎这类东西形体巨大,用料考究,造型复杂,对创作人员的审美和经验要求极高,对生产条件要求极严,对制造工艺要求极精,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完工,它的制作不受时间所限。人也一样,精英需要长期培养,是在漫长实践中历练出来的,无法用确定的时间来限定。

一句是“大音希声”。希,稀疏。大的声音稀稀落落,直至无声。唐时,隐峰禅师来到沩山,也不打问,径直进入法堂,在上座前解开衣服坐下休息。方丈灵佑禅师听说师叔来了,连忙整理好衣冠赶往法堂相见。隐峰远远见到灵佑的身影,倒头便睡。灵佑见状,不便打扰,退回禅室。不久隐峰悄然离去。灵佑等了一些时候,叫过侍者询问隐峰是否还在,侍者答已经走了。灵佑又问留下话没有,侍者答没有。灵佑叹道: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声音就像雷一般轰鸣。(《五灯会元》)这就是大音,以不说为说,琢磨去吧,水深着呢。希也可以解释为混沌,不明确为某一种声音,比如百家争鸣,就是打破一种声音的局限,由于大家都发言,众音为大。

一句是“大象无形”。大现象没有形象。就是前面曾提到过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第14章)。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现象的现象。老子给道起名“大”(第25章),也是因为看不出道是什么形状。形象意味着限定,没有形象其实就是无限。譬如一块美玉,当它还是玉石时,由于不定型,可以雕琢成任何一种东西,具有无限前景,可以说非常之大;而一旦被磨制成某种东西,定型了,便失去了其他可能,不再是大。宋徽宗评价汝窑瓷器,八个字:大象无形,气象万千。据说汝瓷最难得的是天青色,乍一看是青色,细瞧却打不住,是青里透赤、泛橙、藏黄、含绿、隐蓝、蕴紫,所以才谓之天的颜色。天青色不限于某一种色调,流动万千气象,故而为大。

上述表明,大与无同义,制约越少,事物越大,没有了制约,事物便是至大。宇宙或者自然便是这样不可制约的至大物,自然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空间上无边无际,形式上无状无象,内容上无限无定。

自然最大,为此人们习惯称自然为大自然。

议题2 自然而然

自然既指自然界,也指一种状态,即自然而然。老子讲四大,为道、天、地、王,自然不在其列,但它又是效法的终极对象,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它存在于道、天、地、王之中,表现为自然而然的状态。道、天、地自然而然地运行,治理人间的王也是如此,圣王实行无为而治,无为就是任由社会自然运行。老子的“万物将自化”(第37章)表达的就是这一点。自化,自己演化。

关于自然,庄子曾有一个形象说明:“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这里的天指的是自然。牛和马生长着四条腿,叫作自然;给马套上笼头,用绳子穿过牛鼻子,就叫作人为。正是由于人力的介入,牛马被控制住,被限定在人的意志下,这样的状态是不自然的。

按照庄子的描述,马本来生活在原野上,饿了吃草,渴了饮水,长着蹄子可以踏霜践雪,披一身皮毛可以抗风御寒,跨步跳跃,扬蹄奔腾,这是马的天性。高兴的时候彼此用脖子相互摩擦,生气的时候就背过身去用蹄子踢打对方,马的智巧不过如此。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即使给它们建造豪华的宫殿也绝不会去享用。好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伯乐,拍着胸膛夸口道他善于治马。于是把马从原野上捉来,用火烧它的毛,用刀削它的蹄,用烙铁烫它的皮,用笼头套它的头,用绊索拴它的腿,把它关到马棚里固定在马槽上。经这么一折腾,马的天性死去了十分之二三。然而这只不过开了个头。接着便是饿它、渴它、赶它、打它、整它、治它,前面有用铁做的嚼子勒它的嘴,后头有用牛皮做的鞭子打它的屁股,因为不这样做就不能使它屈服。这时候的马就剩下半条命了。就这样,伯乐获得了“治马专家”的荣誉。

