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耘语言学刊(2018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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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黄冈话的“擂子”本文是作者目前主持研究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鄂东方言词语探源》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4JJD740004。蒙刘翔宇同志帮助我撰写英文提要,深致谢意。

孙玉文

(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

提要:在湖北黄冈话中,子本是一种像磨子一样给水稻脱壳成米的工具,现在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本文考证“子”的“”的源词。先说明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用具,然后根据“音经义纬”的考本字和求源词的方法,发现《广韵》和《集韵》中符合“”的音义要求的只有“砺”字和“擂(攂、)”字;接着通过方言的纵横比较,得出黄冈话“”的源词是“擂(攂、)”字。本文对汉族地区舂米器具的源流变迁和相关文化词语的沿革作了历史考察,通过研究表明,方言的纵横比较在一个方言的考本字和求源词的过程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只就一个具体方言考求其本字或源词,不作纵横比较,尽管音义对应严丝合缝,求得的本字或源词也会不可靠;我们利用古人的方言词语记录去研究古代方音,必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关键词:黄冈话;子;源词;擂子

 

方言中,有些词反映了古人创造的物质文化现象。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古人创造的一些物质文化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反映这些物质文化的词很容易消失,但有时留下印迹。湖北黄冈话的“擂子”就是一个典型。

我的家乡在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陈策楼镇,原来叫王家店区。起先王家店区属于上巴河区,大约是1976年从上巴河区分出来,成立王家店区。因为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潭秋是陈策楼村人,所以1997年王家店区又改为陈策楼镇。镇政府办公地旁边有一个小村子,叫“子铺儿”,隶属于王家店村,村子的人姓占。从我懂事到前不久,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子铺儿”,但我推定它一定有来历,总想弄清楚其得名由来。

今年春节前,我将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孙松林先生接到北京过年,闲聊时他告诉我:子铺儿原来是以替人将稻谷脱壳作为副业的,所以叫子铺儿。子是一种像磨子一样给水稻脱壳成米的工具,放置在一个有四脚的凳子上,这个凳子叫凳。子跟磨子一样有上下两层,这两层都是用竹篾编织成圆形外筐,叫筐,大小跟一个小盆子差不多,框里面筑上富有黏性的黄泥土。为防磨擦过程中容易出现故障,上下两层中间用一根檀树之类的质地坚硬的木料做成轴承,叫心,将两层磨盘贯穿起来;心的底端固定在下面一个磨盘上,上面的磨盘在贯穿心时,孔洞要比心大,便于在拉磨的时候能够自由旋转。上下两层磨盘相接处嵌上一些檀树、花梨木等硬木做的齿,这种木料的齿本身很坚硬,削成齿后要放到大锅里炒,增加硬度,再竖着钉进子里,上下相错、相合;由于上层的磨盘的圆形外框上端直径小、下端直径大,齿竖着钉进去后,自然成为斜齿。斜齿露出磨盘也就几毫米长,其余的都钉在磨盘里。上层的磨盘的上端留有一个洞眼,用来添加稻谷;旁边安装有一个耳子或相对安装两个耳子,便于推动子旋转。它的形状和工作原理跟石磨很相似。

待到黄泥巴土干了以后,磨盘就变得非常坚硬,可以用来给稻谷脱壳了。脱壳的稻谷皮和米粒搀杂在一起。经过风扇(也叫风车,黄冈话叫“风簸”)簸扬,将谷皮和米粒分离开。风簸分离出来的有三项,一是粗米,由于重量相对大一些,就直接顺着漏斗滑下;二是细米,顺着旁边的漏斗留下了;最后是糠,由于重量最轻,顺着风簸的尾端飘向另一个地方。这样就能得到做饭的米了。

20世纪60年代以后,当地引进了机动性能的碾米机,非常便利,大大减轻了人工劳动的强度,节约了时间、资金,碾米的效果也极佳,而子很容易磨损坏,因此碾米机很快淘汰了子。反映这种文化现象的词“子”也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用语。我是60年代出生的,由于我出生和长到几岁时,子正在淘汰,因此当地6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很少知道有子这种稻谷的脱壳出米的工具,我本人原来就不知道子为何物。

我本来不知道“子”的“”的本字或源词,经过我父亲对子的描绘,根据自己摸索出来的“音经义纬”的考本字、求源词方法(关于“音经义纬”的考本字、求源词方法,详见拙作《谈谈方言史研究中的考本字和求源词》一文),抓住子这种工具的特点,考证出其源词是“擂”字。

