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为佛教转轮王的丘就却
丘就却的出身和崛起目前仍处于迷雾之中。一般认为他是月氏族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建立帝国的过程中,他肯定要面对印度-希腊王国的敌对。希腊-巴克特里亚诸王国(大夏)就是被大月氏所灭的,那么印度-希腊王国就应该是灭于丘就却之手。但令人奇怪的是,丘就却发行的钱币中,有一种钱币背面却出现了印度-希腊王国国王赫缪斯(Hermaeus)的头像和王衔。这很可能是丘就却早期发行的钱币,因为钱币上除了赫缪斯的头像和王衔,还写有丘就却的佉卢文头衔“丘就却,贵霜翕侯,正法的坚定追随者”。“正法的坚定追随者”(Dharmathidasa)这一头衔或许跟佛教有关系,显示丘就却是护持佛法的君主。
丘就却建立统一王朝之后,发行的钱币上,他的头衔发生了变化,更多地使用“大王”(Maharaja)等头衔——也可能这些头衔是谥号,是其子孙为了纪念丘就却而发明的,而丘就却生前并没有使用过此类称号。丘就却发行的钱币很多是希腊或者罗马样式,显示贵霜帝国在政治和文化传统上受到希腊罗马文明的影响。他的钱币广泛分布于喀布尔和犍陀罗地区,显示这正是丘就却统治的核心区域。
图3-4 丘就却钱币,大英博物馆
正面是头戴希腊式王冠(diadem)的国王头像,退化的希腊铭文作“国王赫缪斯,救世主”,反面是手持大棒和狮皮的赫拉克利斯形象,佉卢文铭文作“丘就却,贵霜翕侯,正法的坚定追随者”。
赫缪斯出身欧克拉提德王朝,似乎在他的统治之下,希腊文化继续繁荣。他的头衔中有“救世主”的内容,显示他曾有过显著的功业。为什么丘就却这样一个贵霜君主要跟赫缪斯这样一位希腊君主联系在一起呢?这显然绝非偶然。按照逻辑推断,很可能有三种原因。第一种原因,丘就却是赫缪斯家族成员,也就是说丘就却出身前朝王族,是希腊王国欧克拉提德王朝的后裔——甚至有的学者认为赫缪斯是丘就却的父亲。或者,丘就却跟欧克拉提德王朝存在血缘关系,比如后者是他的母族。第二种原因,或许丘就却和赫缪斯是政治联盟,在最初的时候丘就却打着赫缪斯的旗号起兵,强大后就取代了赫缪斯,考虑到印有赫缪斯头像的钱币广泛存在,这种情况可能性较小。第三种原因,可能是丘就却为了安抚希腊裔臣民,宣布自己才是印度-希腊王国政治遗产的继承人。虽然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但很可能在建国的过程中,丘就却打着印度-希腊王国的旗号,这一点似乎像匈奴人刘渊起兵时,号称是汉朝后裔一样。
从汉译佛教文献中,能看出丘就却继承希腊王国政治传统的企图。后汉月氏三藏支娄迦谶(贵霜人,曾生活在迦腻色伽统治时期)译《佛说伅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中写道:“尔时有佛,号字罗陀那吱头。其刹土名曰首呵,其劫名波罗林。尔时怛萨阿竭,有十二亿菩萨,皆精进,悉得忍,皆阿惟越致。其佛寿六十亿岁,其刹土庄严无所不办,其地悉琉璃,无种诸谷者。其有饥渴,名美饮食尽悉在前。其土者无有异道,皆悉摩诃衍。尔时之世有遮迦越罗,名曰尼弥陀罗。……佛语提无离菩萨:‘汝乃知时遮迦越罗尼弥陀罗不?今现伅真陀罗是。'”这里的“遮迦越罗”,就是转轮王(Cakravartin)的汉译,“尼弥陀罗”指的就是印度-希腊王国著名的君主米兰陀或西方文献中的米南德一世。有关米兰陀,前一章已进行详细讨论,认为他在佛教发展史上扮演了比较重要的角色。而贵霜高僧支娄迦谶译的这部《佛说伅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通过佛陀的话,指出贵霜君主是转轮王米兰陀的转生。
这里的“伅真陀罗”,古正美认为是丘就却。如果这一推断成立,就是说,贵霜建国君主丘就却通过大乘佛典宣扬自己是前朝(希腊化王国)君主转世。这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说明贵霜王朝的君主和佛教关系密切,甚至用佛教作为政治意识形态和宣传手段,正如支娄迦谶记载的那样,贵霜君主在前世就是转轮王;第二层含义,是丘就却等贵霜君主试图和印度-希腊王国建立前后继承的关系,所以丘就却就是前世的米兰陀,这既符合佛教的世界观,也体现了某种政治意图。当然还可能有一种情况,就是丘就却本来就带有前朝王室的血脉。不管是自认或者被认为,这些都成为丘就却进行政治宣传的利器。
