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答耿中丞

【题解】

本文约写于前文之后，次年四月耿定向升任刑部左侍郎之前。据耿定向《观生纪》，他于万历十三年（1585）四月初五升任刑部左侍郎，而刑部左侍郎俗称司寇，可知此信当写于耿任司寇之前。此信是对耿定向来信中就邓豁渠的行事的非难而发。耿信现已不存，但从耿给吴少虞的信中可窥见一斑。耿在《与吴少虞》中说：邓豁渠是“以残忍秽丑之行，为是诐淫邪遁之语”，而且“渠父老不养，死不奔丧，有祖丧不葬，有女逾笄不嫁，髡首而游四方”（《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耿定向的这种非难针锋相对，李贽在此信中赞扬邓豁渠是“直行而无讳”，是“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并对耿定向迎合世俗、心口不一的行为进行了批判。

 

心之所欲为者，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公决之而已[1]。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注释】

[1]公：指耿定向。

【译文】

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耳朵也没必要去听人家怎么说，并不是不想去听，事实上是不可能都听到的。如若不想听别人议论，倒不如不干算了。这两种情况由您自己决定罢了。而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哪能都做到呢？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1]。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故[2]，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3]，举千亿莫敢当前[4]，独此君子焉[5]，稍出其绪余者以整顿之[6]，功成而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7]，非斩蛟断犀[8]，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余，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注释】

[1]系：关系到。

[2]大故：大的事故，重大事件。

[3]表表焉：形容想表现得突出的样子。表表，卓异，特出。自见：自我表现，显露自己。

[4]“举千亿”句：意为所有的人（指“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都不敢当前应对“大故”。举，全，所有。千亿，千千万万（的人）。

[5]君子：指“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的“古之君子”。

[6]绪余：抽丝后留在茧上的残丝。这里比喻剩余的力量。整顿：这里指处理、办理。

[7]龙泉、太阿：都是古代宝剑的名称。

[8]斩蛟断犀：斩杀蛟龙，劈断犀革。

【译文】

况且我们每个人生于世上都与天下之事关系极大。古时的君子，平常闲暇的日子，不但不能超过他人，而且还比不上他人。但是一旦有重大事故，平常时日总想表现自己的卓异的人，却都不敢上前应对，只有平常闲居不但不能超过他人而且还不及他人的古之君子，稍稍用力就可以把大事处理好，取得了成功而众人却不知道，这才是大大超过一般人了。这就像古代的宝剑龙泉、太阿，如若不是斩杀蛟龙劈断犀革，那是不会轻易的试一试的。因为小试没有意味，小用则用不尽，他日有所成就，都是可以知道的。

 

阿世之语[1]，市井之谈耳[2]，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3]，其责望亦自颇厚[4]。渠以人之相知，贵于知心[5]，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锺子足矣[6]，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7]，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8]，以为足以厚相知，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注释】

[1]阿（ē）世：迎合世俗。

[2]市井之谈：街道上无聊的话。市井，古代城邑中集中买卖货物的场所。

[3]渠：他。这里疑指邓豁渠。

[4]责望：要求和期望。

[5]知心：思想一致。

[6]锺子：即锺子期。春秋时楚国人，最善于欣赏和理解音乐家伯牙的琴意，古代用来代表最知己的朋友。事见《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7]形骸之外：与下文“形骸之内”，均见《庄子·德充符》：“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意为现在我和你游于“形骸之内”以德相交，但你却在“形骸之外”用外貌来衡量我，岂不太过分了。形骸，人的躯体。李贽在《答刘方伯书》中曾说：“夫功名富贵，大地众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本书卷二）则形骸之外，当指功名富贵以外的事情。

[8]哓（xiāo）哓：争辩不休的样子。

【译文】

迎合世俗的语言，都不过是街道上无聊的话，不值得再说了！然而邓豁渠以您为相知，因此对您的要求和期望也就多了。邓豁渠认为人与人的相知，可贵的是思想一致，四海之内能思想一致，有一个像锺子期那样理解伯牙琴意的人也就足够了，并不在其多。从现在的情况看，您真不是邓豁渠相知之人。邓豁渠想和您相知于功名富贵的形骸以外，而您却索取于功名富贵的形骸之内，争论不休地辩说邓豁渠的是非，以为这样就足以表现出你们相知之深，而又以此要求和期望于我，那是太荒谬了。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1]。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若以是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2]，故每每直行而无讳[3]；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4]，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5]。迹相反而意相成[6]，以此厚之[7]，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尔及之[8]。然是亦哓哓者[9]，知其无益也。

【注释】

[1]审：清楚，明白。

[2]出世：佛教用语。指出家修行求道。这里指超脱于功名富贵之外，即上文所说的“形骸之外”。

[3]直行而无讳：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而无所顾忌。

[4]用世：为世所用。这里指热衷于功名富贵，即上文所说的“形骸之内”。

[5]韬藏固闭：不炫耀自己，不出头露面。韬藏，隐藏，包藏。

[6]迹相反而意相成：意为形迹上表现不同（即形骸内外有异），本意则相辅相成（指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

[7]以此厚之：用这种态度来厚待他。

[8]故尔及之：所以才这样提起它。

[9]是：此，指上述意见。

【译文】

现世人的是非，不被邓豁渠看重是很清楚的。邓豁渠也从不把世人的是非看作自己的是非标准。如若他以世人的是非为是非，他的行事，一定不会这样。这是非常明白的事。邓豁渠之学在于超脱于功名富贵之外的出家修行求道，所以常常依自己的意志行事而无所顾忌；而今您的学理主张在于热衷于功名富贵的为世所用，那就更应该不炫耀自己，不出头露面。您和邓豁渠形迹上表现不同，本意则相辅相成，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您用这种态度对待邓豁渠，不也可以吗？因为您的来信所说，所以我就这样说了。然而这些话也是无谓的争辩，我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