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耿中丞论淡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三年(1585)写于麻城。淡,原指味、色的稀薄,与浓、深相对。这里有淡然之意。这是一封针对耿定向《纪梦》(《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六)而写的具有论战性的通信。《纪梦》写于“万历乙酉(1585)”,可知李贽此信也作于本年。耿定向在《纪梦》中,把王守仁的“良知”与《中庸》的“淡”相联系,要人们通过“湔磨刷涤”的修养功夫,达到“淡”的境界,这是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理论的说教。李贽反对这一说教,并对理学家表面上讲“湔磨刷涤”,其实是“有所忻羡”的行为进行了讽刺。信中,李贽提出要“放开眼目”, “见大故心泰”,以达到“不期淡而自淡”,这和他一贯主张的顺从人性的自然发展相一致,与理学家以伦理道德去“湔磨刷涤”人们的天性相反对。
世人白昼寐语[1],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2]。“周子礼于此净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3]。
【注释】
[1]寐(mèi)语:说梦话。寐,睡着。
[2]常惺惺:佛教用语。意为在禅定中还能保持清醒状态。这里是讽刺语。
[3]“周子礼”四句:意为周子礼对于道业,也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可不知“湔磨刷涤”之说究竟指什么。周子礼即周思静(见后《答周友山》题解)。净业,佛教用语。清净的善业,一般指笃修净土宗之业,这里泛指道业。分数,法度,规范。湔(jiān)磨刷涤,洗刷,消磨,清除。
【译文】
世人往往大白天说梦话,只有先生您是在梦中说大白天的话,这真如佛教所说的在禅定中还能经常保持清醒的状态呀。您所说的,“周子礼对于道业也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只是对湔磨刷涤的真正含义还不甚了然”,这些话,到底是指什么呢?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1];所谓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2]。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3],则此皆为寐语[4],但有纤毫[5],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6]。盖必不厌[7],然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8]。若苟有所忻羡[9],则必有所厌舍[10],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不厌,故曰“我学不厌”[11]。若以不厌为学的[12],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有厌时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一之旨也[13]。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注释】
[1]意识:这里指世俗观念。
[2]闻见:这里指外界的影响。
[3]“若当下”二句:意为如果这些世俗观念、外界影响不发生作用。当下,即时,眼前。
[4]此:指上言“湔磨刷涤”之功。
[5]纤毫:一点点。这里指极少的杂念。
[6]法:这里指求得真理的途径。
[7]不厌:指不厌于所求之道。
[8]君子之道,淡而不厌:语出《中庸》。这里借以讥讽道学家那种口谈“不厌”而实“有所忻羡”的行为。
[9]忻(xīn)羡:羡慕。
[10]厌舍:厌恶舍弃。
[11]我学不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厌,厌烦。
[12]学的:求学问道的目的、宗旨。
[13]虞廷:虞舜之廷。精一:是对伪古文《尚书·大禹谟》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概括说法。朱熹、程颐等理学家把这四句说成是尧、舜、禹三代相传的道统真传,后人又称之为“十六字心传”,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曾解释说:生于私欲的是“人心”,原于天理的是“道心”; “人心”总是自私的,所以“危殆”而不安,“道心”难免受到“人心”的蒙蔽,所以“微妙”而不易显现。因此,要加强道德修养,做到“不杂”(“精”)、“不离”(“一”),使“人心”服从“道心”,使“人心”由危转安,使“道心”由隐而显。这样,人们的言行就不会产生过与不及的偏差。显然,朱熹的这种解说,与他主张的“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见《朱子语类》卷一三)的理论相一致。李贽对朱熹的这一说法曾表示过不同意见,在《又答石阳太守》一文中说:“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非虞廷精一之学也。精则一,一则不二,不二则平(平易平等之意);一则精,精则不疏(空疏空虚之意),不疏则实(实在实际之意)。”与这里所说的“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可互为参照。
【译文】
古代的圣人都是下过一番湔磨刷涤的功夫的。只是他们的所谓湔磨,乃是洗刷他们头脑中的世俗观念;他们的所谓刷涤,乃是洗刷外界带给他们的不良影响。如果眼下那些世俗观念和外界影响没有起作用,那所谓湔磨刷涤全是梦呓,哪怕只是心存一点点杂念,就算不得淡泊,就不是经常保持清醒状态的正确途径。因此,一定要对所追求的道业不厌倦,然后才可以谈论淡泊。所以《中庸》说“君子追求道业,淡泊而不厌倦”。如果内心有所羡慕,也就必然有所厌恶和舍弃,那也不是淡泊。同时也只有淡泊,才自然会不厌倦,所以孟子说“我学习不知道满足”。如果将不厌倦作为求学的目标,并且一心一意要通过学习来做到不厌倦,那最终不免有厌倦的时候,这不是淡泊,也不符合虞舜纯粹专一的要求。所以说,精粹才是专一,专一才能精粹;不精粹就不专一,不专一就杂乱,杂乱就不淡了。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习讨论,心解力行,以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1],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2]。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奇怪而不寻常也[3]。