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答耿大中丞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耿大中丞,即耿定向。当时耿定向官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大中丞是对都御史的习惯称呼。此信是针对耿定向给刘元卿的一封信所发。刘元卿(1544—1609),字调甫(一作父),江西安福(今江西安福)人。耿定向的学生,国子监博士,当时新任礼部主事。著有《山居草》《还山续草》《诸儒学案》等。《国朝献征录》卷三五、《明史》卷二八三、《明儒学案》卷二一等有传。耿定向在与刘调甫的通信中,曾议论到学与舍己从人的关系,其中说:“‘大舜善与人同’一章,更须理会。学惟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便是与人为善处。此等才是虚无妙用,大开眼孔、彻无上法者。”(《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又与刘调甫》第六书)李贽看了这些议论,特写此信予以辩驳。李贽嘲笑了耿定向“言舍己从人以欺人”的言行不一的虚伪行径,揭露了他们以“扶世立教”而自诩的狂妄态度。
观二公论学[1],一者说得好听,而未必皆其所能行[2];一者说得未见好听,而皆其所能行,非但己能行,亦众人之所能行也[3]。己能行而后言,是谓先行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则谓言不顾行。吾从其能行者而已,吾从众人之所能行者而已[4]。
【注释】
[1]二公:指周思久和杨起元。周思久见《答周柳塘》题解。杨起元(1547—1599),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今广东惠州)人。罗汝芳、周思久的学生。万历五年(1577)进士。历官翰林院修撰、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南京吏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等。与耿定向和李贽都有交往。他对李贽极为推崇,并让他的学生佘永宁、吴世常向李贽问学,佘永宁在《永庆答问》中有详细记载。著有《证学编》《杨子学解》《杨子格言》《白沙语录》《证道书义》等。《续藏书》卷二二、《国朝献征录》卷六、《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三四等有传。论学:指围绕着周思久所提出的“性念之谈”而展开的辩论。详见下注。
[2]“一者”二句:这是指周思久而言。周说:“不诱于欲(不为物欲所诱),不滞于见(不固执妄见)”, “念(指不好的念头)之所自起,由于欲与见”, “念之不动者为性”(意为不动“性”才能去“欲念”)。这是对人们正常物欲的否定。耿定向赞同此说,并替周思久多方辩解(参见《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内翰杨复所》)。
[3]“一者”四句:这是指杨复所而言。杨主张“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认为“凡人终日举心动念,无一而非欲也,皆明德之呈露显发也……吾人一身视听言动,无一而非气禀也,皆明德之洋溢充满也”。因此,“明德不离自身,自身不离目视、耳听、手持、足行,此是天生来真正明德”(《明儒学案》卷三四)。这种主张即要根据人们的生活要求来谈“性念”和“明德”,显然与李贽一贯主张的从“当下自然”和“百姓日用”上考察人性是一致的。
[4]“吾从”二句:表明李贽是赞成杨复所的主张的。
【译文】
考察一下两位先生的论学之言,一位说得好听,但未必能做得到;一位说得并不好听,但都能做得到,不但自己做得到,众人也都能做得到。自己能做得到,而后才说,这是言行一致;自己做不到而只是说一说,那就是言行不一。我赞成和欣赏言行一致的行为,我赞成和欣赏众人能言行一致的行为。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与人同也,是无己而非人也[1],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与己同也,是无人而非己也[2],而何人之不可从?此无人无己之学[3],参赞位育之实[4],扶世立教之原[5],盖真有见于善与人同之极故也。今不知善与人同之学,而徒慕舍己从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从人,即是有人。况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则二公皆当舍矣。今皆不能舍己以相从,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则所云舍己从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从人之谓也[6]。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注释】
[1]无己而非人:即“己与人同”。意为没有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东西。
[2]无人而非己:即“人与己同”。意为没有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
[3]无人无己:即“无人而非己”和“无己而非人”两语的概括。这里指在“善与人同”的基础上既不抹杀自己,也不强加于人。这是针对耿定向“扶世立教”、要人们“舍己从人”的说教而发。关于“无人无己之学”,可参阅《答耿中丞》《答耿司寇》等文。
[4]参赞位育:语本《中庸》:“惟天下至诚(只有天下至诚的圣人),为能尽其性(能够极尽天赋的本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极尽众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就可赞助天地生成万物)。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至诚的功用可以同天地并列成三了)。”“致中和(能达到尽善尽美的中和境界),天地位焉(天地安于其位运行不息),万物育焉(万物生生不已)。”意为参与、赞助天地生成万物,可以使人得其所,物遂其生。实:实质,实际内容。
[5]扶世立教:扶助世道,立论教人。“扶世立教”是耿定向等道学家所标榜的口号,李贽在这里用此口号论证“无人无己”之学,与道学家有着本质之别。原:本原,根本。