图3-5 佛陀与礼敬者,2-3世纪,大都会博物馆
图3-6 布施,罗马东方艺术博物馆
贵霜王者或贵族装扮的佛教信徒布施给佛陀,佛陀身后跟着手持金刚杵的执金刚神。
希腊文化对大月氏和贵霜的影响,可以从一件小事看出来。《晋书•乐志》记载:“张博望(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有学者认为《摩诃兜勒》是大月氏乐,摩诃兜勒可能是希腊文Μαkεδονεs的音译。如果是这样的话,《摩诃兜勒》可能是一部具有希腊音乐传统的音乐。除了汉文佛教文献中关于贵霜君主和印度-希腊王国君主米兰陀的关系论述外,贵霜(至少是初期)追尊米兰陀也得到了出土文物的佐证。一枚很可能铸造于丘就却时代的钱币上赫然出现了“大王、正法的拥护者、米兰陀”(Maharaja Dharmikasa Menandrasa)的铭文。有学者认为,这是贵霜君主追尊印度-希腊佛教君主米兰陀王的证据。似乎丘就却最为崇拜的就是前代希腊君主米兰陀。丘就却自己以“正法的坚定追随者”自居,他称自己的王朝统治是“以正法的名义建立”(Satyadharmasthita)。结合丘就却时代正是佛教在犍陀罗蓬勃发展的时期,这里的“正法”,很可能指的就是“佛法”。在汉文史料中,贵霜君主被称为“遮迦越罗”(转轮王),而出土的他们的钱币上,则称为“大王”(Maharajasa)、“众王之王”(Rajatirajasa)。“大王”或者“众王之王”,其含义就是“统一君主”(niversal ruler)。这一含义跟汉文佛典中的“遮迦越罗”或者“转轮圣王”是一样。所以在把佛经从佉卢文翻译为汉文时,支娄迦谶特别强调了“遮迦越罗”是“大王”,是和“小王”相对应的一个概念。
在东汉安世高译《犍陀国王经》及另一部佛典《善见律毗婆沙》中,都记载犍陀罗王从信奉印度教,转而信奉佛教的故事。其中有些细节非常生动有趣。其中有一段国王和佛陀的对话,国王问佛陀:“今后尊奉佛法,不知道会有什么福报?”佛陀答道:“修行精进,将来可以做遮迦越王,也可以得到无为度世之道。”这里的“遮迦越王”指的就是转轮王。如果这个故事具有一定事实基础的话,那么安世高等人讲述的,可能就是他们对贵霜君主为什么尊奉佛教的理解。也就说,贵霜统治者(可能指丘就却)专信佛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够通过护持佛法,积累功德,成为转轮圣王。
不依国主则佛法难立,君主的支持对佛教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佛教能够在贵霜时期获得巨大的发展,跟王权的护持和宽容有极大关系。反过来说,佛法能够得到王权的支持,一定是符合巩固王权的目的。王权和佛法的关系,应该是佛教以及佛教艺术在贵霜时期——尤其是在贵霜的核心地区犍陀罗——得到发展的重要契机。对贵霜君主而言,其面对的意识形态或信仰体系有多种,有佛教的,有希腊罗马世界的,有伊朗世界的,还有印度教的,这使得贵霜王权和宗教信仰的关系变得异常纷繁复杂。通常的观点认为,贵霜君主的更迭会带来宗教信仰之间地位的起伏。这并不符合逻辑,贵霜帝国的民族构成、文化传统、宗教信仰都呈现出多样性,君主采用兼容并蓄的宗教宽容政策,可能才是历史真相。
图3-7 贵霜王侯立像,喀布尔博物馆
图3-8 弥勒立像,2-3世纪,西蒙诺顿博物馆
图3-9 丘就却钱币,刻画有盘腿而坐的形象
在不同宗教的竞争中,佛教获得了持续的发展。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佛教和商业的关系,贵霜的经济基础之一是繁荣的丝路贸易。还有,比如佛教提倡众生平等,打破之前的种姓壁垒。因为外来族群的缘故,贵霜君主在印度教中的地位面临着理论上的困境。而佛教却为贵霜君主提供了更好的理论保障。贵霜帝国占领了北部印度很多重要区域,拥抱在印度被视为异端的佛教教义,压制印度教,导致了传统道德和宗教秩序的瓦解,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早期印度文献对贵霜的入侵有非常负面的描述,将其视为拥抱异端传统的邪恶入侵者。印度文明在4世纪的复兴,也就伴随着佛教的衰落。