最苦的要算那些干重活的马。当人们强行把笼头戴在它们头上,把车辕架在它们背上时,它们会左右张望,缩着脖子想从轭中退出来,要不就硬挺着脖子不让人顺利地把马具套在身上,或者偷偷地脱掉嚼子和辔头,那模样神态活像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偷。是谁把马变成这个样子的?是那个叫伯乐的人!这就是他的罪过。(《庄子·马蹄》)

马原本活得很好,偏偏人不甘心,硬参与进来,打断了马的自然进程。马的变化不是“自化”而是“人化”,是外力干预的结果,完全违背了自然而然,结果马变得小里小气,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大气象。

道家告诉人们,没有人力介入,自然界会运行得很好。譬如天气。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第24章)狂风骤起,但肆虐不了一个早晨;暴雨倾盆,但肆虐不了一个白天。是谁使它这样的呢?是天地本身。自然是一个自我运行的完善系统,无须凭借任何外力,通过不断地自我调节就能够保持正常状态,朝着良好方向发展。相反,外力的介入一定会打破平衡,造成破坏。这就告诉人们,自然界拒绝干预,任何加于自然的人的活动,都是反自然的。

庄子编了一个故事,孔子去找老子诉苦。这里多说一句,庄子生性诙谐,形象思维发达,喜欢借助寓言讲道理,常常拿孔子师生说事,其中绝大部分用的是小说笔法,纯属虚构,这个故事即是其中之一。话说孔子见到老子,言及自己四处奔波却得不到赏识。老子庆幸道:太好了,要不你就闯大祸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老子看来,孔子的做法是把自己的那套东西硬加在别人头上,强迫别人接受,违背自然而然。老子告诉孔子:白(yì)这种水鸟只要互相对视,眼珠不动,就能怀孕;有的昆虫,雄的在上风头鸣叫,雌的在下风头应和,也能怀孕。话虽然离谱,但道理是清楚的,意思是没有你孔丘,鸟虫照样生殖,自然界完全可以自我运行。

于是孔子闭门反省三个月。之后又来找老子,见面就说:我明白了。乌鸦、喜鹊用交尾的方式繁殖后代,鱼儿用把对方的唾液含在嘴里的方式繁殖后代,细腰蜂用抚养螟蛉幼虫的方式繁殖后代,而在人那里,母亲生了弟弟,哥哥就哭。我作为人来说,脱离自然的时间太久了!脱离自然而做人,怎么能说服别人呢?行,老子说,孔丘得道了!(《庄子·天运》)老子高兴,孔子终于接受了自然而然的事实,不再整天盘算如何改变世界。

(四)道的地位及其对回到自然的意义

语录

原文——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第35章)

译文——掌握了作为大象的道,就可以畅通天下。畅通天下不会有危害,使自己和众人享受大安定,大公平。

议题1 道的地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

本篇主旨是自然之道。

老子思想具有鲜明而厚重的哲学性,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追溯宇宙万物的本原,以其作为自己学说的基础。

本原是哲学术语,这个词并未见于《道德经》,老子使用的是“始”,如“无名,万物之始也”(第1章),“以知古始”(第14章);“母”,如“有名,万物之母也”(第1章),“可以为天地母”(第25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第52章);“门”,如“众妙之门”(第1章),“玄牝之门”(第6章),“天门启阖”(第10章);“宗”,如“渊兮似万物之宗”(第4章);“根”,如“是谓天地之根”(第6章),“各复归于其根”(第16章);“一”,如“载营魄抱一”(第10章),“是以圣人执一”(第23章),“昔之得一者”(第39章),“道生一,一生二”(第42章);“先天地”,如“先天地生”(第25章);“本”,如“故必贵而以贱为本”(第39章);“基”,如“必高矣而以下为基”(第39章);等等。这些字词表达的都是根本、源头或初始。所以《道德经》尽管没有出现本原字样,但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哲学著作。

哲学以探求万物本原为目的,那么在老子那里,这个本原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道”。正如我们前面专门叙述过的那样,宇宙表现为道的运行,开始于虚无,经过有和无的统一体混沌,演化出天地万物。这不仅仅是产生和被产生的关系,同时也是作用和被作用的关系。道自始至终贯穿于万事万物之中,提供基本规则,使其按照道的轨迹发展,直至灭亡。万物从哪里来?从道来;万物到哪里去?到道去。道的本原地位是由产生和规则两个方面奠定的。

