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性善:人路的根据
(一)人性的误区
语录
原文——
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告子上》)
译文——
误导人们祸害仁义的,定然是你这种论调!
议题1性恶与性善
人性是什么?对作为人的我们来说,是应该也是必须首先明确的问题,然而时至今日仍是一笔糊涂账。
发生在2300多年前的关于人性的一次辩论精彩纷呈,其后的种种理论都可以或多或少、或隐或现地从中找到自己的雏影。再现这次辩论无疑可以为我们厘清人性问题提供一个经典案例。
辩论的正方是一个名叫告子的青年学者,反方是大名鼎鼎的孟子。按照内容,这次辩论可以分出三场。
第一场辩论。
正方的陈述是:人性好比柔软的柳条,仁义好比是曲卷柳条的力量,人遵仁守义,就像是外力作用下柳条被曲卷成一定的形状。
孟子反诘道:你是顺着柳条的本性来曲卷它呢还是戕害本性来做这件事情呢?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难道只有戕害人的本性才能使人做到遵仁守义吗?(《孟子·告子上》下文凡引《孟子》,不再标注书名)
双方辩论的焦点是人性善。孟子主张人性本善。告子否认这一点,认为善是后天的,是社会施加于人的,就像把柔软的柳条编织成一只筐子。这个说法挺现代,看上去很合理,然而还是被孟子抓住了破绽。他的诘问非常巧妙,凡物都有自己的性质,人也一样,他就从这里入手,问你:的编织是顺性而为还是逆性而动?
告子输定了,因为根本无法回答。说顺性吧,等于承认人性本善,那还辩论个什么劲儿;说逆性吧,等于把人性置于善的对立面上,这话可不敢轻易出口。作为论敌,告子应该选择后者,所以孟子随即发出第二问,这岂不是说唯有戕害人的本性才能使人为善吗?意思是,闹了半天世上那些善良的人原来都是在跟自己的本性较劲儿,是逆天性而动。
孟子的诘难很厉害,一下子就把告子打进异端。朱熹为《孟子》做注,把这层话挑明了:“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孟子集注》卷十一)认定告子的论调与荀子的人性恶观点同属一路。就是说,人性本恶,至于善,那是后天的加工制作。这还了得?难怪孟夫子要发脾气了,说了题头语录那句话,不管你的主观动机是什么,你的这套言论在客观效果上就是鼓惑人们背弃良善。这帽子可够大的。
不光孟子,他的弟子公都子也遇到同样的挑战。发难的是一个叫孟季子的人,手法仍旧是把善与人性分开。问:你说仁义是出自本性而不是外在于人的,好,我来问你,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比你哥哥年长,两个人你更尊敬谁?按照儒家爱亲是天性的观念自然是亲人优先,公都子老老实实地答:哥哥。见对方入了套,孟季子微笑着问:好,那么斟酒的时候,谁先谁后呢?回答是应该先给年长的人斟酒。孟季子说,既然如此,不恰恰证明仁义是外在的吗?因为你使你的天性遵从社会惯例。公都子傻了眼,跑回去问老师。
一番耳提面命后,公都子找到孟季子,问:你冬天是喝热汤还是喝凉水?孟季子差点笑出声:我又不傻,当然喝热汤。又问夏天呢?回答喝凉水。这回该轮到公都子得意了,说:冬天喝热汤夏天喝凉水,正好跟外在的天气相反,这不恰恰证明事情是由内在决定的吗?(《告子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斗嘴了。
以儒家人性观衡量,性恶说是第一个误区。
议题2二元论与一元论
第二场辩论。
仍旧是打比方,上回是柳条,这回换成水。
正方的陈述是:人性就像是湍急的流水,东边有缺口就往东边去,西边有缺口就朝西边去,没有一定走向。正如水流没有不变的方向,人性无所谓善还是不善。告子的比喻很到位,着眼的仍是可塑性,水比柳条更柔软,没有定势也没有定形,流到哪儿算哪儿,流到什么里面就是什么形状,完全随机。至于观点,朱熹的评论是:“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杨子善恶混之说。”(《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做了不大不小的调整,采用杨朱的善恶混合说。
不错,孟子答道:水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的确不一定,可是难道从高处向低处流也不一定吗?告子愣了,这一层他还真没想到。孟子接着说:水一定要向下流动,没有不向下流的水,这就是它固有的本性。人性也一样,也有固有的本性,这就是善。
既然人性是善的,可为什么还有人做坏事?告子问了一个人人都会提出的问题,潜台词是做好事证明人性善的一面,做坏事证明人性恶的一面。
孟子答:确实有人做坏事,但这不能说明人的本性是恶。好比你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可以高过头顶;在河中筑堤,水可以上山,但这不是水流的本性,是外部力量改变了它,人做坏事也是这样,是环境形势造成的。(《告子上》)
又轮到公都子了。不过这次没人诘难他,是他自己不明白。他向老师提出两个疑惑,一个是:一种说法认为人性既是善的同时又是恶的,所以周文王、周武王当政的时候,民众就善良;而到了他们的子孙周幽王、周厉王当政,民众就变得暴虐了。他是想说,在同一个人身上,善恶并存:遇到好的当政者,人性善的一面便发扬光大;遇到坏的当政者,人性恶的一面便膨胀暴露。另一疑惑是:一种说法认为,有的人本性是善的,有的人本性是恶的,正如舜与象这一对亲兄弟,舜是善的代表,象是恶的代表;也正如瞽瞍与舜这一对父子,瞽瞍昏庸不慈,而舜则贤明孝敬;也正如尧与象这一对君臣,尧是圣王,而象则是刁民;还如商纣王、微子、比干,商纣王作为弟弟和侄儿是出了名的暴君,而哥哥微子、叔叔比干则是大忠臣。他要说的是,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的性善有的性恶。公都子的疑惑集中反映了善恶二元论。
公都子问老师:用您的人性善观点怎么解释这些事实呢?