[6]大舜舍己从人:语见《孟子·公孙丑上》:“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意为伟大的舜非常了不得,他对于行善,没有别人和自己的区分,能抛弃自己的不是,接受人家的是,非常快乐地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
【译文】
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又知道他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自己的行善和他人一样,就是没有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事,那还有什么自己不能舍弃的呢?既然知道他人可以做到,又知道自己也都能做到,那就是他人的行善和自己一样了,就不存在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事,那么什么人的意见不可以听从呢?这才是无人无己之学的原意,这才是赞助天地生成万物,使人得其所使物遂其生的实质内含,是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根本原意,是真正懂得行善与人同的正确道理。而今不懂得行善与人同的道理,只是向往放弃自己成全别人的虚名,那是有意表现自己能够从善之意。有意表现自己能够从善之意,还是在显示自己;有意表现能听从他人的意见,那是显示自己不强加于人。何况并不能舍弃成见而只是用舍弃成见来教育他人呢?如若真能舍弃成见,那么您两位就应当去掉那种强加于人的毛病。现今您两位相互都不能做到舍弃成见,又何必日日夜夜不停地说什么要能舍弃成见呢?您两位教他人要舍弃成见能听从他人的意见而自己却不能做到,那所说的舍弃成见、听从他人的意见只是一种随意的荒谬之言了,这就不是大舜所说的“舍弃己见听从他人意见”的意思了。表示能舍弃成见的人,可以思考思考了。
真舍己者,不见有己[1]。不见有己,则无己可舍。无己可舍,故曰舍己。所以然者[2],学先知己故也。真从人者,不见有人[3]。不见有人,则无人可从。无人可从,故曰从人。所以然者,学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知人而但言从人,毋怪其执吝不舍[4],坚拒不从[5],而又日夜言舍己从人以欺人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先知先觉之任为之先也[6]。先知先觉之任,好臣所教之心为之驱也[7]。以故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得一时,其与未尝以扶世为己任者等耳[8]。终日言立教,未尝教得一人,其与未尝以立教为己任者均焉[9]。此可耻之大者,所谓“耻其言而过其行”者非耶[10]?所谓“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11]?
【注释】
[1]不见有己:意为善既然与别人相同,那就没有自己独有的善,即“无己”。
[2]所以然者:这样的原因。
[3]不见有人:意为别人既然与我同善,没有一个人的善有什么特殊的,即“无人”。
[4]执吝不舍:吝啬而不肯舍弃。执吝,悭吝、吝啬之意,这里则指固执错误。
[5]坚拒不从:坚持拒绝的态度,不肯从人之善。
[6]先知先觉之任:语本《孟子·万章下》:“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启发)后知,使先觉(觉悟早于常人的人)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尧、舜之道)觉此民也。'……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这便是他把天下的重担自己挑起来的态度)。”
[7]好(hào)臣所教:语本《孟子·公孙丑下》:“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意为只喜欢以听话的人为臣,却不喜欢以能够教导他的人为臣。为之驱:被它所驱使。
[8]等:相同。
[9]均:等同。
[10]耻其言而过其行:语出《论语·宪问》,意为说得多,做得少,君子以为耻。
[11]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语出《孟子·尽心上》,意为不以赶不上别人为羞耻,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译文】
真正为善与别人相同的人,那就不会另有自己独有的善。自己没有不同于他人的独有的善,那也就没有成见不可舍弃。没有什么成见不可舍弃,所以说也就不会固执己见。这样的原因,就在于学问之道在于对自己有所认识。真正能与别人同善,也就不会有什么个人特殊的善。没有什么个人特殊的善,那么大家一样也就没什么可以依从的。没有可依从的,所以说都是一样依从。这样的原因,就在于学问之道在于对他人有所认识。而今对自己没有认识却说不会固执己见,对他人没有认识却说依从他人,这真是固执错误而不肯舍弃,以坚持拒绝的态度不肯从人之善,却又日夜地说自己是舍己从人用以欺骗人们。人们怎么会随意被欺骗呢?这是自欺罢了。没有别的原因,就在于总想用自己那一套去扶助世道立论教人。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理念,像《孟子·万章下》所说,上天生育了百姓,就是要先知先觉的人来引导后知后觉的人,并要自己承担起先知先觉之任。这种先知先觉之任,却被只喜欢听话的不喜欢教导他的人所驱使。因此,整日说扶助世道,却没有一时的结果,这不是和那并不把扶助世道当作自己责任的人一样吗?整日说立论教人,却没有教得一人,这不是和那并不把立论教人当作自己责任的人相同吗?这是非常可耻的,这不正如《论语·宪问》所说的那样,是说得多做得少,君子以为耻吗?也正如《孟子·尽心上》所说的,不以赶不上别人为羞耻,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1],方可称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须如严寅所之宅身[2],方可称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实,而绝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虽绝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尝不以扶世立教之实归之。今无其实,而自高其名,可乎?
