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司寇告别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五年(1587)写于麻城。耿司寇,即耿定向。司寇,原是周代掌管司法的官,后代沿用以称呼刑部尚书、侍郎等主要官员(称尚书时常加“大”字)。据耿定向《观生纪》,耿定向于万历十三年(1585)四月初五升刑部左侍郎,故称“司寇”。《观生纪》又载,万历十五年十一月,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俗称大中丞)。本文中有“贱眷思归,不得不遣”之语,据耿定力《诰封宜人黄氏墓表》:“万历丁亥岁(1587),宜人率其女若婿自楚归,而卓吾尚留楚。”则知此文当写于万历十五年秋李贽遣眷之后,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十一月之前。此时,李贽与耿定向的论争日趋激烈,在这封信中,李贽赞扬“狂者”的“不蹈故袭,不践往迹”精神,赞扬“狷者”的“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的节操,鄙薄“乡愿”的“行似廉洁”而实为“德之贼”,都表现出对道学家的厌恶。
新邑明睿[1],唯公家二三子侄[2],可以语上[3]。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4],此则不肖之罪也[5]。其余诸年少或聪明未启,或志向未专,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此则仆无是矣[6]。虽然,宁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犹可,失人岂可乎哉!盖人才自古为难也。夫以人才难得如此,苟幸一得焉,而又失之,岂不憾哉?
【注释】
[1]新邑:指黄安(今湖北红安),是嘉靖末年新设的县。明睿(ruì):聪明睿智。睿,通达,明智。
[2]二三子侄:指耿定向之子耿汝愚(字克明)、耿定理之子耿汝念(字克念)等。耿汝愚,光绪八年重修同治《黄安县志》卷八《儒林》载:“耿汝愚,字克明,号古愚,恭简公(耿定向)冢子也……屡踬场屋(科举考试多次不顺),遂绝意仕进,闭户著书……恭简殁,家益困……乃废著述,修计然之策(泛指生财致富之道)。不二十年,竟至十万。年七十卒。”李贽在《答耿司寇》中曾称赞耿汝愚“筋骨如铁”,不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的“超类绝伦”之人(见本卷)。李贽在与耿汝念的通信中,曾表示“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 “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见《续焚书》卷一),表示出二人之间的深厚友情。
[3]语上:语出《论语·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意为告诉以高深的学问。
[4]“可与言”二句:与下文“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语出《论语·卫灵公》。失人,错过人才。失言,浪费语言。
[5]不肖:不贤,旧时自称的谦辞。
[6]无是:没有这种情况。
【译文】
黄安的青年才俊,唯有您家的几个子侄,可以告诉他们高深的学问。可以与他交谈却不与他交谈,错失人才,这就是我的过错。其余的那些年轻人,有的聪明未开,有的志向未定。孔子说的不可与他交谈的人却与他交谈是浪费语言,我没有这种情形。即使这样,我宁可浪费语言,也不肯错失人才。浪费语言还可以,错失人才怎么行呢!因为人才自古难得。人才如此难得,如果很庆幸得到一位,却又失去了,岂不太遗憾了吗?
嗟夫!颜子没而未闻好学[1]。在夫子时,固已苦于人之难得矣,况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众[2];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3]。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无得也,于是动归予之叹曰[4]:“归欤归欤!吾党小子,亦有可裁者。”[5]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6]。狂者不蹈故袭,不践往迹[7],见识高矣。所谓如凤凰翔于千仞之上[8],谁能当之?而不信凡鸟之平常,与己均同于物类。是以见虽高而不实[9],不实则不中行矣。狷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10],如夷、齐之伦[11],其守定矣[12]。所谓虎豹在山,百兽震恐[13],谁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兽。是以守虽定而不虚[14],不虚则不中行矣。是故曾点终于狂而不实[15],而曾参信道之后[16],遂能以中虚而不易终身之定守者[17],则夫子来归而后得斯人也。不然,岂不以失此人为憾乎哉!
