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见罗先生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五年(1587)写于麻城。李见罗,即李材(1525—1599),字孟诚,号见罗,丰城(今江西丰城)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邹守益的学生。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历官云南按察使、右佥都御史。因事被劾,囚系多年,后发戍闽中,久之赦还,终于林下。好讲学,《明史》本传:“材所至,辄聚徒讲学,学者称见罗先生。系狱时,就问者不绝。至戍所,学徒益众。”著有《李见罗集》《正学堂稿》等。《明史》卷二二七、《明儒学案》卷三一等有传。在此信中,李贽对当时“惟务好名,不肯务实”的士风进行了批评,申明了自己“闭户却扫,怡然独坐”,以求学向道的人生追求。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1]。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2],既久,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4],非敢佞也[4]。年来衰老非故矣[5],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恐遂为门下鄙弃[6],故往往极意参寻[7],多方选胜[8],冀或有以赞我者[9],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10]!但知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11]。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12],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注释】
[1]“昔在”三句:穆宗隆庆四年(1570),李贽在北京任礼部司务,当时李材任刑部主事,两人有过交往。同时的讲学朋友还有李逢阳、徐用检等人。李贽在《阳明先生年谱后语》谈到他在北京的情况时说:“不幸年甫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所诱,告我龙谿先生语,示我阳明王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接引,接待引进。
[2]退实沉思:回去后切实认真地深入思考。
[3]矢:通“誓”。
[4]佞(nìng):花言巧语奉承人。
[5]故:从前的样子。
[6]门下:谓在某人的门庭之下。这里指李见罗本人,不直称其名,以示尊敬。
[7]参寻:参拜寻求。
[8]选胜:选择胜景。这里比喻选访有学问的人。
[9]赞:帮助。
[10]讵意:岂料。
[11]“但知”四句:意为只知道哗众取宠,不知道充实提高自己;只顾博取名声,不肯增长实际才干。为人、为己,语出《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12]此人:指上文所说的“学者”。
【译文】
过去在京师之时,多得诸公的接待引进,而得到先生您的接待引进更勤。启发蒙昧,有的当时并不理解,回去后切实认真地深入思考,慢慢地有了认识。这样的师友深恩,永远不会忘记,这并不是花言巧语的奉承。这些年我已衰老而不像早年的样子了,经常想到自己才力薄弱素质不足,一个人也难以有所成就,深恐为您轻视厌弃,所以常常努力寻求,多方选访学问造诣高的人,希望得到对我的帮助,没有想到学者之病又和我差不多!只知道哗众取宠,不知道充实提高自己;只顾博取虚名,不去努力增长实际才干。我既然这样,又和这样的所谓学人相处,那不就是一起误入陷阱了么。
“无名,天地之始”[1],谁其能念之[2]!以故闭户却扫[3],怡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4],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5],聆此笑语[6],谑弄片时[7],亦足供醒脾之用[8],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9]。及其饱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纵迹如此,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然则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10],聪明盖世,刚健笃生[11],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12],未可遽以与我共学此也。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踞坐之耳。区区世名[13],且视为浼己也[14],肯耽之乎[15]?
【注释】
[1]“无名”二句:语出《老子》第一章。意为“无名”是天地的原始。这是老子宣扬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的唯心主义观点。
[2]谁其能念之:谁还去考虑这话的道理。这里李贽借用老子的话,批评那些毫无真才实学,却又要沽名钓誉之徒。
[3]闭门却扫:关起门来,不再洒扫庭院,迎接客人。却,除,去掉。
[4]箕踞(jījù):坐时伸开两腿,形同簸箕。这是一种不拘礼节的坐法。
[5]俚歌:民间通俗歌谣。
[6]聆(líng):听。
[7]谑(xuè)弄:戏谑,开玩笑。
[8]醒脾:健脾消食。这里是消遣解闷之意。
[9]枳(zhǐ)木丸子:丸药名。枳木,枳树,果实称枳实,果壳称枳壳,都可入药。
[10]“非果有”二句:夕死、朝闻,语出《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李贽借此表示勇于追求真理的志向与精神。
[11]笃(dǔ)生:资质优异。
[12]卓然:高超,突出。千圣:指许多自称做“圣人”的人。摇夺:动摇,改变。
[13]世名:世俗名誉。
[14]浼(měi):污染。
[15]耽(dān):沉溺。
【译文】
老子说“无名是天地的原始”,谁能认真考虑这些话的道理!所以我也就闭门不再洒扫,欣喜独坐。有时饭饱之后,在凉爽的天气中散步,或者横躺竖卧和行游郊野,跟随着几个年少之人,听他们吟唱民间的歌谣,听听笑话故事,戏谑玩笑一会儿,可以消遣解闷,也省得再吃药丸子了。等待饱闷已解,情景适可,那就仍旧像以前一样锁门独坐读我的书了。我如此放纵行迹,不受拘束,哪里是有意避人呢!如若我为了避人,就应该遁入山林,不该在城郭居住,回故乡也可以,不必在他乡游走。您认为我这样的行动踪迹可否?我想这也是一种处世的主张吧,如果没有夕死的恐惧,朝闻的真志,聪明盖世,资质刚健优异,卓然自立不为众多自称圣人之人所动摇,那是不可以与我共学此的。能共学此之人必是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用夕死逼他,用朝闻催促他,才能返归到实实在在的境界,不惊不震,安稳而随意居坐。小小的世俗名誉之求,实在是对自己的污染,怎么能沉溺其中呢?