先是求音的对应,这叫“音经”。此字黄冈话读“”,阳去。黄冈话中,[l]、[n]在开、合之前已经混淆了,但在齐、撮中基本保留着分别。“”来自如下中古音韵地位:(一)来母寘韵开口三等去声;(二)来母寘韵合口三等去声;(三)来母至韵开口三等去声;(四)来母志韵开口三等去声;(五)来母御韵开口三等去声;(六)来母霁韵开口四等去声;(七)来母祭韵开口三等去声;(八)来母队韵合口一等去声。再到《广韵》《集韵》等相关辞书中去求义的对应,这叫“义纬”。经查找,符合“”的音义要求的只有“砺”字和“擂(攂、)”字。这两词都有“摩擦”的意思。

先说“砺”字。《广韵》祭韵力制切:“砺,砥石。”《集韵》祭韵力制切:“砺,石。”《古今韵会举要》霁韵力制切:“砺,《说文》本作厉,旱石也……通作‘厉’, 《诗》‘取厉取锻’。又磨也,《左传》‘秣马厉兵’‘摩厉以须’, 《荀子》‘钝金必待砻厉然后利’。”“砺”本作“厉”,本义是磨刀石,砺石。《说文》厂部:“厉,旱石也。”旱即“悍”, “坚固”的意思,旱石即一种坚硬的石头,可用来做磨刀石。徐锴《系传》:“旱石,粗悍石也。”段玉裁注:“旱石者,刚于柔石者也。”《史记·高祖功臣侯年表》:“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后作“砺”, 《书·禹贡》:“砺、砥、砮、丹。”旧题孔传:“砥细于砺,皆磨石也。”《国语·楚语上》:“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荀子·劝学》:“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刘向《说苑·建本》:“学所以益才也,砺所以致刃也。”曹植《宝刀赋》:“然后砺以五方之石,凿以中黄之壤。”《旧唐书·李密传》:“惟木从绳,若金须砺。”《汉语大词典》将“须砺”的“砺”作为“磨;磨治”义的例证,未安。这里“绳、砺”均为名词。引申为在磨刀石上磨。《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荀子·性恶》:“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杨倞注:“砻、厉,皆磨也。”后也作“砺”,《书·费誓》:“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从词义引申角度说,说黄冈话“子”的“”的本字是“砺”,仅就黄冈话来说,对应严丝合缝。

再説“攂”及相关诸字。《广韵》队韵卢对切:“攂,攂鼓。”《集韵》队韵卢对切:“攂,急击鼓。或从纍。”《古今韵会举要》队韵卢对切:“攂,攂鼓。”这里都是“擂鼓”的意思,是否跟研磨的意思相通,还需要研究。“攂”还有平声一读,《集韵》灰韵卢回切:“攂,研物也。或省。”《玉篇》手部:“擂,力堆切,研物也。”可见“擂(攂)”的字义是研磨。可能至晚宋元时期,“擂”这个词已发展出“去掉谷壳的工具”的意思,旧题明宋濂编的《篇海类编·花木类·竹部》:“, 稻米硙也。”也发展出“用砻去掉稻壳”义,金韩道昭《改并四声篇海》竹部:“, 稻米也。”《格物粗谈·饮馔》:“用盐擂椒,味佳。”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南屏醉迹》:“擂豆擂了千余担,蒸饼蒸了万余笼。”