那么道是什么?是自然。老子说:“天乃道。”(第16章)天即自然,自然就是道。又说:“道法自然。”(第25章)可以这样讲,在老子那里,道所体现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本性,或者说自然是道固有的性质。当然,这个自然是纯粹的自然,是作为本原的自然。

然而宇宙不光是自然界,还有人。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自然与人谁更根本?老子的回答是明确的,自然更根本。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在人、地、天、道、自然的序列中,人处在最低位。庄子也说:“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庄子·在宥》)天道,天的规则;人道,人的规则。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重自然是天道,有为而劳累忙碌是人道。天道为君,人道为臣。君臣是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所以人间的道理要以自然的道理为准。人必须放弃自己那一套,遵从天道,效法自然,行无为之道。

明确了道(自然)的本体地位,也就确立了道家思想理论体系的基石,道家的所有观点都是从道(自然)出发并且以道(自然)为准则。道家之所以用“道”来命名,原因即在于此。

譬如下一篇生命。重生或贵生是道家思想的一大特征,然而儒家也关注生命,同样都是重视,却有根本区别。儒家那里其实有两个生命,一个是自然躯体,一个是道义,自然躯体只有与道义相融才有意义。这恰恰是道家需要解构的,其基本思路就是还原生命的自然性,突出它的优先位序。

由于道(自然)是第一性,我们从哲学上可以把道家学说称为自然本体论。

道或自然是宇宙的本原,是道家思想理论体系的基石,这就是道(自然)的地位。

应该指出的是,这种自然本体论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产物,集中反映了农业时代的人们对大自然的依赖和情感,同时也是人性中最深层、最隐秘因子发出的与自然的共鸣——要知道人本来就是从自然母体中走出来的,只要人仍然是人,不管多么发达,都不可能完全摆脱身上的自然属性。

当代女作家葛水平,来自山西长治乡村,曾在第61届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的演讲中以《我和我小说中的乡村女性》为题,给外国读者讲了一个动物与人的故事。这是件真事,她把它写成一篇散文,标题叫《驴是兄弟》。她说:祖父养的驴腊月里生了一匹小骡子,老驴没有奶水,祖母找来年轻的婶婶,要她给骡驹子喂奶。婶子的孩子死了,还没出月子。婶婶解开衣扣,托出双乳,骡驹子胆怯,后退躲避。叔叔来了,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撮毛,缠绕在女人的奶头上。婶子缓缓躺倒,卧在骡驹身边。骡驹含住奶头。天近黄昏,万物沉静,只听见骡驹的吸吮声。婶婶裸露的肌肤流溢出丝缎般的光泽,脸上有泪淌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艰难赎回的幸福”。葛水平7岁时,当小学教师的妈妈生怕独生女有闪失,让她认村口大杨树下的石碾子为干大(义父)。树大约几百岁了,心儿都空了,石碾子也有百十年了,村里几代都有人认它为干大。(葛水平:《我走我在》)

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人与自然从来没有分开过。

议题2 道对回到自然的意义

道家的自然本体论除了具有认识根源外,还具有强烈的批判意图。它是有感而发,目标非常明确,锋芒指向的就是儒家。

老子和孔子的时代,百家争鸣,思想极为活跃。既然是争鸣,声音就有高有低,有众有寡。其中风头最盛、声势最大的是两家,一家为儒,以孔子为代表,一家为墨,以墨子为代表,故而儒、墨被称为显学。两家中又以儒家的追随者最多,社会影响最深,为此孔子还获得了“素王”的美誉,民间尊其为思想文化领域中的至高领袖。面对儒家,道家就显得势单力薄了——它的崛起以至于造成儒道互补的态势是后来的事情。

那么道家反对儒家什么呢?最根本的是有为。老子生活时代的自然界早已不是纯粹的自然界了,相当部分被人力改变。人类根据自己的需要,把活动、意识、目的、价值观、审美观等诸多因素加在各种事物上面,把它们变成了人类的功利对象,改造它们,干涉它们的进程,致使万事万物无不打上人的印记。在老子看来,儒家实行的就是这样的有为。这时的自然界还是第一性的吗?不是。就像《庄子》寓言中的那个浑沌一样,被按照人的样子凿出7个孔后便死掉了。