向时尚有贱累,今皆发回原籍,独身在耳[1]。太和之游[2],未便卜期[3]。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门户[4]。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余,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5]。今者有公,则不啻玄晏先生也[6]。计即呈览,未便以覆酒瓮,其如无力缮写何[7]!
【注释】
[1]“向时”三句:万历十五年(1587),李贽将家眷送回原籍福建泉州,自己仍寓居麻城(今湖北麻城)维摩庵。贱累,指妻女。
[2]太和:指太和山,即武当山,在今湖北均县境内。
[3]卜:预料。
[4]大得所:指非常合适的地方。
[5]“尝自谓”二句:意为著作暂不发表,以待后世有见识的人给予正确评价。当藏名山,语本《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说他写的《史记》要“藏之名山(指手稿),副(副本)在京师;俟(sì)后世圣人君子”。子云,西汉文学家扬雄的字。扬雄曾称赞司马迁有“良史之材”,对《史记》评价较高(见《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
[6]不啻(chì):不止,不异于。玄晏先生:指魏晋间学者皇甫谧(mì),号玄晏。他十分赞赏左思用十年工夫写的《三都赋》,并为之作序,使《三都赋》风行一时。这里,李贽把李见罗比为皇甫谧,意为他会像皇甫谧赏识左思的《三都赋》那样看待自己的著作。
[7]“计即”三句:意为打算把自己的著作即刻送您一阅,这些著作虽然不只配盖酒坛子,只是我又无力气来抄写它们。覆酒瓮,语出《晋书》卷九二《左思传》:“(陆机)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此词是由“覆酱瓿(bù)”演化而来。《汉书》卷八七《扬雄传》:“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极言著作无价值。后来又用以比喻无人理解,不被重视,又转为自谦之辞。
【译文】
以前身边有妻子女儿的拖累,现今都将她们送回老家了,只有我独身一人在此。想到太和山一游,但还没定下行期。因为年老力衰,不是非常适合之地是不敢轻易去的。再说山水之地都是因为有人在而被看重,若没有人在何必不顾千里之遥而去寻游山水。闲适之余,著述颇有,曾经想应当藏之名山,以待后世有见识的人给予品评。现今有老兄,那一定会像玄晏先生欣赏左思的《三都赋》那样品评我的著述。因此打算把拙著送您一阅,我想这些作品还不至于只配用以盖酒坛子,只是我也没有气力来抄写它们了。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1],但不肯入公府耳。此一点名心[2],终难脱却,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3]。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4],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又宜矣。
【注释】
[1]信无不可:确实没什么地方不可去。
[2]名心:好名之心。这里指“不肯入公府”之事,李贽不愿和官僚权贵来往,实是一种反世俗的自尊心,和那些“惟为好名,不肯务实”之徒的行径截然不同。
[3]此:即上文所说的“名心”。
[4]真好名者:指上文提到的“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
【译文】
我漂泊无定一身,超脱万物独行己志有什么畏难的。从此东西南北,任何地方都可以去,但绝对不肯和那些官僚权贵们来往。这是我的一点名心,永远难以摆脱,然而也不须摆脱。人世间以此认为这样的学者不少。由此观之,想求得一个真正的好名之士,举世没有,那么我闭门独坐不是正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