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上(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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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定见

【题解】

本文约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杨定见,号凤里,麻城(今湖北麻城)人。李贽在麻城龙潭湖居住时往来论道的僧人之一,也是李贽的学生,深得李贽赞赏。他在《八物》中说:“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本书卷四)在《豫约·早晚守塔》中说:“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本书卷四)万历二十八年(1600),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烧毁了龙潭湖的芝佛院,并驱逐李贽。杨定见为李贽设法先行藏匿,然后进入河南商城的黄蘗山中避祸。李贽寓居麻城时因落发而受到一些人的攻击,杨定见可能想为李贽辩诬,李贽写此信劝阻。这是一篇正话反说的短文。在当时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社会风气下,李贽劝杨定见不要去争辩是非,不要去责人背信背义,一切以“一笑”置之,这实是一种在本书《自序》中所称的“忿激语”。

 

此事大不可[1]。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2],此亦细人常态[3],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4],不知多少,只有一笑为无事耳。

【注释】

[1]此事:所言事不详,从下文看,疑指杨定见准备参与某种论争的事。

[2]买好远怨:讨好别人以避免结怨。

[3]细人:见识短浅的人。

[4]自陷:自己给自己招致不幸。

【译文】

你想与别人辩论是非完全没有必要。人间的是非太多了,人生活在是非之中,又怎么能逃出是非之外呢。有了是非之争而讨好别人以避免结怨,这是一般见识短浅之人的常态,不必奇怪。古人以诚信待人,却遭到他人的诬陷,真不知有多少,所以对于是非之争姑且一笑了之,像没事一样才好。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1],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2],其不便宜甚矣[3]。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岂得为智乎?

【注释】

[1]失声:这里指因争辩激烈而说不出话来。

[2]失亲:影响友情关系。

[3]便宜:合算,好处。

【译文】

现在别人来搬弄是非,而我们立即与他理论起来,不停地理论,以至于争辩起来。别人听了,不认为那最初生是非的人讨厌,却反倒讨厌起后来争辩是非的人来了。这事情本来很清楚,只是迷在是非之中没有察觉罢了。已经很厌恶别人搬弄是非了,我却又主动生起是非来。并且不停地讲,以至于争论起来,不停地争,以至于声嘶力竭,声嘶力竭还不停,以至于结怨成仇。失声就有损元气,多次无味的争辩就有损健康,结怨成仇更有损和气,确实不值得闹到这地步了。人生在世,连这点便宜也不知道捡,难道能说是很理智的吗?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1],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2]?此等去处[3],我素犯之[4],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5],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6],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7]。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8],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9]。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10]

【注释】

[1]爱身者:爱惜自己的人。

[2]坐令:致使,空使。

[3]此等去处:这样的一些方面或这些事情。

[4]我素犯之:我以往也贸然去干。素,向来,一向。

[5]自反:自我反省。克:克制。

[6]当下:立即。

[7]胸次:胸中。

[8]举业:指科举时代的应试文字。

[9]受用:享用,享受。

[10]“此大可叹”四句:意为别人无端搬弄是非,这是最可叹的事,是最可耻的事,如果你竟与他们去论理争辩,反而不觉得他们可叹与可耻,这反倒模糊了是非界限。

【译文】

再说,我历来以诚信与人交往,这已经就够不理智了,却又去责备人家背信弃义,这是不理智上更加不理智,愚蠢上更加愚蠢了,稍微知道自爱的人,就不会去干这种事,我怎么可以去干呢?稍微知道得失的人定会讥笑,我又怎么能让人家来讥笑我呢?这样的事情,以往我也贸然干过,但能时时反思并加以克服,不能让别人占尽这方面的便宜了。对别人的颠倒是非,只可付之一笑,这样马上就安妥,就能使精神恢复常态,胸襟依然开朗。暂且不说读书科举之事,先大睡一场好觉便满足了。别人无端搬弄是非,这是最可叹的事,是最可耻的事,如果你竟与他们去论理争辩,反而不觉得他们可叹与可耻,这反倒模糊了是非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