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邓石阳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三年（1585）写于麻城。邓石阳，名林材，字子培，号石阳，四川内江（今四川内江）人。嘉靖四十年（1561）举人，李贽友人。嘉靖四十三年（1564）任河南卫辉府推官时，曾到辉县（即共城，今河南辉县）赈灾，救济过李贽寄居于此的妻女（见本书卷三《卓吾论略》）。后曾任湖南新宁州知州，故李贽在别的信中称他为太守。邓氏主张程朱之学，从《焚书》所收李贽给他的信中可以看出，两人思想并不一致。李贽在此文中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命题，强调要从“百姓日用”上考察人伦，这就肯定了人的最基本的物质生活要求，在当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宋明理学家曾提出“存天理，灭人欲”,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论，其内涵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主旨则是把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永恒不变的“天理”，把人们的物质生活要求说成是“人欲”，其实质是要人们避制自己的合理生存要求，以服从封建统治者的统治需要。李贽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敢于面对人们的自然欲求以说明天道运转的规律，而不是脱离实际的空讲仁义道德，这就否定了理学家们“天理”存在的合理性，肯定了人们争取生存的合理性，其进步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1]；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2]。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3]。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4]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5]，终无自得之日矣[6]。支离、易简之辨[7]，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8]；不明察，则为行仁义[9]，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注释】

[1]人伦：封建礼教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原则。《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物理：事物的道理。

[2]伦物：即人伦物理。

[3]“学者”二句：意为学者应当从人伦物理这些具体事事物物上去认识真空，而不应当仅仅从人伦物理上辨识人伦物理。真空，佛教用语。佛教认为现实世界与万事万物都是虚幻不实的，都是由超出一切色相意识界限的“真空”派生出来的。因此。从事事物物中识得“真空”才算认识到世界的真正本源。

[4]“明于”二句：语见《孟子·离娄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明，明白。庶物，万物。察，了解。

[5]忖度（cǔnduó）：揣度，推测。

[6]自得：自己有心得体会。《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7]支离、易简之辨：繁琐散乱和平易简捷的辨别。宋代理学家陆九渊主张“心即是理”“万物皆备于我”，自称这是简易工夫，并讽刺朱熹的“格物致知”是支离事业。

[8]由仁义行：按照仁义本心去行动。

[9]行仁义：不是出于仁义之心而是勉强地做仁义之事。

【译文】

穿衣吃饭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原则，离开穿衣吃饭就谈不上有道德原则。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穿衣吃饭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因此以穿衣吃饭为例，人世间的一切都与此相同，在穿衣吃饭之外，再没有什么跟老百姓的道理相干的东西了。学习事理的人只应该在像穿衣吃饭这些具体事物上来认识真空，而不能从抽象的道德原则上辨识道德原则。所以说：“舜能明了万事万物，明察道德原则。”能从万事万物上明察道德原则，就可以抓住事物的本质，认识世界的本源；不然只在抽象的道德原则上思考、推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朱熹的繁琐散乱和陆九渊的平易简捷的区别就在这里。从事事物物上认识真空，就能依照仁义本身去行动；不从事事物物上认识真空，那是没有出于仁义之心而只是勉强地做仁义之事，那就陷入了繁琐散乱的理论中却毫不知觉。这怎么能不小心谨慎呀！

 

昨者复书“真空”十六字[1]，已说得无渗漏矣[2]。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3]。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耶[4]！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5]，永不能出离矣[6]，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7]，千人共由[8]，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9]。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10]，幸裁之[11]！

【注释】

[1]“真空”十六字：全文不详，下文提到的“空不用空”和“终不能空”，可能是其中两句。

[2]渗漏：遗漏。

[3]“所谓”三句：意为“空不用空”这句所说的是，太虚空的本性就是真空，不是人为造作才使之空。空不用空，佛教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自身）的本性是无自身特性的虚幻不实的“真空”，排除妄念，真空自然显现，不用人为造作，是为“空不用空”。太虚空，佛教认为浩瀚的太空无形无相，虚空常寂，故谓之太虚空。

[4]见性：佛教用语。指彻见自家生命的本质、本性，即便成佛。《达摩悟性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血脉论》：“若欲见佛，须是见性，性即是佛。”这里即指悟得“真空”本性。极则：最高的准则。

[5]劫：佛教用语。指很长一段时间。佛教认为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再重新开始，这样一个周期称一“劫”。劫的时间长短，佛经有各种不同说法。系驴之橛：佛教用语。原指拴驴马的木桩，比喻束缚人心的羁绊、枷锁等。

[6]出离：佛教指超脱于迷妄尘世的痛苦、烦恼，而修行得道为出离。

[7]荡平大路：平坦广阔的大道。

[8]共由：都从此路而走。由，从。

[9]合邑：全县。

[10]百姓日用：指穿衣吃饭一类的日常生活。

[11]幸裁之：希望（您）判断它。

【译文】

昨天，我又写了“真空”十六字诀，已经阐说得天衣无缝了。今天再作些注解请您指正说明，怎么样？所谓“空不用空”的意思是说，太虚空的本性就是真空，不是人为造作才使之空。如果人能够造作使之空，那就不能称作太虚空了，还有什么奇特奥妙，而要求学者们专门以发现自家性命的本质为最高准则呢！所谓“终不能空”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一毫人力造作的作用，就填塞了一分真空，填塞了一分真空，就染了一点尘垢。这一点尘垢一经染上，就成为永远束缚身心、难逃苦境的羁绊与枷锁，永远难于超脱尘世的痛苦和烦恼而修行得道，这不是很可怕的嘛！人世间平坦广阔的大道，千人同走，万人同行，我在其中，您也在其中，全城的人都在其中。如果人为地加以区分，就反不如老百姓吃饭穿衣一样合乎人伦物理了。请您仔细思量，认真判定它！

 

弟老矣，作笔草草，甚非其意[1]。兄倘有志易简之理，不愿虚生此一番[2]，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究证[3]，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4]，不复以生死为念[5]，千万勿劳赐教也！

【注释】

[1]甚非其意：很不能表达我的心意。

[2]虚生：空度一生。

[3]究证：探求印证。

[4]横：存着。这里有固执之意。

[5]“不复”句：不再去考虑生死的道理。佛教认为生死轮回不息，如果学道修行，觉悟了生死道理，就可以超脱生死轮回的苦海。这里指邓石阳如若不再去觉悟人生的究竟，那就“千万勿劳赐教也”。

【译文】

我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草草写这封信，很难表达自己的思想。老兄倘若还有志追求返璞归真的学问，不愿虚度一生，我即使是倾吐肝胆之血来为你论证，也是情愿的；您如果依然固执己见，不再去考虑生死的道理、人生的究竟，那么，千万不要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