《集韵》写作“”或“攂”, 《玉篇》写作“擂”,但它们同词。我们选用比较常见的“擂”字来代表这个词。“擂(攂)”既然有“研磨”义,而黄冈话的“擂”音义都有变化,因此从构词的角度说,说黄冈话“子”的“”的源词是“擂”,就黄冈话本身来说,对应也是比较严密的,唯一不同的是黄冈话的“”阳去,“擂”古代是平声,今黄冈话阳平。但可拿变调构词来作解释:“擂”,研磨,平声;变调构词,指一种通过研磨而使稻谷分离皮壳和米粒的工具,去声。如果此说成立,则“擂”不是黄冈话“”的本字,而是源词。有的方言采取了词义构词的手段,所以仍然读平声。这在方言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因此,“子”的“”的本字可能是“砺”,或源词是“擂”。但这里本字或源词只有一个,需采取可靠的办法来解决到底哪一个字是“子”的“”的本字或源词。起先我以为“砺”是本字,因为“砺”和黄冈话的“”对应严丝合缝。张慎仪《方言别录》卷下之一引清方濬颐(1815—1889)《梦园丛说》“桐城人呼砻米之物曰砺”似乎能佐证“砺”是黄冈话的本字。因为有这样的材料,同时“擂”字作“研物”讲跟黄冈话的“”又有声调之隔,因此选用“砺”作本字似乎是上选。但是,这只是就黄冈话来观察问题,没有作方言比较,因此方法有缺陷。当看到了其他的方言材料时,我毅然放弃了本字是“砺”的想法。至于方濬颐的说法,可以这样来解释:当时安徽桐城话中,止蟹摄一些舌齿音的三等和灰贿队韵字合流,都变成了开口字,跟黄冈话一样。因为当时桐城话中,“砺”和“擂台”的“擂”是同音字,方濬颐就以为桐城话作“砻米的器具,形状像磨”讲的那个字本字是“砺”。这是清代“砺、擂”同音以后,方濬颐囿于方音而作出的一种个人推想,他并没有科学地证明本字是“砺”。如果“子”的“”源词是“擂”,方氏这则材料则反映清代桐城话中这个字是读去声,不读平声。赵日新教授见告:桐城的同学说,今天“砺”和劳累的“累”同音,和擂台的“擂”声韵母相同,声调不同,“擂”是阳平,“砺”是去声。在我看来,擂台的“擂”今天桐城话读阳平,可能受“雷”字的影响,原来是去声。

由于早期共同语在汉语各方言的变化程度不一,因此在对一个方言考本字、求源词时,必须要看看其他方言的相关情况。黄冈话读“”的字,对比中古音简化得很厉害,但在不少方言中还保留着差别,这对考求黄冈话“子”的“”的本字或源词,具有决定性意义。

“擂子”一词别的汉语方言也有,它们来自灰韵或队韵,不来自寘、至、志、御、霁、祭诸韵。下面是从《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查出的一些材料:

(一)6539页“”(读lèi)字条:

 

子】<名>碌碡(农具)。吴语。浙江嵊县[lE24-33tsɿ53-22]。

 

(二)6988页“樏”(读léi)字条:

 

<量>笥。晋语。山西静乐[liɣ53]一~书。

【樏子】<名>盛食物的方形竹器。中原官话。山东曲阜。清桂馥《札朴·乡言正字》:“笥有隔盛食品曰~。”

 

(三)7223页“擂”(读lēi、léi)字条:

 

【擂子】<名>给稻谷脱皮的粗石磨。西南官话。云南玉溪[luEi213tsɿ51]。

 

(四)7436页“櫑”(读léi)字条:

 

<动>砻,即用櫑子去掉稻壳。西南官话。四川成都[nuei213]。我~了两百斤谷子过年吃。

【櫑子】<名>砻,一种去掉稻壳的工具,形状略像磨,多用木料制成。西南官话。四川成都[nuei213tsɿ53]。有了打米机以后,~就没得用场了。

 

其中,(一)(二)中的“子”“樏子”可能跟黄冈话作“砻子”讲的“子”在词义上有引申关系,来自灰队韵,不来自祭韵,(三)(四)的“擂子”“櫑子”跟黄冈话作“砻子”讲的“子”所指完全相同,但它们来自灰韵,不来自祭韵。

此外,6539页建德“轴”一词,是一种碾米用的碌碡。7222、7223页“擂”字条,江西高安周屋老家、广东海康有“按摩,揉”义;浙江定海的“擂末”指研磨粉末;河南南阳、泌阳、新野、西峡、沈丘的“擂臼”指乳钵,擂钵;浙江舟山的“擂杀”指碾死;湖南长沙的“擂茶”指用研细的芝麻泡的茶;浙江宁波“擂盆”指乳钵,擂钵;江西新余“擂墨”指磨墨,研墨。7344页“”字(读léi)条,广东汕头有“推圆器用以击碎物品”义,广东梅县有“推磨”义。7390页“礌”字(读lěi、lèi)条,四川成都、浙江象山有“研磨”义,浙江苍南金乡有“碾压”义。7501页“”字(读lèi)条,四川成都有“用砻去掉稻壳”叫“”,读去声。7522页“”字(读léi)条,湖北钟祥有“压,研磨”“揉,搓”义。这些都来自灰队韵,不来自祭韵。读队韵,反映了有的方言“擂:擂”的变调构词,跟黄冈话一致。