孟子这样回答:“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告子上》)这里的情指的是人性的趋向。是说,就人性的自然趋势而言,是向着善的;至于说有些人不走正路,不能归罪于天资。
以儒家人性观衡量,善恶混合说是第二个误区。
议题3动物性与人性
第三场辩论。
这回告子不打比方了,采用命题抽象法。
他上来就说:“生之谓性。”与生俱来的就是本性。
孟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从抽象到具体,用上了比方。问: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说,天然的白都是一样的?是的,告子答。孟子追问道:白羽毛的白如同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如同白玉的白,是吗?回答是当然如此。
孟子点点头,话锋一转:能具体说说人的本性是什么吗?
“食色,性也。”告子言之凿凿。饮食、性欲之类的本能就是人的本性。
孟子顿了顿,望着对方道:照这么说,岂不等于讲,狗的本性如同牛的本性,而牛的本性如同人的本性吗?(《告子上》)
告子被绕进去了。孟子的辩论技巧高超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告子的命题有漏洞。相信他确实无意于把人性混同于动物性,但结论却一定如此,躲不掉的。
以儒家人性观衡量,人性动物说是第三个误区。
那么告子错在了哪儿?
孟子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尽心下》)大意是,口舌追求好吃的,眼睛追求好看的,耳朵追求好听的,鼻子追求好闻的,四肢追求舒适的,都属于与生俱来。然而这些追求有命管着,因此君子不把它们看成本性。这是说,人的感官享受能否实现,要看命运的安排,就像牛羊能否吃上青草要取决于雨水一样。既然人无法做主,那么感官追求就属于另一个领域的问题。用现代哲学语言说,感官追求为人与动物所共有,是人身上的自然部分,受必然性制约,而人性的部分则不同,应该是自主的、自由的。告子看不到这一点,强调“食色,性也”,从人与动物的共性出发,当然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里还有认识上的根源。朱熹指出:告子谈人性,林林总总,具体说法虽然不同,但始终有一个特点,即就“知觉运动”者而言(《孟子集注》卷十一)。所谓知觉,指的是感性认识。我们都知道,感性认识的对象是现象。在朱熹看来,告子对人性的认识,一直停留在表面现象上,没能深入本质层,所以他谈来谈去,怎么也达不到理性高度。以柳条、水来比附人性就不必说了,即使“生之谓性”的命题也没有跳出感性的窠臼,因为其中的“生”表达的就是可感知的东西,诸如“甘食悦色”之类。
朱熹还通过自己的哲学思想来剖析告子的认识失误。他从人与宇宙的同构论出发,认为人的构成有两个来源,一为天之理,一为天之气。天之理为形而上,构成人性,诸如仁义礼智各原则,只有理性认识才能把握。天之气为形而下,构成形体官能,诸如口鼻耳目及其追求之类,感性认识即可知觉。在知觉现象上,人与牛没有区别,一样地要吃、要喝、要异性,唯有进入理性层面,才能抓住人的本性,也就是人得以与动物区分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性质——譬如人具备仁义礼智,而动物则没有。告子先生由于始终在“知觉”中徘徊,将人性与动物性混为一谈也就难以避免了。(《孟子集注》卷十一)
(二)人性善
语录
原文——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译文——
仁义礼智不是外界灌输于我的,是我本来就有的。
议题1人性的界定
从孟子的论述以及朱熹的注释来看,人性必须具备以下四个要件。
第一,先天性。
人性与生俱来,正如题头语录所言“我固有之也”。孟子师生与告子等人辩论的一个焦点是内在与外在。告子等人否定仁义是人所固有的,告子那个柳条在外力作用下编织成形的比喻,孟季子那个先给年长者斟酒的例证,都是为了说明仁义外在于人,为人后天所得。而孟子师生的反驳,则是捍卫仁义对于人的内在性。为什么内与外成为辩论的焦点?因为内在意味着先天性,一旦仁义被证明不是与生俱来的,人性善就不能成立,所以告子等人一定要挖掉这个墙脚。
双方尽管在人性是什么这一点上观点不一样,但都认为人性是先天的。人性的先天性是人们的共识,不只在孟子与告子这里如此,在其他人那里也一样。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只有具备先天性,才成其为人性。这就是说,只要是天赋的,都可以划入人性范围。就此而言,告子“食色,性也”的主张没有错。孟子也承认食色属于人性,就是上节引文中说的“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性也”。不仅食色属于人性,形体、相貌亦属于人性,孟子说:“形色,天性也。”(《尽心上》)
那么为什么又说告子错了呢?我们往下看。
第二,全面性。
对于“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这段话,朱熹做注,引程颐程颢兄弟的话说:“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孟子集注》卷十四)分,可以解释为部分。程氏肯定口舌、眼目、耳朵、鼻子、四肢的官能追求属于人性,然而同时又指出,它们仅仅具有部分意义,只是个别感官的个别欲望,不能涵盖人的整体,人既不能归结为食欲也不能归结为性欲,远比这要复杂得多。这就告诉我们,单一的特性不能代表人性,只有具备全面性,才成其为人性。
食色属于人性,但又不是人性。为了把这个意思表达得通俗一些,不妨把人性分为天性和本性。凡是与生俱来的都归属于天性,只有人所独具的才是本性。前者相当于人的构成,包括食欲、性欲、形体、相貌等,后者相当于人的本质,在孟子那里就是善及其诸如仁义等准则的具体表现。
第三,自主性。
在上面引文之后,孟子紧接着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意思是,父子之间体现仁,君臣之间体现义,宾主之间体现礼,贤人运用智,圣人实施天道,都属于命定,但其中又贯彻着人的本性,因此君子不把它们视为命定。