【注释】
[1]“颜子”句:见《答刘宪长》第一段注[9]。
[2]“是以”二句:《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3]周流四方:孔子曾周游卫、宋、蔡、楚、陈等国。
[4]归予:当作“归欤”。
[5]“归欤”三句:语本《论语·公冶长》:“归与(与、欤相通)!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志向高大而处事疏阔),斐然成章(文采可观),不知所以裁之!”裁,剪裁,引申为造就、指导。
[6]中行:语出《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指言行合乎中庸。
[7]“狂者”二句:意为狂者不愿抄袭陈旧的教条,不肯蹈着前人的脚印走路。狂者,指志向高远的人。
[8]凤凰翔于千仞之上:语出贾谊《吊屈原赋》。仞,古代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为一仞)。
[9]不实:不能脚踏实地。
[10]狷者:指能坚持操守的人。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语本《孟子·公孙丑上》:“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11]夷、齐: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国君的儿子。据《史记》卷六一《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为孤竹国君的长子与三子。孤竹君要传位给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要让位于伯夷。伯夷以为不应违背父命而逃走,叔齐也不肯就位而出走。后二人听说周文王贤,同奔周。周文王死后,武王发兵讨伐商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灭商后,二人逃避到首阳山(今山西永济),不食周粟而死。伦:类。
[12]守:操守。
[13]“所谓”二句:语本司马迁《报任安书》:“虎处深山,百兽震恐。”意为它的威严,使人凛然生畏。
[14]不虚:不够谦虚。
[15]曾点:字晳(xī),孔子弟子。据《孟子·尽心下》:“如琴张、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相传鲁国季武子死时,大夫们都往吊丧,曾点则靠在门上,唱起歌来。
[16]曾参:字子舆。曾点之子,孔子弟子。
[17]中虚:内心谦虚。不易:不改变。定守:操守坚定。
【译文】
唉!颜子死后没再听说谁像他那样好学。在孔夫子的时候已经苦于人才难得,更何况现在呢?所以孔子在七十二贤人中没找到,便到三千弟子中找;三千弟子中找不到,不得已,便通过周游四方来寻找。后来,他上下四方地寻找,最后都无所收获,这时他发出了归乡的感叹,他说:“归去吧!归去吧!我乡里的年轻人,也有可以造就的。”他唯恐错失人才的心情是如此的诚挚而迫切,并因此明白中庸之道不是一定能够做到的。狂者不遵循教条,不走老路,见识确实高出凡人。这种人正如贾谊所说的“凤凰翱翔于千仞之上”,谁能与之匹敌?但它们不相信一般的鸟与自己属于同类。所以,他们见识虽然高,但不求实,不求实就不能做到中庸。狷者不会为了得到天下而做一件不仁义的事、杀一个不该杀的人,正如伯夷、叔齐一类的人,做人的操守是坚定的。这就是司马迁所说的虎豹在山,百兽震恐,谁还敢侵犯它呢?但它们不相信所有在地上跑的都是兽。所以他们操守虽然坚定,但为人不谦虚,不谦虚就不能做到中庸。所以曾点最终的结局是狂放而不落实,而曾参在崇信儒教之后,便能够凭着内心的谦虚而终身不改变自己坚定的操守,而孔夫子也在他回到故乡以后得到了这个真正的传人。如果孔夫子不及时回归,岂不要因为失去这个人而遗憾么!
若夫贼德之乡愿[1],则虽过门而不欲其入室[2],盖拒绝之深矣,而肯遽以人类视之哉[3]!而今事不得已,亦且与乡愿为侣,方且尽忠告之诚,欲以纳之于道,其为所仇疾,无足怪也[4],失言故耳。虽然,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苟万分一有失人之悔,则终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盖论好人极好相处,则乡愿为第一;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5],则舍狂狷将何之乎[6]?
【注释】
[1]贼德之乡愿:语本《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败坏者)也。”后来,“乡愿”成为伪君子的代称。
[2]“则虽”句:语本《孟子·尽心下》:“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愿)乎!'”
[3]遽(jù):竟,就。
[4]“而今”六句:均系针对耿定向而言。仇疾,仇恨,憎恨。
[5]载道:担负传道任务。承:继承。绝学:谓造诣独到之学。
[6]何之:何往,哪儿找。
【译文】
至于乡里的那些伪君子,即使从门前经过,也不希望他进我家门,因为我从内心十分地拒绝他,哪里把他当人看呢!如今万不得已,与这样的伪君子做了伙伴,并且诚心诚意地向他进忠告,想将他纳入正道,因此被他忌恨,是不值得奇怪的,是失言造成的。虽然如此,失言又有什么害处呢?唯一害怕的是错失人才。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造成我错失人才的悔恨,那我也将终身痛苦,死不瞑目。这是因为,要论最好相处的好人,那些伪君子们排第一;要论担负传道的使命,传承圣人独到的学问,除了那些狂者、狷者,我还能找谁呢?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1],两京又人物之渊[2],左顾右盼,招提接引[3],亦曾得斯人乎[4]?抑求之而未得也?抑亦未尝求之者欤?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纵有狂者,终以不实见弃[5];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洁者当之也[6]?审如此[7],则公终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注释】
[1]宦游:在外做官。
[2]两京:指北京和南京。人物之渊:人物聚集的地方。