【注释】
[1]海刚峰:即海瑞(1514—1587),字汝贤,号刚峰,广东琼山(今海南海口)人。嘉靖二十八年(1549)举人。嘉靖四十五年(1566)任户部主事时,因上疏批评世宗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等,被捕入狱。世宗死后获释。隆庆三年(1569)任应天巡抚,疏浚吴淞江,推行一条鞭法,曾令徐阶等官宦豪强退田。后因被张居正、高拱排挤,革职闲居十六年。万历时再起,先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和南京右佥都御史。死后谥忠介。为学以刚为主,故以刚峰自号。在任期间,力主严惩贪污,并平反一些冤狱,被人们赞为清官。民间因而有《海忠介公居官公案》《大红袍》等传说。后人整理有《海瑞集》。《续藏书》卷二三、《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六、《国朝献征录》卷六四、《明史》卷二二六、《明史稿》卷二一〇等有传。
[2]严寅所:即严清(1524—1590),字公直(《续藏书》作“直甫”),号寅所,云南后卫(今云南昆明)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历官陕西参政、四川按察使、右佥都御史、四川巡抚、刑部侍郎、吏部侍郎、刑部尚书等。死后谥恭肃。《续藏书》卷二〇、《国朝献征录》卷二五、《明史》卷二二四、《明书》卷一一三、《明纲鉴目》卷一二等有传。宅身:立身。指能严格要求自己。《续藏书·尚书严恭肃公》称其“所居官,身自与僮仆食粗衣敝,萧然也”。《明史》本传称其“中外师其廉俭,书问几绝”。
【译文】
我以为想要扶助世道,那就要有海瑞的为时世而忧虑的精神,这才可以称为扶助世道之人。想要立论教人,那就要像严寅所那样能严格要求自己,这才可以称为立论教人的作为。然而这二老虽实行着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做法,却一句也不说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话;虽然他们不说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话,人们却认为他们就是在扶助世道立论教人。而今没有扶助世道立论教人的实质,只是以此抬高自己的声誉,这样可以吗?
且所谓扶世立教,参赞位育者,虽聋瞽侏跛亦能之[1],则仲子之言[2],既已契于心矣,纵能扶得世教,成得参赞位育,亦不过能侏跛聋瞽之所共能者,有何奇巧而必欲以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聋瞽之能参赞位育,而别求所谓参赞位育以胜之,以为今之学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则亦不得谓之参赞位育矣。是一己之位育参赞也,圣人不如是也。
【注释】
[1]聋瞽侏跛:即失聪之人、失明之人、侏儒、跛腿之人。
[2]仲子之言:指耿定向的弟弟耿定理所说的:“夫赞天地之化育者,非独上之君相贤圣,即下之农工商贾,细之聋瞽侏跛,凡寓形宇内而含灵者,皆有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不自识也。”(《明儒学案》卷三五)
【译文】
况且所谓扶助世道立论教人,赞助天地生成万物使人得其所使物各遂其生,这是失聪之人、失明之人、侏儒、跛腿之人都能做到的,这是耿定理所说过的,领悟了耿定理的话,也就懂得纵能扶助世道立论教人,做到赞助天地生成万物使人各得其所使物各遂其生,这不过是失聪之人、失明之人、侏儒、跛腿之人也都能做到的,有什么巧妙之处而一定要把它说成是负起天下的重任呢?如若不相信失聪之人、失明之人、侏儒、跛腿之人也能做到赞助天地生成万物使人各得其所使物各遂其生,而另外寻找能胜任赞助天地生成万物使人各得其所使物各遂其生的重任的人,可今日的学道之人都是自私自利而不知这一重任的意义,他们也是不能胜任这一重任的。他们不过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而各得其所各遂其生罢了,圣人是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