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周南士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周南士，据《李氏文集》卷一，篇目作《复周三鲁》，内容与此篇基本相同。其中凡“公”字皆作“三鲁”，据此，周南士当指周三鲁。依王世贞《周鲁山先生墓志铭》（《弇州续稿》卷九三），周三鲁当是周宏袷（jiá）。其父名（yì），号鲁山，有三子：长子宏祖，号少鲁；次子宏禴（yuè），号二鲁；三子即宏袷，南士是他的字。在这封信中，李贽提出了“才”的问题。他赞赏那种能顺应历史发展、时代要求的人为“最高”的“大有用之才”，而批评那些“操一己之绳墨，持前王规矩”的人为“以方枘欲入圆凿”的迂腐之徒。这样的取才标准，表现出李贽坚持进步、改革的政治思想，也是对封建统治者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准绳的用人标准的批评。

 

公壮年雄才，抱璞未试者也[1]。如仆本无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岂诚与云与鹤相类者哉[2]？感愧甚矣！夫世间惟才不易得，故曰“才难”[3]。若无其才而虚有其名，如殷中军以竹马之好[4]，欲与大司马抗衡[5]，以自附于王、谢[6]，是为不自忖度[7]，则仆无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8]。又性刚不能委蛇[9]，性疏稍好静僻[10]，以此日就鹿豕[11]，群无赖[12]，盖适所宜。如公大才，际明世[13]，正宜藏蓄待时[14]，为时出力也。

【注释】

[1]抱璞：比喻怀有真才实学而不被赏识或重用。璞，含有玉的石头或未雕琢过的玉石。

[2]“岂诚”句：意为岂敢与有才德而又不见用的隐者相类比。云、鹤，闲云野鹤。以喻有才德而又来去自如的隐者。

[3]才难：语出《论语·泰伯》：“才难，不其然乎？”意为人才很难得。

[4]殷中军：指殷浩（? —356），字渊源，东晋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人。善玄言，曾任中军将军。竹马之好：殷浩少时与桓温齐名，两人曾共骑竹马，而桓温轻视殷浩。后来桓温对人说：“少时吾与浩共骑竹马，我弃去，浩辄取之，故当出我下也。”（见《晋书》卷七七《殷浩传》）

[5]大司马：官名。这里指桓温（312—373），字元子，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人。豪门世族出身，东晋明帝婿，哀帝司马丕、海西公司马奕（yì）、简文帝司马昱（yù）时，专擅朝政，并企图篡夺帝位。抗衡：对抗。指东晋皇室引用殷浩与桓温对抗，后以殷浩失败告终。

[6]王、谢：指王坦之、谢安。王坦之（330—375），字文度，东晋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初为桓温长史，后累官中书令。《晋书》卷七五本传称：“坦之有风格，尤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颇尚刑名学。”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出身士族，年四十余始出仕，孝武帝时位至宰相。东晋政治家。他曾与其弟谢石、侄谢玄共同抗击前秦的侵犯，获得淝水之战的胜利。王坦之、谢安二人曾有效抵制了桓温的篡权野心，使东晋转危为安。

[7]忖度（cǔnduó）：思量，考虑。

[8]告退：李贽于万历八年（1580）辞去姚安知府。

[9]委蛇（yí）：随意应付。

[10]性疏：性情粗疏。疏，粗疏。

[11]日就鹿豕（shǐ）：整日与山野的鹿、猪相近。这里是退隐山林之意。

[12]群无赖：同无赖为群。无赖，这里是指没有才能的人。

[13]际明世：遇上圣明的时代。际，当，遇上。

[14]藏蓄待时：积蓄才力，等待时机。

【译文】

您正值壮年，又富有才华，是有真才实学而不被赏识重用的人。像我这样本来没什么才能可用，所以自己也认为不应该被起用，岂敢与有才德而又不见用的隐者相类比？太感慨惭愧了！人世间只有才能不容易得到，所以《论语》说“才难”。如果没有那种才能而徒有虚名，像东晋时期的殷浩以“竹马之好”，与大司马桓温相抗衡，最终以失败告终；又好比把自己比附于王坦之、谢安一样，就是不自量力，我是不会这样的。我只是提前思量自己的能力，所以毅然决然辞去姚安知府的职务。又加上我的性格刚强、不懂得应付世情，性情粗疏，喜欢清静孤僻的生活，每天和山野的鹿、猪接近，和一些没有才能的人为伍，所以辞官归去正是我所适宜的。您与我不一样，像您这样有大才能，又遇上圣明的时代，正适宜积蓄才力，等待时机，为这个时代出力。