对于这段话,朱熹引程氏言这样解释:“仁义礼智天道,在人则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之命也。”(《孟子集注》卷十四)是说,对于仁义礼智天道,人们必须无条件地给予遵循,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儿,没什么可讲的。尽管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不一样,有人做得好,有人做得不好,但都可以尽力往好了做。这里的空间极大,做得好的,可以加把劲儿更上一层楼;做得不好的,可以退回去重新做一遍。总之,怎么做、做成什么样,完全凭你自己,没有任何限制,所以不把遵循仁义礼智简单地叫作命定。
跟着仁义礼智走与跟着感官走截然不同。不错,二者都是天性,然而欲望是你的,欲望的对象可不是你的,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能否追到手,不完全取决于你的努力,还要看机缘如何;而仁义礼智则不存在这个问题,只要你去做,就能发扬光大,全由自己做主。只有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才完全是属人的,所以本性必须具有自主性。
第四,自然性。
孟子说:人们关于人性的见解来自他所观察到的事实,而事实则是对象自然运行表现出来的现象。这里有两种认识方法,一种是按照对象自然运行的轨迹去观察,就像大禹治水那样顺势而为;另一种是卖弄聪明,不顾对象自身的发展,穿凿附会,另立一套。(《离娄下》)朱熹的解释是: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有其固有的“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孟子集注》卷八)。这是拿孟子与告子的辩论说事,孟子总结的水往低处流,人往善里走就是自然之势;而告子则相反,他是违背常情的矫揉造作。朱熹认为,正是这种自然之势表达本性。人性是自然而然的。
以上四个条件,告子“食色,性也”的主张只符合第一条,违背后三条,所以不能成立。相反,孟子的性善主张则符合所有四条。善,或者说仁义礼智是人所固有的,具有先天性;善不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中,也作用于感官欲望,告诉自己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具有全面性;善推动人不断提高个人素养,具有自主性;善是人的顺势而为,具有自然性;所以善是人的本性。为此“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
议题2人性的证明
界定人性的四个条件中,先天性是前提。这个前提可靠吗?必须给予证明。
孟子的证明从怜悯心开始。他举例说,有个小孩子在井台上玩,突然险情发生,小孩子向井口滑落,看到的人没有不惊骇的。人们为什么惊骇?是为了跟小孩子的父母攀交情吗?不是。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吗?也不是。是因为害怕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吗?还不是。那么是因为什么呢?很简单,是出于“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不忍心看别人遭罪受苦,也就是同情心、怜悯心,也叫“恻隐之心”。这个例子说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孙丑上》)
孟子引出恻隐之心后,又旁触其他,牵出羞恶之心、恭敬(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这里的心是表现出来的感情,具有指示意义:“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端,头绪。顺藤摸瓜,就是仁、义、礼、智,同情感、羞耻感、恭敬感、是非感分别是它们的自然流露。
这里的“皆有”与“固有”是可以互换的,说人人都有意味着人所固有。所以孟子在讲到人都具备恻隐等四心之后,紧接着讲了本节题头引用的那句话,“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然而这毕竟有些简单武断,为此孟子又从本能角度做出说明。
他的例子仍旧是小孩子,说你看看儿童,小小年纪就知道亲爱父母,等稍大一点,就知道尊敬兄长。亲爱父母是什么?是仁;尊敬兄长是什么?是义。没人教他,也没法教,因为他太小;他也不过心,因为他根本不懂事。这说明了什么?“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尽心上》)不学就会的是良能,不想就懂的是良知。这说明仁义是人的本能。本能就是先天,所以说善与生俱来。
仁义礼智是道德准则,但在这里分量要大得多,具有本体论意义,起着决定人的存在的作用。就是说,一个人是否具备做人的资格,就看他在仁义礼智上是否合格。“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没有同情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恭敬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能算是人。
是人,就一定性善。
议题3人的共性
上面孟子的话还包含这样一层意思,即善作为人的本性在所有人那里都是一样的,或许有量的差异,但绝无质的区别。君子与小人,圣人与盗贼,概莫能外。