跟黄冈话“子”相对应的汉字写法还有一些:元王祯(1271—1368)《农书》卷一六、明徐光启(1562—1633)《农政全书》卷二三写作“礧”; 《汉语大字典》石部“砻”下解释“砻”的“磨稻谷去壳的工具”义时也写作“礧子”。这个字不是本字,汉代已见用例,但作“以木石投物”讲。1933年《新平县志》卷四《农政·农具》:“农具种类繁多……箕、筛子、囤子、子、谷篮、竹箩。”转引自蒋宗福《四川方言词源》,成都:巴蜀书社,2014年,第277页。这里“”是后人造的字,首见于《改并四声篇海》和《篇海类编·花木类·竹部》,其本字或源词需要再考。互联网上有人写作“檑子”,有人写作“礌子”。“檑”本为木名,“礌”本是“礧”的异体字,都不是“子”的“”的本字。这些写法都表明“子”的“”原来是灰队韵字。李实(1643年进士)《蜀语》写作“硙”:“米砻曰硙〇硙音内,以木为齿,公输班作。”这个“硙”是个训读字,李实注音为“内”,这表明当时蜀地读去声,因为鼻音[n]和边音[l]已混,所以注音“内”和注作擂台的“擂”读音是一样的。今天四川话擂子的“擂”读阳平,但这则材料表明,明代四川话中有去声读法,属变调构词。

通过方言比较可知:黄冈话作“砻子”讲的“子”的“”,不可能是祭韵字来的,那么它的源词一定是作“研磨”讲的“擂”字。不过,“擂子”的“擂”有的方言读阳平,这跟《玉篇》《集韵》一致,可算词义构词;黄冈话等另外一些方言读去声,属于变调构词。因此“擂”必为“子”的“”的源词,“砺”不是“子”的“”的本字。

擂子这种给水稻脱壳成米的工具,古代早就有了。不过不叫“擂子”,而叫“砻”“土砻”,北方也叫“礧”。

宋高承(元丰年间)《事物纪原》卷九《农业陶渔部·硙》说:

 

《世本》曰:‘公输般作硙。’今以砻谷者,自山而东谓之硙,江浙之间或曰砻,编竹附泥为之,所以破谷出米矣。

 

元王祯《农书》卷一六:

 

砻,(原注:力董切。)礧谷器,所以去谷壳也。淮人谓之砻,(原注:力董切。)江浙之间谓之砻。(原注:力东切。)编竹作围,内贮泥土,状如小磨;仍以竹木排为密齿,破谷不致损米。就用拐木竅贯砻上掉轴,以绳悬檩上,众力运肘转(原注:上声。)之,日可破谷四十余斛。北方谓之木礧,石凿者谓之石木礧。砻、礧字从石,初本用石,今以竹木代者亦便。

 

明宋应星(1587—约1666)《天工开物》上篇《粹精》讲得非常清楚:

 

凡稻去壳用砻,去膜用舂,用碾。然水碓主舂,则兼并砻功,燥干之谷入碾亦省砻也。凡砻有二种:

一用木为之,截木尺许,(原注:质多用松。)斲合成大磨形,两扇皆凿纵斜齿,下合植筍穿贯上合,空中受谷。木砻攻米二千余石,其身乃尽。凡木砻,谷不甚燥者入砻亦不碎,故入贡军国,漕储千万,皆出此中也。

一土砻,析竹匡围成圈,实洁净黄土于内,上下两面各嵌竹齿。上合空受谷,其量倍于木砻。谷稍滋湿者,入其中即碎断。土砻攻米二百石,其身乃朽。

凡木砻必用健夫,土砻即孱妇弱子可胜其任。庶民饔飱皆出此中也。

凡既砻,则风扇以去糠秕,倾入筛中团转。谷未剖破者浮出筛面,重复入砻。凡筛大者围五尺,小者平之。大者其中心偃隆而起,健夫利用;小者弦高二寸,其中平窐,妇子所需也。凡稻米既筛之后,入臼而舂,臼亦两种。八口以上之家堀地,藏石臼其上,臼量大者容五斗,小者半之。横木穿插碓头,(原注:碓嘴冶铁为之,用醋滓合上。)足踏其末而舂之。不及则粗,太过则粉,精粮从此出焉。晨炊无多者,断木为手杵,其臼或木或石以受舂也。既舂以后,皮膜成粉,名曰细糠,以供犬豕之豢。荒歉之岁,人亦可食也。细糠随风扇播扬分去,则膜尘净尽而粹精见矣。