 

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见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与无才者等[1]，不使无才者疑，有才者忌。所谓容貌若愚，深藏若虚，老聃是也[2]。今观渭滨之叟[3]，年八十矣，犹把钓持竿不顾也。使八十而死[4]，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猎于渭[5]，纵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为师，敬养之以为老，有子若发不武[6]，不能善承父志，太公虽百万韬略[7]，不用也。此皆所谓善藏其用者也。

【注释】

[1]等：等同，一样。

[2]“所谓”三句：《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的话：“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意为善于经商的人把好货物隐藏起来，君子有好德行，其容貌谦逊像愚笨的人。老聃（dān），即老子，一说姓李名耳，字伯阳，春秋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人。做过周朝管理藏书的史官，孔子曾向他问礼，后隐退离去，至函谷关（一说散关），关令尹喜留下他所著的《老子》，后不知所终。老子是我国历史上的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一说老子即太史儋，或老莱子。《老子》一书是否为老子所作历来有争议。一般认为书中所述，基本上反映了他的思想。

[3]渭滨之叟：指姜尚，姜姓，吕氏，名望，字子牙，俗称姜太公。传说他八十岁时还在渭水岸边钓鱼，为周文王访得，拜为丞相。后又助武王起兵伐纣，完成兴周大业。

[4]使：假使。

[5]西伯：指周文王姬昌，商末周族首领。殷纣时封为伯，亦称伯昌。曾被纣囚禁于羑（yǒu）里（今河南汤阴）。周族在他统治期间，国势日益强盛，为后来武王灭商奠定了基础。

[6]若：像。发：周武王姬发的名，西周王朝的开国君主。不武：不能建立武功。

[7]韬略：谋略。

【译文】

古代也有才能很大而不被世间所用的人。一个人既然不能为世间所用，也就不追求被起用，应该退隐归去，与没有才能的人一样，不使没有才能的人怀疑，不使有才能者忌惮。所谓深藏自己的道德学问，容貌谦虚像很愚昧一样，老子就是这样的人物。比如姜子牙，年龄八十岁了，还在渭水边钓鱼，不求闻达。假使他八十岁死去，或者没死但没有遇到周文王去渭水打猎，或者即使遇到周文王，但文王不尊他为师，敬养以为国老，或者文王有儿子，但不能像周武王那样有武略，不能够妥善继承父亲的志向，那么姜子牙即使胸中有多少韬略，也没有用。这都是所谓的善于隐藏自己才能的人。

 

若夫严子陵、陈希夷[1]，汲汲欲用之矣[2]，而有必用之心，无必用之形，故被裘堕驴，终名隐士。虽不遁心，而能遁迹[3]；虽不见用才，亦见隐才矣。黄、老而下[4]，可多见耶！又若有大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5]，时不必明良，道不论泰否[6]，与世浮沉，因时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则管夷吾辈是也[7]。此其最高矣乎！

【注释】

[1]严子陵：即严光（前37—43），一名遵，字子陵，东汉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少时曾与刘秀同学。刘秀当皇帝后，他改名换姓，披着羊裘，垂钓于富春江泽中。后被召到京师洛阳，任为谏议大夫，他不肯受，归隐于富春山。陈希夷：即陈抟（tuán, ? —989），字图南，自号扶摇子。五代宋初亳（bó）州真源（今河南鹿邑）人。据《藏书》卷六七《陈抟传》，他“有大志，游四方”，尝骑白骡，想入汴州，中途听到赵匡胤当了皇帝，大笑坠骡，说：“天下于是定矣。”于是入华山为道士。北宋太平兴国年间，至京师，甚得太宗宠信，赐号“希夷先生”。这里李贽误记为“堕驴”。著有《指玄篇》《高阳集》等。

[2]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

[3]“虽不”二句：意为虽然内心不逃避（以求仕用），但形迹上却逃避现实。遁（dùn），逃避。

[4]黄、老：黄帝（即轩辕氏）和老子（即李耳）。

[5]委曲：勉强迁就。这里有能顺应客观情势变化的意思。

[6]泰否（pǐ）：好坏。原是《周易》中的两个卦名，“泰”是好卦，“否”是坏卦。《周易·泰》：“象曰：天地交，泰。”《周易·否》：“象曰：天地不交，否。”