孟子拿种麦举例,说往田里撒下麦种,收获的一定是麦子。他还谈到做鞋,说鞋匠虽然不知道顾客脚的尺码,但做出的鞋子基本靠谱,绝不会把它做成筐子那么大,因为人脚都差不多。还有烧菜。春秋时期齐国有位易牙,是烹饪高手,烧出的菜人人都爱吃,因为他掌握了人的口味特点,人们对味道的要求大致相仿,比人与狗、马的差距要小得多。还有音乐。春秋时期的师旷,奏出的琴声没人不喜欢听,可见人们的听觉是近似的。还有美。春秋时郑国的美男子都,天下人就没有认为他不好看的,见了子都而不赞叹的一定是盲人。孟子总结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告子上》)口舌之于味道,人所共同;耳朵之于声音,人所共同;眼睛之于形色,人所共同。
那么心性呢?那还用说,也一样是人所共同。“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告子上》)仁义礼智的道理、原则就是人们的心灵相通之处。所以无论自己做了好事或者看见别人做好事,都令人很快乐。
感觉相同,心灵相通,本性亦如此,“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善是人的共性。
隋朝文帝时,一个叫王伽的官员押送犯人李参等70余人前往京师。走到荥阳,王伽见犯人实在辛苦,心生怜悯,便把犯人的枷锁统统卸掉,遣散押解士卒,与李参等人约好到达京师的日期,说:如果你们延误或者逃跑,我只好代你们受死。说罢便离开犯人独自去了。
犯人们十分高兴,也非常感动,全都如期到达京师,一个都不少。隋文帝听到这件事,非常惊讶,召见王伽,接着又召见犯人,命令他们带着妻子儿女一起进宫,在殿堂赐宴并赦免了所有罪犯。
就此文帝下诏说:凡世上之人,都有灵悟的禀性,都懂得善恶,明白是非。如果以至诚之心关怀他们,加以劝导,那么恶俗必定改变,人人都会走上善良的道路。以前由于海内动乱流离,德教废弛淹没,官吏没有慈爱之心,百姓存有奸诈之意。针对这种情况,我打算遵循先圣的办法,用道义来感化子民。王伽非常理解我的用意,诚心诚意地加以宣传教化,而李参等人感化醒悟,自己前往官府报到,这说明四海之内的百姓并不难以教化。要是让官吏都成为王伽一类的人物,庶民都向李参等人学习,那么摈弃刑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资治通鉴》卷179)
这不是孤例,这类事历史上并不罕见。南北朝时,王志任东阳(今浙江东阳市)太守,监狱里关押着十几名重犯。冬至大如年,临到这一天,王志放他们回家过节。节后除了一名罪犯外全部按时返回。王志说:责任我来负,管事的官吏不必担心,此人会返还的。果然第二天那个犯人就回到了监狱,迟到的原因是妻子分娩。(《南史·王昙首传》)
这两个故事为善的共性提供了一个注脚。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同情心,也就是孟子讲的“恻隐之心”,表现在王伽、王志的身上;一个是辨别力,也就是孟子讲的“是非之心”,表现在李参等人身上。
恶人也是人,在道理面前也要低头。元代有一个叫赖禄孙的人,为避乱兵,背着老母躲进南山。贼兵追到山里,赖禄孙挺身挡在母亲身前,说:别伤害我母亲,要杀人就拿我开刀吧!贼兵不忍下手。他的妻子没跑掉,被抢走了。贼兵们一致斥责道:怎么能侮辱孝子的老婆!结果妻子被送了回来。(《元史·樊渊郭狗儿传》)类似的故事数不胜数,任何朝代都有许多。
即便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完全是一恶到底。唐末的朱全忠(朱温),出了名的心黑手毒。他指使李彦威等人杀死皇帝唐昭宗,消息传来,他假装震惊,号啕大哭,扑倒在地。他先给这些部下降职处分,然后又命令他们自杀。李彦威临死前大声叫道:拿我顶罪,可以蒙骗天下人,难道能够骗过鬼神吗!如此做人,断子绝孙!(《资治通鉴》卷265)后来朱全忠带兵围困沧州,城里人饿得吃土、吃人肉,而他的粮食却堆积如山。久攻不下,朱全忠退兵,命令将粮草全部焚毁。望着滚滚黑烟,守将递信求他手下留情,朱全忠竟答应了,留下了几堆粮食。靠着这些粮食,沧州百姓活了下来。(《资治通鉴》卷268)
人皆性本善,人在人性上一律平等。
议题4恶
认定人性本善,有一个问题不容回避,就是告子在辩论中提出的,既然人性善,为什么还有人做坏事?这是一个常识性问题,但要说通着实不易。
孟子内外开弓。
外,讲的是环境。
正如种麦,收获的虽然一定是麦子,但产量有所不同,籽粒的饱满度也不一样,这主要是环境造成的,或者是土地肥力的原因,或者是雨水的原因,或者是人力投入的原因。(《告子上》)
齐国都城临淄南边有座叫牛山的山,孟子曾接受齐宣王之邀到齐国当大夫,在临淄住过,便就地取材,拿过来说事:牛山本来是座绿山,草木苍翠,郁郁葱葱。可是由于它位于城郊,总有人拿着斧子去砍树打柴;还有人把牛羊赶到山上,它们不光吃嫩芽树叶,最后连树枝都啃光了,结果山变成了秃山。人们见山上光秃秃的,以为它本来就是那个样子。这难道是牛山的本性吗?显然不是。人也一样。有这么一个人,本来不错,渐渐变了,就像是斧头对待树木,天天砍伐,树不能繁茂那样,善心丢失了。夜里他醒来,想到自己的作为,惊出一身冷汗,善的心思抬头,可到了白天,又把善抛到了一边。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他在夜里萌发的善越来越少。别人见他那副德行,以为这人原本就是个坏小子。难道这是他的本性吗?显然不是。结论是,牛山之所以变秃,人之所以变坏,原因是他们面对外界的破坏而缺乏养护。(《告子上》)
这个意思孟子对君王也讲过,说:即使是天下生命力最强盛的植物,你猛晒它一天,再冷冻它十天,没有能够长好的。我不能总在大王身边,一旦离开,那些奸佞小人便围上去“冷冻”您,我在您身上启发出来的善又哪里抵挡得住?(《告子上》)
孟子谈环境,并不一味强调外力,同时也讲内因。外界影响再加上自己意志薄弱,放弃对本性的养护,就会走上邪恶的道路。
内,讲的是感官。
在孟子看来,人身上的各个部分并不一样,存在着贵贱之分、大小之别,所谓的“大体”与“小体”。口舌、眼目、耳朵、鼻子、四肢这些感官属于小体,是低贱的。之所以称其为小和贱,是因为它们不会思考,就知道享受,常常遭受蒙蔽。心则不同,具有思考能力,能够分辨是非,所以称“本心”为大体,是高贵的。小体与大体的追求截然不同,小体是跟着外物走,大体是跟着道理走。
人如果管不住自己,一味遵从小体,纵容感官欲望,就可能做坏事,滑向邪恶。