 

《古今图书集成》的《经济汇编·考工典》第二四五卷《杵臼部》说:

 

《世本》曰:公输般作磨硙之始,编竹附泥,破谷出米曰硙。

 

清汪汲《事物原会》卷二七“砻”也说:

 

《古史考》:公输般作硙。今以砻谷。山东谓之硙,江浙之间谓之砻,编竹附泥为之,所以破谷出米。

 

很显然,黄冈话的子就是这里所说的“土砻”“硙”,略有差别。“砻”本义是以石磨物。《说文》石部:“砻,也。”《国语·晋语八》:“赵文子为室,斲其椽而砻之。”引申指一种磨子,用来磨谷去壳。《玉篇》石部:“砻,力公切,磨砻也;磨谷为砻。”由此引申指以砻来磨谷去壳。今天的江西南昌、瑞金、福建建宁等地还管“用砻去掉稻壳”叫“砻谷”,福建邵武管“用砻去掉粟壳”叫“砻粟”。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4697页。

“硙”的本义是石磨。《说文》石部:“硙,磨也。古者公输班作硙。”因此,硙大概是公输班的发明。《急就篇》卷三:“碓、硙、扇、隤、舂、簸、扬。”颜师古注:“碓,所以舂也。硙,所以也,亦谓之。古者雍父作舂,鲁班作硙。扇,扇车也。隤,扇车之道也。隤,字或作隤(文按:原文如此,当有讹文),隤之言坠也,言既扇之,且令坠下也。舂则簸之扬之,所以除糠秕也。”可见,古人很早就用硙来磨谷去壳。引申为摩擦,《太玄·疑》:“阴阳相硙,物咸彫离,若是若非。”宋衷注:“物相切磨称硙。”

“砻、硙、磨、擂”都可指磨子,又都有“研磨”的意思。“砻、硙”作为磨子,都可用来磨谷去壳。由此推知,黄冈话的“子”的“”,源词就是“擂”。

古人认为舂谷为米,事起黄帝尧舜之时。《易·系辞下》:“黄帝尧舜……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舂谷的办法,古人或认为是伏羲发明的,或认为是黄帝时的臣子雍父发明的,但都表明是很早的事。“米”字,小篆作“”, 《说文》说“象禾实之形”。但是中间的十字形不好理解。段玉裁注:“四点者,聚米也。十其间者,四米之分也。篆当作四圜点以象形,今作长点,误矣。”但是甲骨文“米”字字形不合《说文》小篆,也不合段玉裁的看法。

汉民族的祖先最开始大概是用舂的方法从禾实里去壳取米,不仅古代传世记载如此,而且至晚有出土商代甲骨文可作的证。甲骨文中已出现“米”字,说明商代是给谷去壳的。“米”写作“”,中间不是十字形,而是一横画。甲骨文的“釆”字反而跟小篆的“米”形体相近,中间是个十字形。甲骨文“米”的这一横画代表什么,看法不一。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说:“疑中一画乃象籭形。盖米之为物作固是以象之,而与沙水诸字之从小点作者易混,故取象籭以明之,亦犹雨字作上画象天之意也。择米者必用籭,《说文》:‘籭,竹器也,可以取粗去细。从竹,麗声。’字今作筛。”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6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84页。此说如果成立,则“米”的上面三点应该指粗米或糠秕,下面指细米。但缺点在于:甲骨文时代是否有筛子,还没有可靠的证据。白玉峥说:“字盖象谷形,禾成谷,其之谷粗壮,故以象之。其必以三,三,多也。中一,盖谷之梗也。”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6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685页。此说的问题很明显,应该不能成立:古人怎么会以谷穗的形象来指粟米。黄天树《说文解字通论》以为:“中有一横,以别于‘小’字。”此说从汉字书写汉语的角度思考问题,有新意,缺点是,甲骨文时代或这以前,是否有“小小”经常连用的情况,因此需要在上下的米粒形状中间加一横以与之区别?我们还可以提出一种解释。中间一横可能是簸箕的侧看的形状,上面三点可能是像米的形象,下面三点可能是簸出来的壳。