儒家承认天的地位,但又按捺不住人的勃勃雄心。儒家经典《中庸》说:“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天地如此之大,但人仍然有所憾缺。所以君子口中的大,连天下也装载不了。既然天满足不了人,那么人就要自己动手去进行创造,于是便有了“君子之道”,也就是礼制化的做人方式和生活方式。礼是规矩,体现的是秩序,孔子大力倡导的“克己复礼”,就是号召人们回到以周礼为核心的秩序,恢复或重建礼制社会。

这是道家绝不能接受的。上面孔子找老子诉苦的故事表达的就是这一点。孔子很委屈,说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倾力修订《诗经》《尚书》《礼经》《乐经》《周易》《春秋》六部经典,以其中的精义游说诸侯,先后接触了72位国君,不遗余力地阐述先前圣王的治国之道以及周公、召公的事迹,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一位国君的兴趣,做点儿事怎么就这么难啊!老子一点儿也不同情,反而有些幸灾乐祸,说这就对了,为什么?因为你的那一套不过是先王的陈迹,打个比方吧,如同脚印,我问你,脚印等于脚吗?老子的意思是历史是人用脚走出来的,而脚印是过去的遗留物,怎么可以用过去的脚印限定今天以及未来的脚步呢!春秋时期,社会动荡,传统秩序被冲得七零八落,所谓“礼崩乐坏”。孔子要挽救这个秩序,而老子则要破坏这个秩序,立场截然不同。

为此老子提出了“道法自然”,与“克己复礼”相抗衡,呼吁返回纯粹的、原初的自然。不仅是回到自然界,也是回到人的自然本性。哲学家们揭示世界本原,是为了给人奠定一个真实可靠的生命基石,使人活得更真实、更可靠、更有意义,也活得更踏实、更快乐、更幸福。老子亦如此。本书后面各篇,谈的都是这个问题,这里简单提一句。

回到自然的根本途径是去除人为,也就是实现无为。模拟庄子的话,有为是给自然上套,无为就是给自然解套。去除了人强加在自然上面的种种限定,自然就会恢复勃勃生机,重新展现大气象,就像前面说的马那样。这里的自然是广义的,相当于今天所说的世界,包括社会在内。老子讲自然,根本目的不在于天而在于人,不在于自然本身而在于社会。社会才是人们生存的第一环境,解除人为加于社会上面的束缚才是第一位的,这也才是老子“道法自然”的最重大的意义。老子是以自然的无为来抵抗和阻止儒家的理论与实践,还人一个自由舒心的生存环境。

表现在理论上,就是以虚无来粉碎实有。虚无是道家的基础概念,具有本原意义。说虚无是本原,是宇宙的起始和归宿,就是否定儒家倡导和推行的仁义礼智体系——在儒家那里,这套体系是实有,既是人道又是天道。这一点在后来的宋儒那里表现得非常明显,按照朱熹的说法,宇宙开始于仁义礼智构成的“理”,所以宇宙一开始便是“有”而绝非“无”;人亦如此,秉理而生。老子以虚无瓦解实有,不是说道家不要仁义礼智,而是说这套体系不具有本体地位,不是第一性的。

那么拆除了这套体系之后,应该怎么办呢?难道过一种无秩序的生活吗?不能这么讲。按照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则,只要是社会自己运行,不掺杂儒家式的人为因素,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是合乎道的,完全可以接受。

从一开始,道家与儒家就大不一样,存在着根本分歧。

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子关于道(自然)的观念属于反对人类中心论的自然主义,而且很彻底、很激进。这个世界不姓“人类”,而姓“自然”。姓“人类”的世界是虚假的、迷失的,姓“自然”的世界才是本真的、安宁的。不要以人的方式对待世界,而应该以自然的方式对待世界。老子的观念很现代,不仅在历史上形成对儒家思想和实践的制约,而且可以为今天人类的选择提供有益的启示。

究竟应该怎么做?是把世界改造成人性(社会性)的世界还是把包括人在内的世界还原为自然的世界,这对人来说,尤其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