秦朝末年,秦二世对赵高说:人生在世,就像驾着六匹骏马拉的车子从缝隙中飞奔而过那样短暂。作为天下之主,我打算尽情享受,凡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想到的,只要是好东西,都要过过手,体验其中的快乐,直到我享受不动了为止,你看怎样?赵高答:太英明了,要不怎么说您是圣明天子呢,昏聩的君主就想不到这一点。大臣李斯等人建议减轻徭役,二世说:凡是尊贵到能够拥有天下的人,无一不是为所欲为者,舜、禹虽然贵为天子,却以置身于穷苦境地去为百姓献身,值得吗!(《资治通鉴》卷7、8)
还有一位君主,跟秦二世差不多,他是南北朝时期的北齐武成帝。大臣和士开对武成帝说:自古以来,一个个帝王都成了灰土,尧、舜与桀、纣又有什么两样!陛下应该在少壮时恣意行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有任何顾忌。快乐一天,顶得上平常一千年。国政交给下面去做,根本用不着担心误事,何必劳累自己!和士开的话正中武成帝下怀,他把军政事务分派给大臣们,自己三四天才上一次朝,批几个字,也不多说话,一扭身便退朝回宫。(《资治通鉴》卷169)
秦二世、武成帝之流,就是典型的遵从小体的人,也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坏皇帝。
公都子问老师: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成了君子,有人成了小人?孟子答:“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告子上》)很简单,遵从自己“大体”(本心)的人是大人,遵从自己“小体”(感官)的人是小人。
朱熹的注释这样写:“人之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孟子集注》卷十一)人做坏事,是因为陷入物欲而沉溺其中。
被自己的物欲牵着走是恶的内因。
这样看,恶有两个来源,在外是环境,在内是物欲。
议题5人兽之辨
说过大人与小人,我们接着说人与禽兽。这两组划分其实是交叠的。
我们先看一个故事。东汉名臣刘宽,为人厚道,喜欢喝酒。巧的是他的老仆也爱喝酒,每逢被派去打酒,必定先痛饮一番,一喝就控制不住,不喝得大醉不回家。一次来了客人,刘宽打发老仆去买酒,客人等得不耐烦了,那位老兄才跌跌撞撞地回来,客人还没喝,仆人先醉倒了。客人大怒,指着老仆的鼻子骂他“畜生”。过了一会儿,刘宽叫人去查看老仆动静,生怕他自杀。客人不解,刘宽说:明明是人,却被骂为畜生,还有什么侮辱比这更厉害的呢?所以我担心他寻死。可见人兽之别是个大问题。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人与禽兽的差异其实就那么一点点,一般人不在意这一点点差异,而君子却十分执着。
这一点点差异是什么?表现在“大体”和“小体”上就是服从哪一个。服从大体,就要尊崇本心的主导地位,彰显同情心、羞耻心、恭敬心、是非心,反之则是尊崇感官需要,以物质利益为转移。
孟子讲过这样一件事:孔子有一对父子学生,父亲叫曾晳,儿子叫曾参。曾晳老了,曾参主持家业,每顿饭都给父亲准备酒和肉。父亲吃过后,曾参一定要请示,剩下的饭菜给谁;要是父亲问这些东西家里是否还有,曾参为了让他放心享用,并且能够支配食物,一定说有。曾参的儿子叫曾元,曾参老了,曾元主持家业,每顿饭一样有酒有肉。然而在曾参用过饭将要撤下时,曾元根本不请示剩下的饭菜给谁;如果曾参问这东西还有没有,曾元就说没有了,他之所以这样回答,是为了节省开支,把剩菜留在下顿再给父亲吃。对此孟子这样评论:曾元奉养的是父亲的嘴巴和躯体,而曾参奉养的则是父亲的意志。(《离娄上》)
这有什么区别吗?有原则区别。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如今所谓的孝,说的是能够赡养父母。然而像狗和马之类,也能够为人服务。要是缺少了尊敬,不是把人降低到畜类的水平上了吗?孔子的意思很清楚,仅仅是赡养父母,即便是像马那样卖力气,像狗那样忠诚,也算不上孝。为什么?因为在这方面人比不过牲畜。
孔子之所以把单纯的赡养划在动物范畴内,是因为这种行为纯粹属于物质层面,表现为衣食供养,付出的是力气,缺少精神的沟通和文化制度的内容,所以跟狗和马提供的服务没有根本区别。只有在赡养的同时再加上“敬”——对父母人格的尊敬,并且通过一系列礼来表达这种尊敬,或者说把尊敬贯彻到赡养行为中,才配称得上孝。
曾元的做法就属于动物性服务,他看重的是作为饭菜的物质,奉养的也是口舌之类的物质性器官。曾参就不同了,不仅奉养父亲的身体,同时更尊敬父亲的意志,所以他的做法才是人性化服务。从“大体”和“小体”的角度说,曾参是从恭敬心出发,曾元则缺乏恭敬心。
恭敬心不是小事。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下》)杨朱主张一切为了自己,目无尊长;墨翟主张抹杀爱的差别,心无父母:这都是把人降低到禽兽。恭敬心是做人的底线,把恭敬心抛到一边的人只配与动物为伍。以此类推,缺乏同情心、羞耻心、是非心也是一样的。
(三)与人为善
语录
原文——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公孙丑上》)
译文——
君子的最基本德行是善待他人。
议题1善意
下面这个教训足以让人记取一辈子。
有个人被盗贼诬陷为同伙,一起绑缚刑场。临刑前,这人扭头对盗贼说:你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死前我想问一句,我根本不是你们一伙的,甚至从来不认识你,你干吗非咬住我不放?盗贼望着远处的天空,说:那天我饿极了,想拿东西换口吃的,可家里除了一口缸什么都没有。我把缸搬到街上,有个人想买下。你正好路过,看了看我的缸,说值不了那些钱,结果买缸的人走了。那人依稀想起,好像有这么回事。又听盗贼说:没法子,我只好把缸搬回去,躺下来等死。这时强盗头子来了,拿几升米引诱我。我告诫自己不能要,但饿得扛不过,就收下了,跟他做了强盗,从此走上绝路。盗贼看了眼刽子手的刀,转过脸对那人恨恨地说:我做强盗是因你而起,被砍头也是因你而起,怎么能我死了而让你独自活着呢?那人连连摇头,悔恨不已,一句多余的话要了两条命。他向盗贼道了声歉,引颈受刑。(朱元弼:《犹及编》)
孟子说:“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离娄下》)说人家的坏话,拿什么去对付招来的恶果呢?上面的故事是这句话的生动注脚。