[7]管夷吾：即管仲（? —前645），名夷吾，字仲，齐国颍上（颍水之滨）人。春秋初期政治家，曾辅助齐桓公，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使之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其言论见《国语·齐语》。《汉书》卷三〇《艺文志》道家著录有《管子》八十六篇。

【译文】

历史上像严子陵、陈希夷这样的，都是心情急切想为世所用的人。但是有必为世用的心意，没有必为世用的行动，所以严子陵披着羊裘垂钓于富春江畔，陈希夷从骡子上掉下后回转华山，最终被称为隐士。虽然内心不逃避以求仕用，但行迹上却逃避现实；后人即使没有见到他们的治世之才，也看到了他们隐居的才能。这种人，在黄帝和老子之后，可以见到很多！还有一种情况，如果有大用之才，而能够顺应客观情势变化，以求必然为世所用，那么时代不必圣明，机运不论好坏，顺应客观情势的变化而浮沉升降，如何发挥才能全然在于自己，即使是自我舍弃不用也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管夷吾之类的人。这种人是最高级的人才。

 

若乃切切焉以求用[1]，又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操一己之绳墨[2]，持前王之规矩[3]，以方枘欲入圆凿[4]，此岂用世才哉！徒负却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幸而见几明决[5]，不俟终日[6]，得勇退之道焉[7]。然削迹伐木，饿陈畏匡[8]，其得免者亦幸耳，非胜算也[9]。公今亲遭明时，抱和璧[10]，如前数子，皆所熟厌[11]，当必有契诣者[12]，仆特崖略之以俟择耳[13]。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此儒之所以卒为天下后世非笑也[14]。

【注释】

[1]切切：迫切。

[2]绳墨：木匠打直线的工具，比喻规矩或法度。这里指条条框框。

[3]前王：古代帝王。规矩：校正圆形、方形的工具。这里指规章制度。

[4]方枘（ruì）：方的榫（sǔn）。圆凿：圆的孔。

[5]见几明决：观察时机，明确决断。几，时机，机会。

[6]俟（sì）：等待。

[7]勇退：勇于告退。

[8]“然削迹”二句：语见《庄子·渔父》，孔子说：“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意为丘（孔子自称）两次被驱逐出鲁国，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宋国遭到伐树暗害，被围困在陈、蔡。我不知犯了什么过失，为什么会遭受到这四种毁辱？削迹，削除车迹。指公元前496年孔子到卫国时不被任用，以致削除其车迹。伐木，砍树。指公元前492年孔子在宋国演习礼仪时，宋司马桓魋（tuí）伐树欲害孔子之事。《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拔树”后皆作“伐树”。饿陈，指公元前489年孔子及其弟子从陈（今河南淮阳及安徽亳州一带）去蔡的途中，被围困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史记·孔子世家》）畏匡，指公元前496年孔子经过匡地（今河南长垣）时被围困一事。《论语·子罕》：“子畏于匡。”畏，通“围”。

[9]胜算：取得胜利的计谋。

[10]抱和璧：比喻怀有真才实学而不被赏识和重用。和璧，“和氏璧”的简称。据《韩非子·和氏》记载：春秋时楚人卞和在楚山中得到一块璞玉，先后献给楚厉王、武王，都被相玉之人说成是石头，而被砍去两足。到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玉大哭而献之，文王使玉工把璞玉剖开，果然是宝玉，于是就命名为“和氏璧”。

[11]熟厌：熟悉。

[12]契诣：意气投合。

[13]崖略：大概，大略。这里作动词用，说个大略的意思。

[14]非笑：讥笑。

【译文】

如果急切地追求用世，又不能顺应客观情势的变化以发挥自己的才能，拿着个人私心的条框，抱持前代帝王的死规矩，硬要把方形的榫子放到圆形的孔中，这岂是用世的才能！只是辜负了急切要用世的本心了。我是儒生，幸亏观察时机，明确决断，没有终日等待，才能够急流勇退。如果像孔子周游列国那样，先被清除其车迹表明不被卫国信任，又在宋国被桓魋砍树想害他，而后又在陈地绝粮挨饿，在匡地被围困嘲弄，先后遭受种种屈辱，最终能够幸免于难，那也是万幸，没有一定胜利的把握。您现在亲遇圣明的时代，怀有真才实学而不被赏识和重用，像前面我所说的那些人，都是您所熟悉的，一定有和自己契合、和自己相像的，我特地说个大概以供您选择。若不如此，想要用世却不能顺应客观情势以实现自己用世的理想，这就是儒生最终被后世天下人嘲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