脱粒要有工具,商代甲骨文已有“舂”字,作“”,像两只手拿着杵子在臼中舂捣米的形象,《说文》臼部:“臼,舂也。古者掘地为臼,其后穿木石。象形,中米也。”《说文》不说臼中是用来舂捣的谷物,而是指出臼中已有脱壳的米,造字的意图强调了臼和米的关系,以及臼对出米的重要性。臼部又说:“舂,捣粟也。从廾持杵临臼上。午,杵省也。”可见“舂”这个词是为舂谷出米而产生的,这说明商代是舂谷去壳出米。

先秦两汉,给庄稼的籽实去壳主要是用舂捣的办法。《诗·大雅·生民》:“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毛传:“揄,抒臼也。或簸糠者,或蹂黍者。释,淅米也。”郑笺:“蹂之言润也……舂而抒出之,簸之,又润湿之,将复舂之,趣于凿也。释之,烝之,以为酒及簠簋之实。”这里顺次写出了给谷实去壳的几个流程:先舂,再是揄、簸,这是舂捣出米。《周礼·地官·舂人》:“舂人掌共米物。”这表明是舂捣以后才有米,所以为舂人之职。《庄子·逍遥游》:“适百里者,宿舂粮。”《吕氏春秋·审时》:“量粟相若而舂之,得时者多米。”《淮南子·诠言》:“量粟而舂,数米而炊。”《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载,汉文帝八年,有人为淮南厉王刘长作歌,有“一斗粟,尚可舂”。《汉书·五行志上》:“刘向以为御廪,夫人八妾所舂米之臧以奉宗庙者也。”这显示先秦至西汉是舂谷出米。《后汉书·百官志》载大司农属官:“导令官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舂御米,及作干糒。”王充《论衡·量知》:“舂之于臼,簸其秕糠。”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有“舂谷持作饭”,都可证东汉是采取舂捣的办法将米和壳分离。

早期汉字也是一个极佳的观察窗口。《说文》米部:“粲,稻重一,为粟二十斗,为米十斗,曰毇;为米六斗太半斗,曰粲。”湖北云梦所出《秦律·仓律》:“稻禾一石,为粟二十斗,舂为米十斗,十斗粲;毁米六斗大半斗。麦十斗,为三斗。”又米部:“,粟重一,为十六斗太半斗,舂为米一斛曰。”可见这是将“粟”舂为“”。又:“,舂糗也。”这应该是“臼”的滋生词。又毇部:“毇,米一斛舂为八斗也。从,从殳。”可见这是将“米”舂为更精细的米。又:“糳,米一斛舂为九斗曰糳。”可见这是将“米”继续舂为精细的米。又:“臿,舂去麦皮也。从臼,干所以臿之。”这是舂去麦皮。

舂谷出米之法沿用很久,例如《魏书·崔亮传》:“(崔)亮虽历显任,其妻不免亲事舂簸。”东晋陆翙《邺中记》:“石虎……车动,则木人踏碓舂,行十里,成米一斛。”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上:“广南有舂堂……男女间立,以舂稻粮。”南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一五《僧饭》:“云碓舂粳白,斋厨爨桂香。”明朝,根据《天工开物》上篇《粹精》,当时还用舂捣之法分离米糠。大约最晚到清代,舂米之法在汉族居住地区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清居鲁《番社采风图考》:“番无碾米之具,以大木为臼,直木为杵,带穗舂,令脱粟。”这是说番地还在用舂捣之法给谷实脱壳,表明汉地已不采用舂捣之法脱壳。至今舂捣之法可能主要用于捣米成粉。

可能战国初期人们发明了“砻”的办法来磨谷出米。有三个词值得注意:磨、硙、砻。其中“硙、砻”是为磨谷出米而造的词。“磨”,本义是摩擦,治理石器,《诗·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毛传:“玉曰琢,石曰磨。”《释文》:“莫何反。”可能最晚从战国始,就发展出“石磨”的意思,读去声。《庄子·天下》:“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说文》石部:“,石硙也。”这个字应该是“靡”字还属于歌部时造的,也可辅证“”字出现在汉代以前。大约到了南北朝,“石磨”义又发展出“用石磨磨”义,南朝梁僧旻宝唱《经律异相》卷二四《盖事转轮王有大利益》:“后复出游,见人汲水,舂磨作役。”这里“舂磨”是两个动词连用。起先磨磨的办法可能只是将米粒磨碎,《说文》米部:“,碎也。”所谓“碎也”,是将去壳的谷实磨碎。所以这个字应该跟“磨()”同源,也跟“糜”同源,用磨来加工粮食,大概最初不一定用来磨谷出米,后来既可以磨谷出米,也可以磨米成粉。大概最晚东汉,磨子可以用来磨谷出米。《三国志·蜀书·许靖传》:“(许)劭为郡功曹,排摈靖不得叙齿,(靖)以马磨自给。”还可以磨茶、麦等,例如元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六《西域河中十咏》之六:“冲风磨旧麦,悬碓杵新粳。”原注:“西人作磨,风动机轴以磨麦。”直到今天,磨子也主要是将米物或麦子等磨成粉,也可以用磨子来磨谷出米。