所以儒家主张怀抱善意。
这方面孔子非常注意,他是“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论语·季氏》)。汤,开水。遇上可以行善的机会,立马上前,就像唯恐错过机会;遇上可能伤害人的时候,赶紧止步,就像伸手碰到沸腾的水。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论语·颜渊》)君子帮助他人成就美好。
按照礼制规定,父母死后11个月要举行一次祭祀,叫作练祭;27个月还要举行一次祭祀,叫作禫(dàn)祭,这时候孝子才能够回到原来的床铺就寝。鲁国的一个大夫没有这样做,子路问老师:这位大夫在练祭之后立即回到原来的床铺睡觉,符合礼吗?孔子眼睛望着别处说:我不知道。子路到屋外见到子贡,说原来夫子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子贡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便进屋去问孔子:练祭之后回到原来的床铺就寝,符合礼吗?孔子答:不符合礼。子贡找到子路,说夫子的确无所不知。子路很是奇怪。子贡告诉子路,你的提问有毛病,应该对事不对人,你指名道姓,让人怎么回答?所以夫子回避你的问题。(《孔子集语·卷九·论人》)
事情不大,但反映了孔子与人为善的态度。不在背后非议人,特别是长者。这位大夫是要管理当地百姓的,应该维护他的威信,况且他不是有意破坏规矩,而是弄不清丧礼细节。
五代时有位周世宗柴荣。南唐臣服后,派钟谟到后周进贡。世宗问钟谟:江南也在操练军队,修整防备吗?钟谟答:既然已经臣事上国,不敢再做这些了。世宗说:不对。昔日是仇敌,今日成一家,我朝与你们国家的主从关系已经确定,我敢担保没有变故。然而世情难以预料,后继者的事情不可知晓。回去对你家君主说,可以趁着我在的时候,完善城郭,修缮铠甲武器,布置要塞,要为子孙后代着想。钟谟返回后,转述了世宗的话。南唐君主全部照做,加固京师城墙,同时修整各州城墙,增加防守兵力。
司马光对周世宗的言行大加赞赏,认为他已经接近《尚书》对君主的要求。的确,考虑到他的特殊地位,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如此善意,世间少见,可以说是臻于完美了。
与人为善是要牢记在心的,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因为人们常常在无意中伤害别人。
议题2善的践行
对于发扬善言善行,孟子的说法是:“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这讲的是舜,说他听到一句善良的话,见到一个善良的行为,立刻身体力行,像破堤的江河奔涌,气势充沛得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
实现善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
一个是对事,做好事不做坏事。
三国时,蜀汉昭烈帝刘备病重,给儿子们留下的话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资治通鉴》卷70)不要因为坏事很小就去做,也不要因为好事很小就不去做。刘备是一位具有民本意识的君主。那时他还没有登基称帝,暂居荆州,曹操统帅大军打过来,刘备撤离,跟随他躲避兵灾的民众有十几万,还有辎重车几千辆,每天只能走十多里地。有人劝他应当火速行动,否则一旦曹军追到,根本无法抵挡。刘备说:成就大业的人,一定把人作为根本(“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如今百姓追随,我怎么忍心抛弃他们而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刘备叮嘱儿子的话是临终遗言,字字都真。
一个是对人,彰显他的成绩而不放大他的过错。
春秋时期的一个严冬,齐国君主建造高台,民工苦不堪言,饥寒交迫,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盼着晏婴回来,因为只有他才有办法劝阻国君。不想晏子回来后,跑到工地上用棍子抽打怠工的人,骂道:告诉你们,我就是小人!你们都有房子住,有遮雨蔽日的地方,国君不过建造一座高台,你们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什么东西!大家失望极了,说他助纣为虐。然而人们却不知道,晏婴已经见过了国君,还泪流满面地唱了一首自己编的歌曲:冰雪如水浇我身,苦苦忍受无法挡!上天如此摧残我,苦苦忍受无法挡!国君被感动了,当晏婴离开工地还没到家的时候,停工的命令就到达了。
孔子听到这件事,长叹一声说:古代那些善于做臣子的人,如果有好名声,就加在君主头上;如果有灾祸,就揽到自己身上。走进朝堂,竭力劝谏君主的过错;走出朝堂,高声颂扬君主的恩德。他们侍奉的即使是平庸的君主,也能使国家得到治理,而自己却从不显耀功劳。今天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晏子了!(《孔子集语·卷八·交道》)
一个是对欲望,引导向善而抑制向恶。
晋国大夫叔向见到执政大夫韩起正在为钱发愁。叔向赶紧表示祝贺。韩起皱眉道:有什么好祝贺的?我空有执政之名,连跟其他掌权大夫交往的钱财都没有,都快愁死我了,你还祝贺,什么意思?叔向说:从前栾书担任执政大夫,他的田产不足100顷,还不到卿大夫爵位应有田产的五分之一,家里连祭器都不齐备。但他品德高尚,遵守法度,名声传遍诸侯,因此在他杀了国君晋厉公后,也没有受到国人的责难。他的儿子栾黡(yǎn)正好翻了个个儿,目无法纪,贪婪放纵,竟然放高利贷敛财,多亏父亲留下的余德,他才得以善终。到了栾黡的儿子栾盈,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栾盈虽然有他祖父栾书的遗风,但因为受到父亲栾黡恶行的连累,被迫逃亡楚国。如今您有栾书的清贫,我认为您也具有他的美德,所以向您表示祝贺。假如您追求的不是德行而是钱财,我恐怕吊唁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向您祝贺?
