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书答

与庄纯夫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七年（1589）写于麻城。庄纯夫（1554—1606），名凤文，字纯夫（又作纯甫），泉州（今福建泉州）人，李贽的女婿。万历十五年（1587），李贽遣眷属回泉州，自留麻城。次年，其妻黄宜人逝世。万历十七年，庄纯夫堂兄弟日在到麻城报告黄宜人葬事毕，李贽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中，李贽表达了对黄氏深情的哀悼，盛赞她的“孝友忠信，损己利人”精神。文中虽不免带有封建女德的观念，与佛教教义的述说，但字里行间那种对妻子的真挚情意，十分感人。同时，在悼念的悲痛之中，李贽还抨击了“徒有名而无实”的“学道者”，表现出他对虚伪道学家的深恶痛绝。

 

日在到[1]，知葬事毕[2]，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3]。夫妇之际，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亦以辛勤拮据[4]，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眉之诚[5]，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尤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耳，尔岳母黄宜人是矣[6]。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7]，不及永决耶！已矣！已矣！

【注释】

[1]日在：晋江（今福建晋江）青阳人，庄纯夫的堂兄弟。

[2]葬事：指李贽妻黄宜人的葬事。据耿定力《诰封宜人黄氏墓表》：“庄生（指庄纯夫）以是年（万历十六年）季冬（十二月）十八日葬宜人于城南之张园。”

[3]“亦犹”三句：这里是用唐代贾岛《渡桑乾》诗意，谓夫妻感情难以离割，犹如久客并州，离开它就像离开故乡一样难以分舍。贾岛原诗是：“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并州，古州名。汉唐时期的并州州治均在今山西太原。

[4]拮据（jiéjū）：劳苦操作。

[5]齐眉：即“举案齐眉”。《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梁鸿》：“每归，妻（孟光）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以此泛指夫妻间的相敬爱。案，有脚的托盘。

[6]黄宜人：即李贽妻黄氏。明清时官五品者，其母或妻封宜人。

[7]各天：即“天各一方”。当时黄氏逝于泉州（今福建泉州），李贽寓于麻城（今湖北麻城）。

【译文】

日在已到麻城，知道你岳母的葬事已完，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我与你岳母相聚四十多年，相处情景甚为深知，夫妻感情难以离割，犹如贾岛久客并州，把它当作故乡，难以割舍一样。夫妇之间，恩情尤甚，这不只是男女之间的私情，还在于她辛勤劳苦，是极其得力的内助。至于平日更是待如宾客之礼，举案齐眉般的敬爱，而且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过现今自称学道之人，他们徒有名而无实，所以和你岳母的离别更为难舍。为什么？在情爱之中她还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加令人思念，你岳母黄宜人正是如此。唯独有讲学一事她不信人言，稍稍有所遗憾，其他方面那是现今之人都难以做到的。我虽然心肠如铁石，能不感慨叹息！何况到老又天各一方，来不及与她作最后的告别！罢了！罢了！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脱洒耳。既单有魂灵[1]，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2]，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方世界也。

【注释】

[1]单：通“殚”，全部。

[2]西方净土：佛教虚构的西方极乐佛国，多指西方佛教主阿弥陀佛净土。净土，无尘世污染的清净世界。

【译文】

自从听到你岳母逝世的消息后，夜夜梦见她，但都不知道是死。难道她是真的到此了吗？或者是我思念她，两人的魂灵互相打招呼？想她平生谨慎，一定不会轻易到僧堂。然而到僧堂又有什么妨碍。总之还是没有超脱的缘故。既然都有魂灵，分什么男分什么女，分什么远分什么近，有什么束缚，有什么障碍！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束缚阻碍，那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有此魂灵还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没有什么可以束缚阻碍的，却另外自己加以束缚阻碍，可以吗？如若做到没有束缚阻碍，就是西方净土，就是极乐世界，再没有别的西方世界了。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1]。勿贪托生之乐[2]，一处胎中，便有隔阴之昏[3]；勿贪人天之供[4]，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夙念。报尽业现[5]，还来六趣[6]，无有穷时矣。

【注释】

[1]俾：使。

[2]托生：指人死后灵魂投胎再世。这是迷信说法。

[3]隔阴之昏：指人投胎之后忘记前世。

[4]人天之供：人死后升天所得到的供奉。这是迷信说法。

[5]报：报应。业：佛教用语。把产生后果的前因叫做“业”。通常指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故称“三业”。三者都有善恶之分，并决定在六道中的生死轮回。

[6]六趣，佛教用语。一称“六道”，即六种轮回境地——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佛教认为，众生身、口、意的活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完结，新的业也随之出现，不停地在六道中轮回转生。直至证悟、解脱，修行成佛，而后才能出离。

【译文】

纯夫可以把这篇文章在你岳母的灵位前焚烧，使她知道我的意思。告诉她不要贪图托生之乐，一旦处于胎中，便会忘记前世；也不要贪图死后升天所得的供奉，一旦升到天上，就会受到这种供奉，那就会很快忘掉前生自由自在的原有念头。报应完了以后善恶的“三业”就会出现，还有六种轮回境地，永远没有完了。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我至亦可。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

【译文】

你岳母平日为人如此，一定会升天无疑。但也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忘记，虽然在天上，也要时时记住不要忘掉，等我寿终之时，来接我一趟，就渐渐地互为依靠，那就很好了。或者暂时寄居在念佛场中，更妙。或者见到我平生交游之友，我平日所敬爱之人，与他们相互依靠，等待我逝世后相聚亦可。希望她不要贪图投胎，再次托生人世。纯夫千万要焚香和烧纸钱，要把我的话认真地读上三五遍，对你岳母之灵叮嘱，明白诵说，那么你岳母宜人自然能知道其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