根据古代传下来的文字记载,《世本》《说文》等都提到“硙”是大发明家公输班发明的。《说文》说,“硙”字的本义就是一种碾磨谷物的器具,这个字今传战国文献已使用,但没有用作本义,用作本义的例子始见于汉代文献。据《急就篇》卷三“碓、硙、扇、隤、舂、簸、扬”的排列及颜师古注,可知“硙”是磨谷出米的器具。因此可以说,大约战国初期,人们在舂谷出米之外,还开始用硙来磨谷出米。这是一种进步。扬雄《方言》卷五:“碓机,陈、魏、宋、楚,自关而东谓之梴。硙,或谓之。”硙、跟磨子是同一类,所以郭璞注:“()即磨也。错碓反。”扬雄跟“碓机”放在一起解释,大概是反映了硙、去壳出米的功能。《原本玉篇残卷》石部:“,莫贺反,《说文》:‘石硙也。'《埤苍》:‘石磨,也。’野王案:以石相摩所甲,以研破谷麦也。”可见硙也用来磨麦,北宋文同《丹渊集》卷一七《水硙》也说:“十里之间凡共此,麦入面出无虚人。”

“砻”, 《说文》石部:“砻,也。从石,龙声。天子之桷椓而砻之。”段注:“谓以石物曰砻也,今俗谓磨谷取米曰砻。”可见“砻”本义是磨,磨砺,后来才发展指一种脱去稻壳的农具,即“擂子”。这种农具产生于何时?明罗颀《物原》说:“鲁般作砻、磨、碾子。”他大概是就砻、磨是一种类似硙的器具来说的,并不很准确,忽视了后人的发明。《汉语大词典》石部举的最早的用例是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胡荽》:“多种者,以砖瓦蹉之亦得,以木砻砻之亦得。”但是这个木砻还不是磨谷取米的用具,用途还有限。它是将芫荽(也就是香菜)果实的壳和子分开。芫荽的果实是复子房果,两个子房中各有一粒种子,需要分开才能使幼芽顺利长出来。但砻在南北朝应该是出现了,《原本玉篇残卷》石部:“砻,力公反……磨也谷为砻……”,这里有抄写的错讹,应该作“磨砻也;磨谷为砻”, 《宋本玉篇》石部作“磨砻也;磨谷为砻”,应该就是采撷了原文。可见“砻”是用来磨谷出米的。《汉语大字典》举的最早的例证是《天工开物》,又晚了一些。磨谷出米的砻子宋代以后在文献中已屡见不鲜,例如宋代楼璹(1090—1162)《耕织图诗·砻》:“推挽人摩肩,展转石砺齿。殷床作春雷,旋风落云子。有如布山川,部娄势相峙。前时斗量殊,满眼俄有此。”很形象地描写了用砻给稻谷脱壳的场面。上引宋代高承《事物纪原》也能证实当时使用砻。稍晚一点,《农书》卷一六有:“砻,礧谷器,所以去谷壳也。”引申为用砻脱去稻谷的壳。《天工开物》上篇《粹精》:“凡既砻,则风扇以去糠秕。”又:“凡稻去壳用砻,去膜用舂、用碾。”《汉语大词典》将后一例作为“脱去稻壳的农具”的例子,未安。也叫“砻磨”, 《农书》卷一六:“又有砻磨,上级已薄,可代谷砻,亦不损米,或人或畜转之,谓之砻磨。”