韩起听罢,立即对叔向下拜,叩头说:我韩起差点灭亡,多亏您的及时教导保护了我。不光我韩起,就是我韩氏先祖也要感激您的恩德呢。(《国语·晋语八》)
议题3善有善报
听说鲁国打算请乐正子前去主持国政,孟子高兴得睡不着觉。学生公孙丑询问其中原因。孟子告诉他乐正子这个人喜欢听取善言。凭这就能治理好国家?公孙丑大为怀疑。孟子说:主政的人喜欢听取善言,各地的人就会不远千里而来回报以善言,有了那么多好建议,别说区区鲁国了,就是天下也能治理好。(《告子下》)
类似的话不少。譬如,“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给别人爱的人,别人一定以爱回报他;给别人尊敬的人,别人一定以尊敬回报他。
孔子也这样看。鲁国执政大夫季康子问孔子,怎样才能获得民众的忠诚。孔子答:“孝慈,则忠。”(《论语·为政》)正如父慈子孝一样,以仁爱待人,人们就会报以忠诚。
我们说两个人。
一位是春秋时期晋国执政大夫赵盾(赵宣子)。一次出门,看见路边桑树下躺着一个快饿死的人,便拿出食物收拾干净了喂给他吃,然后问他怎么回事。那人说回家路上断了粮,张不开嘴跟人要吃的,也伸不出手去偷东西,结果饿倒了。赵盾又拿出两条肉干给他,这人行礼接受了,但没有吃。赵盾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给老母亲带回去。赵盾让他把肉吃了,又送他两捆干肉和100枚钱,然后登车离去。
国君晋灵公无道,残害无辜,赵盾屡劝无效,引起晋灵公嫉恨——密谋除掉赵盾。他请赵盾喝酒,事先在房中埋伏好武士。赵盾感觉情况不对,酒喝到一半就出了屋子。灵公命令武士追上去杀死他。一个武士跑得特别快,追上赵盾,让他上车逃跑,自己断后。赵盾问他名字,那人说他就是当年桑树下快要饿死的人。然后返身与追兵拼杀,寡不敌众,力尽而死。赵盾得以逃脱。
记述这件事的《吕氏春秋》说:这就是《尚书》上讲的“恩德再微薄也不能说是小”的意思。赵盾对一个人实施恩德,尚且能够换来以命相报,更何况是对千万百姓实施恩德呢!(《吕氏春秋·报更》)
另一位叫子羔,孔子的学生。子羔在卫国担任管理刑狱的官员,曾经判处一个犯人刖(yuè)刑,砍掉了他的脚。后来卫国发生动乱,有人来捉拿子羔,子羔慌慌张张逃往城外。但已然晚了,城门紧闭,根本出不去;更糟糕的是,看守城门的人竟然是被他砍掉了脚的那个犯人。不想犯人却给他指路,告诉他城墙上有一个缺口,子羔说君子不翻墙。犯人又告诉他城墙下面有一个洞,子羔说君子不钻洞。犯人没辙了,想起了地下室,说城墙下面有个地室,子羔跟着犯人藏进地下室,躲过了追捕他的人。
子羔离去时,问犯人:我下令砍掉了你的脚,因为我不能违反国家法令。现在我倒了霉,正是你报仇的大好机会,你却帮我逃命,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犯人说:我被砍断脚是罪有应得,但您定我罪的时候,翻过来、倒过去地对比法令,想从中找到某项条文,使我能够免除刖刑。等到罪行判定,直到行刑前,您一直闷闷不乐,心情沉重。您跟我有私交吗?一点也没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您天生就有一颗仁者之心,这就是我敬佩您的原因。
孔子听到了这件事说:善于做官的人树立的是德行,不善于做官的人结下的是怨恨。人应该出于公心来办事,这说的大约就是子羔吧!(《孔子集语·卷十·论政》)
善人善报,这是一条铁律。
当然也有目的不纯的,把行善当投资。战国时期有个张仪,跟苏秦是同学,后来苏秦发迹,主持六国合纵抗击秦国的大业,而张仪却十分落魄。苏秦利用激将法,逼得张仪前往秦国谋出路,却暗中使劲儿,花大本钱为他铺路,使张仪得到秦国重用。张仪得知实情后,对苏秦感激不尽,发誓今后一定给予配合。苏秦这一套纯属纵横家谋术,境界很低,根本无法跟赵盾、子羔相比拟。其实我们大可宽容些,他的做法尽管很自私——如果调个个儿,张仪也会这么做——但总比落井下石好。
(四)性善的地位及其对人路的意义
语录
原文——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译文——
首先把本心这一人身重要部分树立起来,其他次要部分就不会把人推向迷途。这是做人格高尚的人的保证。
议题1性善的地位
程颢程颐兄弟说:“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序说》)主张人性善,是孟子对人世的一大贡献。
这个贡献是空前的。孔子没有明确提出人性善,关于人性,他最多讲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本性上人与人相近,习惯上人与人就有不小差别了。所以程氏兄弟说:“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序说》)对程氏兄弟的评语,朱熹举双手赞成:“孟子之言性善……则七篇之中,无非此理。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孟子集注》卷五)七篇指《孟子》全文,意思是通篇都贯穿着性善思想。
但孟子的性善说又的的确确来自孔子,那位儒家开创者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性善这两个字,但我们从他的言论中处处可以读出性善。譬如,孔子主张治国理政走德治道路,推行教化的为政方式,如果多问一句其根据是什么,就可以发现人性善的潜台词。再如,孔子大力倡导仁爱,要求泛爱众,也是以人性善为前提,正因为每个人在本质上都是好的,尽管小人长戚戚,我们仍旧应该爱这个世界及世上人。所以孟子的功绩不是创造人性善,而是明确人性善,并把它置于儒家学说的理论基础地位。
主张人性善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征。道家不这么看,认为人性是自然之性,即“无”。佛家也不这么看,认为人性是佛性,即“空”。法家更不这么看,认为人性是自私自利,即“恶”。要知道人性善对儒家理论有多重要,看看宋儒对荀子的态度就够了。那位战国末期大儒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意思是,人性原本是恶,善的表现是后来教育的结果。程氏兄弟说:“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性善是儒家的思想底线,这个底线不能碰,荀子尝试了一下,便被认为理论上丧失大节。