经世之外[4],宁别有出世之方乎[5]?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乎?故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6];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空浮云并寿[7]。无他故也,其见大也。见大故心泰[8],心泰故无不足。既无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只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9],而以其罕闻骤见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隆[10],比之三家村里瓮牖酒人[11],真不啻几千万里矣[12]。虽欲淡,得欤?虽欲“无然歆羡”[13],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小也。
【注释】
[1]有心得:有意追求。
[2]恶异:憎恶怪异。语怪:谈论怪异之事。
[3]“不知”三句:意为人们如能扩大视野观察,那么奇怪和寻常,也是相对的。李贽的这种见解,可参看本书卷二《复耿侗老书》一文。
[4]经世:指参与现实活动。
[5]出世:指出家求道。
[6]“故达人”三句:这几句语本邵雍《首尾吟》:“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击壤集》卷二〇)意为在通达事理、具有远大见识的人看来,唐尧、虞舜的禅让,也不过与敬几杯酒一样。虞廷揖让,指传说中唐尧、虞舜相继主动让位之事。
[7]“巍巍”二句:本于程颐语,原文为“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见《二程集》《程氏遗书》卷三)。尧,即唐尧,名放勋,初封于陶,又封于唐,号陶唐氏。谥号尧,故称唐尧。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舜,即虞舜,名重华,因其先国于虞,谥号舜,故称虞舜。原为尧时大臣,尧去世后继位,成为部落联盟领袖。尧、舜为儒家理想的圣君,其功业为儒家极力尊崇。与太虚空浮云并寿,意为与浩空飘动的浮云一样“长寿”,意即都是一瞬间之事。太虚空,浩渺的天空。
[8]心泰:心地安然。
[9]饫(yù)闻:饱闻,谓所闻已多。饫,饱。
[10]揖逊:即禅让。
[11]三家村:偏僻的小乡村。瓮牖(yǒu):以破瓮为窗,指贫寒之家。酒人:好酒的人。
[12]不啻(chì):不止,不异于。
[13]无然歆羡:语出《诗经·大雅·皇矣》。意为不要这样羡慕人家。
【译文】
由此看来,淡泊岂是可以轻易说的?所以古代的圣人,他们一生身处学问场中,研习讨论,用心领会,亲身实践,以至于废寝忘食,这才是真正的淡泊。淡泊既不能靠智力追求来获得,又不能靠刻意追求来获得,而它不能因追求而获得是有缘由的。世间君子,厌倦平常事物的人必定喜欢新奇,而厌恶怪异的人又不喜欢别人谈论怪事。可是他们不知道,人只要放开眼来观察,则这世上的事,没有平常而不怪异的,也没有怪异而不平常的。所以,人除了经世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出世的方法么?出世的宗旨,难道还有经世之外的事么?因此,在通达事理的高士眼中,尧、舜禅让这样的壮举就和朋友之间敬几杯酒一样;尧、舜伟大的事业就和天上的浮云一样。他们之所以能这样看,没有别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眼界大。眼界大所以心安,心安所以没有不满足的地方。既然没有不足的地方,那还有什么可羡慕的呢?如果只以自己平日经常看到听到的事情为平常,而以自己平日偶然见到听到的事情为怪异,那么怪异与平常就是两种事,经世出世就是两种心。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世界,那么,尧、舜功业之伟大,禅让礼仪之隆重,与乡村寒门中好酒的人比起来,那无异于相差几千万里了。这种人,即使想淡泊,可能吗?即使想“不要这样羡慕别人”,又可能吗?造成这样的结果,没有别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眼界小。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1];更不必虑虚见积习之深[2],而惟切究师友渊源之自[3]。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者[4],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5],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6],而不谬为“常惺惺”语也耶!
【注释】
[1]开大:开拓,开展,不为传统所囿。
[2]虚见积习:见耿定向《纪梦》一文。耿定向认为离开“湔磨刷涤”而谈性命道理,是“虚见”;长期“潜伏隐微”的人欲之蔽,是“积习”。
[3]切究:深究,进一步研究考察。
[4]康节:邵雍(1011—1077)的谥号。雍字尧夫,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其先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在城西北的苏门山百泉建“安乐窝”,刻苦自学。出游河、汾、淮、汉,从学于李之才,传其《河图》《洛书》象数之书。后迁居洛阳天津桥南。北宋哲学家。著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等。《宋史》卷四二七,《藏书》卷三二,《宋元学案》卷九、卷一〇等有传。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见邵雍《伊川击壤集·冬至吟》。玄酒,古代祭礼中当酒用的清水。大音声正希,语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大音希声。”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意为大的声音正是听不到的声音。
[5]不期淡而自淡:不期求淡而自然会淡,意即淡不是有意追求所能达到的。
[6]庶乎:差不多。契:符合。微旨:微妙的用意。
【译文】
希望先生您不要再议论湔磨刷涤的功夫,只直接说开辟研讨学问新境界的好处;不要枉自担心别人有太多的虚见和积习,只管进一步研究探讨为师为友的渊源。这样,邵康节先生所说的“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的境界就能自然获得,淡泊也就不期而至,那不也接近您为人处世的微妙旨意,不至于错误地说出“在禅定中仍保持清醒”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