后来人们又在磨谷出米的基础上,发明了碾谷出米的办法。“碾”原来是个动词,指滚压,研磨。到南北朝,北魏崔亮(460—521)发明了一种用于滚压、研磨的工具,就叫“碾”。《魏书·崔亮传》:“亮在雍州,读《杜预传》,见为八磨,嘉其有济时用,遂教民为碾。及为仆射,奏于张方桥东堰谷水造水碾磨数十区,其利十倍,国用便之。”后代一直沿用下来。宋陆游《十一月上七日蔬饭骡岭小店》诗:“建溪小春初出碾,一碗细乳浮银粟。”后来叫“碾子”,是碾轧东西的器具。《醒世姻缘传》第十九回:“但小人家又没有个男女走动,脱不得要自己掏火,自己打水,上碾子,推豆腐,怎在那一间房里藏躲得住?”碾子在北方使用得较多,因为它可以用来碾小米,去其皮。《天工开物》上篇《粹精》:“唯小碾一制,在‘稻’‘麦’之外。北方攻小米者,家置石墩,中高边下,边沿不开槽。铺米墩上,妇子两人相向,接手而碾之。其碾石圆长如牛赶石,而两头插木柄。米堕边时,随手以小篲扫上。家有此具,杵臼竟悬也。”

这些给谷实去壳存米的农具,使用起来非常消耗人的体力,所以后来人们都利用水力来代替劳力。舂米,起先是靠个人的双手,后来利用脚力,利用多人合作,不断改进工具,减少劳动强度。最晚东汉,人们发明了水碓,服虔《通俗文》有“水碓曰轓车”,马融《长笛赋》中有描写水碓的内容。据《晋诸公赞》,晋代“杜预元凯作连机水碓,由此洛下谷米丰贱”; 《南齐书·祖冲之传》载,祖冲之“于乐游苑造水碓磨”。水碓一直到清代还在使用。三国至南北朝时期,人们还发明了水磨、水碾、水硙等。由于影响到了水利灌溉,这些农具也遭到了后来一些封建统治者的毁弃,但效果有限。

在黄冈,碓臼一般用来将稻米、麦子等舂捣成粉、面。在使用碾米机以前,黄冈一带的人是怎样给谷实去壳存米呢?我父亲告诉我,当时有两种用具:一是碾子,一是擂子。但是碾子碾米去壳,效果没有擂子好,碾压之后的谷实,很多谷壳都没有脱下来;需要多次碾压才能脱壳,费时费力。相比较而言,人们更喜欢使用擂子。碾米机引进以后,擂子和碾子都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擂子”一词成为历史词语,在黄冈话中,只在地名中留下印迹;“碾子”因为在碾取某些中药时还要用,有“药碾子”,因此还在使用,但是“碾子”作为碾谷用的工具的词义,已经消失了。

本文的研究表明,方言的纵横比较在一个方言的考本字和求源词的过程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只就一个具体方言考求其本字或源词,不作纵横比较,尽管音义对应严丝合缝,求得的本字或源词也会不可靠。起先我仅就黄冈话自身考出黄冈话“子”的“”,本字是“砺”,音义对应严丝合缝,而且就音义关系说,只有“砺”字堪为本字。事实证明这是不准确的。经过方言纵横比较,才考定其源词就是“擂”。因此,方言的纵横比较是考本字、求源词中的一个必要手续。

古人用汉字来记录方言词汇,常常涉及考本字、求源词。因此,他们记录方言词语,既有反映音类的作用,也反映了他们对本字、源词的见解。他们试图用汉字记录方言词语的方式,将这两种目的糅合在一起。清方濬颐《梦园丛说》所言“桐城人呼砻米之物曰砺”,作为记音,反映了当时桐城话“擂”的去声读法跟“砺”同音,这是有价值的方音材料。但是他用“砺”字来记录,反映了他对本字的看法。这个看法对不对,需要检验,不能拿来就用。看来,桐城话反映砻子的那个词本字不是“砺”,而是“擂”的滋生词,方氏之说不准确。前人用汉字记录方言词语,在遇到记音和考本字、求源词时出现矛盾时,会不会有为了反映其本字或源词的个人见解,强记音以就其见解的地方呢?这种可能性还不能排除。如果是这样,则反映了他们的记音有时只能求其近似,不能全同。古人还用训读字去记录方言词语,例如《蜀语》就拿“硙”去记录擂子的“擂”的去声读法。又如清代吴巨礼《辨讹一得》卷一四“碾硙”:“硙,蒙破切,音磨,细物器也……按:公输班始作硙。又鱼对切,音醴,义同。”这里吴氏,蒙破切是训读为“磨”。他又将“硙”注成“音醴”,吴氏是湖北广济(今武穴)人,实际上是将“硙”训读为“擂子”的“擂”,按照自己的家乡话,注成“音醴”。“硙”不可能有“蒙破切”和“音醴”的音,都是训读。因此,我们利用古人的方言词语记录去研究古代方音,就要格外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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