然而人性善并不容易说通,最大的困难是如何解释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恶,这同样难倒西方哲学。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的创造物,当人在孕育的那一刻,上帝也就创造了一个灵魂,注入刚刚产生的身体中。上帝是最高的善,所以人在本性上也是善的。那么怎么解释恶呢?难道恶也是上帝赋予的吗?如果是的话,最高的善怎么可能创造恶?如果不是的话,那就要为恶寻找一个源头,这意味着还存在着一个邪神,岂不等于承认还有另一个造物主从而否定上帝的唯一性?被教皇册封为“圣徒”、被誉为“圣师”的托马斯·阿奎那破解了这一难题,他的方法是把恶解释为善的缺失和冲突。
譬如一个失明的人,他无疑具有人的本质,但却失去了人本来就有的视觉能力,善缺失了,这是大不幸,所以失明是一种恶。再如,两国交战,双方的士兵在战场上相遇,他们为自己的国家而战,要保住自己就必须与敌人拼杀,就此而言双方都是善的,但却造成了恶的结果:杀人和被杀。在这里,恶表现为善的冲突。将恶归结为善的缺失和冲突,可以说是托马斯·阿奎那以上帝的名义对人的肯定以及对人的信念的表达,其中充满了积极进取的精神和乐观豁达的态度,与其后文艺复兴运动对人性的高扬如出一辙。
儒家不信神,坚持以人为本,所以必须从人身上找原因。孟子的方法是把人分为大体(本性、本心)和小体(感官、欲望),大体代表善,小体倾向恶。后世的儒者基本遵循这个路径。譬如西汉大儒董仲舒,把人性分为性和情两个部分,性代表仁义,是善;情代表贪婪,是恶。性内在于人,与上天的阳相对应;情是人的外在表现,与阴相对应。阳为主,阴为副,所以善起着主导作用,恶处于从属地位。再如南宋大儒朱熹,认为人由“理”和“气”共同构成,理是形而上,是精神;气是形而下,是物质。相应地,人性也就分成两个部分,即“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前者来自于理,表现为仁、义、礼、智一系列根本道理,是善;后者来自于理气混杂,表现为欲望,可善可不善,为生存所必须的欲望是善,而放纵的欲望则是恶。在人性的这两个部分中,天地之性是本,气质之性是末。可以说在儒家那里,人是以善为主导的善恶二重结构的矛盾体。
对人性的这一认识构成了儒家思想体系的理论基石,其他观念与主张无一不是从这一基点生长起来的,或者说是性善观在各个领域的具体运用。比如民本,为什么要把民众放在最高地位,以民意民心为转移?因为人是善的源泉,民是天下的根本。比如养气,为什么要走修养的道路,培育浩然正气?因为人性本善,人生的职责就是把上天赋予自己的宝贵财富发扬出来,实现做人的价值。
然而仅仅有正面的引导并不够,还要用反面的制约给予补充,因为人身上还有恶的一面。这就要强调秩序,以礼和法,也就是规矩、制度,进行限制,所谓克己复礼。
人性善是打开儒家思想的钥匙。
议题2性善对人路的意义
人路,人应该走的道路,它只属于人类。对人来说,这条路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必须走的道路。这条路简称“善道”,就是《论语》说的“死守善道”(《论语·泰伯》)。在善的道路上走下去,直到最后。
性善说对于人路的意义主要有三点。
首先,性善说告诉人们,是人就要走善道。
这是由人性决定的。人性之善不是从外面强加于人的附加物,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是表面的言谈举止,而是根子上、本质上就具有的本性。既然人性本善,那么人就一定要走善道。这是天命,也是人道,没有什么能够改变,除非人性发生质变,一旦到了这一步,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
其次,性善说告诉人们,是人就能够走上善道。
是人就要走善道不等于说每个人都一定走在善道上。要走善道是应然和必然,是否走在善道上是实然,二者常常不统一。这源于人的天性,因为人是以善为主导的善恶二重结构的矛盾体,由于欲望的作用,对官能享受的追求,人完全可能表现出另一种姿态。譬如孟子那个关于同情心的例子,朱熹的注释这样说,人都有同情心不假,但在欲望的侵害下,人的同情心也被腐蚀了。在看到小孩子滑向井口的瞬间,人们惊悸,然而同情心一闪,随后跟上来的便是私心杂念,诸如借机跟小孩子的家人拉关系以及沽名钓誉之类。这里同情心属于人路,拉关系则属于邪路。
孟子的例子和朱熹的注释具有普遍意义,我们每个人经常处于类似的境遇。这时候就看你如何选择了,“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告子上》)。追求善就可以得到善,放弃善便会失去善。是追求还是放弃?孟子的结论是乐观的,他相信人们最终会选择善,因为“大体”优先于“小体”,或者说本心优先于官能。
始终不离善道的人极其罕见,只有尧和舜能够做到,其他人,包括商汤王和周武王都差着一截,他们是“反之也”,返回善道。(《尽心下》)圣王况且如此,就不要说凡夫俗子了。返回善道亦是一种证明,说明人具有走上善道的能力。
再次,性善说告诉人们,是人就可以走好善道。
尧和舜这样的人虽然很少,但孟子又说,是人就可以像他们那样,这样的人又很多。一个叫曹交的人问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答:“然。”(《告子下》)问: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是这样的吗?回答是。为什么人皆为尧舜?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就本性而言。尧和舜的本性是善,其他人的本性也是善,在这一点上大家没有任何区别。朱熹说:“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人与尧舜初无少异。”(《孟子集注》卷五)人都是秉天理而生,本原上与尧舜没有差异,是纯粹的善,也就是孟子说的“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上》)。另一个原因是就学习而言。朱熹说:“圣人可学而至。”(《孟子集注》卷五)圣人是可以学到手的。
有了性善的本钱,又有学习的本领,人就可以走好善道。尽管绝大多数人采取的是“反之”的方式,但在走善道这一点上,与尧和舜是一样的。
以上三点可以归结为一点,即性善说是善道人路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