佛教对世俗王权的解释——主要是转轮王的理念——可能为丘就却提供了新的理论。通过十善治国,建立塔寺,丘就却达到了巩固统治的目的。有学者赋予丘就却很高的历史地位,甚至认为他是开创佛教治国理念的人,但并没有证据支持这些论断。在贵霜时期,佛教有关政治的理念获得了发展,除了佛——转轮王这种宗教和世俗的统治理念外,弥勒信仰兴起,填补释迦牟尼涅槃后的权威空间。作为佛教的救世主,弥勒是未来佛,为现世的人们照亮了未来的路,让大众期盼着一个理想时代的到来。这个理念此后传播开来,尤其是在东亚世界,影响深远。在贵霜时期的犍陀罗佛教艺术中,弥勒的图像也成为重要的艺术主题。这跟原始佛教不同——在早期印度佛教中,弥勒的重要性并不显著。
丘就却的钱币能够反映贵霜初期的政治、宗教情形。希腊诸神也是他钱币上的重要神祇。有的钱币背面是宙斯,正面是丘就却,佉卢文铭文写“贵霜沙、丘就却”。有的钱币刻有骆驼或牛的形象,佉卢文铭文写“大王、众王之王、丘就却”。有的刻有君主罗马样式的头像,铭文写“正法的坚定拥护者、贵霜翕侯、丘就却”。有的钱币上,“贵霜翕侯”和“众王之王”的头衔同时存在。这或许说明贵霜的政治体制中,可能最高统治者具备双重身份,他既是诸小王们的统治者,也是贵霜这一政治传统的继承人。整个体制是以贵霜为中心的帝国。就如西汉的皇帝,他既是帝国的皇帝,又是诸侯国中汉国的代理人。丘就却的钱币上甚至出现了盘腿而坐的形象,有学者认为这是最早的佛陀像之一,或许更能佐证文献记载的丘就却和佛教存在紧密关系的论断。
现在并没有太多有关丘就却宗教态度的信息,但一个事实是,1世纪佛教在塔克西拉、犍陀罗等地非常盛行。塔克西拉的法王塔、卡拉旺(Kalawan)等佛教遗迹出土了大量贵霜时代的文物。卡拉旺遗迹的一个佛典窟中发现了供奉舍利的碑文,直接说明是捐献给说一切有部,这是最早出现部派名字的碑文,时代大约为77年。
1914年,英国考古学家马歇尔在塔克西拉的达磨尔吉卡(或者叫法王塔)挖掘出一件滑石制作的舍利壶,内有银盒。银盒内有舍利函和一个薄银卷轴。其铭文讲到,一个名叫乌拉萨加(Urasaka)的巴克特里亚人,将圣者的舍利供奉在法王塔的菩萨殿中,以此功德,祝愿“大王、众王之王、天子、贵霜王”健康,为诸佛、众生、父母、朋友、导师、族人、亲人以及自己祈求身体健康。这个铭文的年代是78—79年左右。
法王塔建成的时间很早,最早部分可追溯到阿育王时代,阿育王派出传教使团将佛教传入塔克西拉。整个建筑以巨大的塔为中心,分为两部分,南边是塔,北边是寺,面积很大,似乎长期都是佛教的一个重要中心。有学者认为,法王塔并不是一座佛塔,而是一座转轮王塔。原因是根据佛教文献比如《大般涅槃经后分》中把葬塔分为佛塔、辟支佛塔、阿罗汉塔和转轮王塔。佛塔高十三层,辟支佛塔高十一层,阿罗汉塔高四层,而转轮王塔“无复层级”,没有前三者都有的刹柱和相轮,只有基台和覆钵。塔克西拉法王塔的结构似乎符合转轮王塔的结构,只有基台和覆钵,所以认为这座塔是一座转轮王塔。如果推论成立,根据上述铭文的年代推论,可得出结论:这座塔可能是为了纪念佛教转轮王丘就却所建立的转轮王塔。塔克西拉,在丘就却时期,正是其统治的核心区域之一。
从法王塔的名字看,似乎也说明这座塔是一座转轮王塔。在汉文佛典的很多语境里,法王指的就是转轮王。不过法王也可以指代佛陀,而且法王塔的建造年代是早至公元前3世纪的阿育王时代。如果说整个法王塔是为了丘就却所造,恐怕无法令人信服。法王塔应该有一个漫长的不断增筑的过程。由此可以理解,上述铭文中提到的菩萨殿,是作为法王塔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很可能是贵霜时期新建的建筑。
图3-10a 塔克西拉风貌,这里曾经是人类重要的文明中心
图3-10b 塔克西拉风貌,这里曾经是人类重要的文明中心
图3-11a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b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c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d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e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f 塔克西拉遗址
图3-11g 塔克西拉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