[3]“左顾”二句:意为四方浏览,交游接待(人才)。
[4]斯人:指狂狷之士。
[5]见弃:被抛弃。
[6]“而清如”二句:意为把清高的伯夷,竟当作貌似廉洁的乡愿对待。清如伯夷,语本《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
[7]审:确实,果真。
【译文】
先生您现在在官场行遍半个天下,南、北京又是人才聚集的地方,您四方浏览,交游接待,可曾获得了这种人才吗?是寻觅过却没有得到呢,还是根本不曾寻觅过呢?或者是寻觅而得到的都不是狂狷之士,即使有狂者,最终又因他不实在而被舍弃;而像伯夷这样的清高之士,却反而被当作貌似廉洁的伪君子来对待吗?果真如此的话,先生您最终免不了错失人才的悔恨。
夫夷、齐就养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1]。父为西伯,则千里就食,而甘为门下之客,以其能服事殷也。子为周王,则宁饿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为其以暴易暴也[2]。曾元之告曾之曰[3]:“夫子之病亟矣[4],幸而至于旦[5],更易之[6]! ”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以德,世人之爱人也以姑息[7]。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8]。”元起易箦[9],反席未安而没[10]。此与伯夷饿死何异,而可遂以乡愿之廉洁当之也?故学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得道;传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语道。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
【注释】
[1]“夫夷、齐”二句:意为伯夷、叔齐愿意接受西伯(周文王)的供养,但不肯在西伯儿子——武王的统治下苟活。西伯,特指周文王,殷商之时,商纣王命他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幸生,侥幸偷生。
[2]“则宁”二句:《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饿死于首阳山。以暴易暴,用残暴者代替残暴者。
[3]曾元之告曾子曰:从这句开始,到下文“反席未安而没”,其典故出自《礼记·檀弓》。大意是:鲁大夫季孙赠给曾参一条竹席,曾参病危之际,感到躺在那条竹席上是一种违礼的行为,要把它换下来。他的儿子曾元看他病情危急,提出等天亮时再换。曾参坚持立即换席,以“得正而毙”。结果,还来不及安放在另换的席子上,曾参就断气了。曾元,曾参之子。曾子,指曾参。
[4]夫子:曾元对其父的敬称。病亟(jí):病情危急。
[5]幸而至于旦:侥幸能够挨到天亮的话。
[6]更易之:指换席子。
[7]世人:《礼记·檀弓》原作“细人”,即小人。姑息:无原则的宽容。
[8]“吾得”二句:意为我能够得正道正名定分而死,那就算了。
[9]箦(zé):一种作为床垫的竹席。
[10]反席未安而没:还没来得及安放在另换的席子上就断气了。
【译文】
伯夷、叔齐愿意接受西伯的供养,却不肯在周武王的统治下苟且偷生。做父亲的封为西伯,他俩便千里迢迢地前往投奔,甘心充当门客,因为他们看到西伯能忠心侍奉商朝。做儿子的做了周王,他俩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一片周朝土地上生长的薇菜,因为他们反对周武王用暴力来推翻暴力。曾子认为死在竹席上是违礼的行为,临终时要求更换席子。他的儿子曾元告诉他:“您已病危,有幸挨到天亮,再与您换。”曾子说:“君子用高尚的道德来爱人,一般人用姑息的方式来爱人。我还求什么呢?我能够按照礼数名正言顺地死去,这就可以了。”曾元就起身为曾子更换席子,曾子在更换后的席子上还没安放好身体便断气了。这与伯夷饿死有什么区别?岂能用伪君子们的廉洁与这种行为相提并论?所以学道如果不是这类人,最终不可能得道;传道如果不是这类人,也终究不能够讲道。世上有狂狷却不懂得道的,但没有不狂狷却懂得道的。
仆今将告别矣,复致意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惟此可以少答万一尔。贱眷思归,不得不遣[1];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盖孔子求友之胜己者[2],欲以传道,所谓智过于师,方堪传授是也[3]。吾辈求友之胜己者,欲以证道[4],所谓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5]。
【注释】
[1]“贱眷”二句:李贽于万历十五年(1587)将妻女和女婿遣送回福建泉州。
[2]孔子求友之胜己者:语本《论语·学而》:“无(不)友(结交)不如己者。”
[3]“所谓”二句:语本明人瞿汝稷《指月录·怀海禅师章》。怀海曾对黄檗和尚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比师父要差一半);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意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4]证道:佛教用语。指互相参证学道的心得。
[5]“所谓”二句:事见《指月录·宗杲(gǎo)语要》:“昔雪峰真觉禅师为此事(指如何破当时士大夫以‘有所得心’求‘无所得法’的做法)之切,三度到投子,九度上洞山。”意为不辞艰辛,虚心访师求友,反复请求教益。三上、九到,形容多次前往的零指用法。洞山,即洞山寺,在江西宜丰。投子,即投子山,在安徽潜山。
【译文】
我将要与您告别了,还向您解释狂狷之士与错失人才、说错话等问题的轻重关系,也是我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报答您给我好处的万分之一。我的家眷想回老家,不得不送他们走;我却要仿效古人求友的方法,巡游四方。孔子寻求超过自己的人为朋友,想借此传承儒道,有人说智力胜过师傅的徒弟才可以传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寻求超过自己的人交友,是为了相互学习和交流,这与雪峰真觉禅师三上洞山寺、九上投子山,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