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赫拉克利斯：从希腊大力士到佛陀的保镖

在犍陀罗佛传故事浮雕中，我们经常看到一位肌肉发达、须发浓密、高鼻深目、手持大棒（有的还持拂尘）的武士形象，陪伴在佛陀身边。这位带有强烈希腊人外貌特征的人物，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利斯，甚至像喜欢把自己塑造成赫拉克利斯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佛教中，这位佛陀的“保护神”是执金刚神（Vajradhāra）。尽管在汉传佛教文献中，这位“赫拉克利斯”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佛教神祇，但是在犍陀罗佛教艺术中，他却几乎是任何佛传故事不可或缺的人物。为什么佛教的执金刚神，吸收了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利斯的人物特征？这和犍陀罗自身的文化多元性有直接的关系。佛教传入犍陀罗之后，吸收了很多当地神祇进入自己的万神殿，这其中包括希腊神祇。就连佛陀的形象，按照一些学者的说法，也是吸收了阿波罗的形象塑造的。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大力士赫拉克利斯被佛教“收服”，转变成为佛教的执金刚神。

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赫拉克利斯是大力神，是体育竞赛的保护神——这也是为什么阿伊-哈努姆城竞技场以他为保护神。他是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宙斯正妻赫拉憎恶他，屡屡想置他于死地。但是赫拉克利斯神勇无比，先后完成了十二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些任务主要是杀死威胁人类的怪兽。在犍陀罗艺术浮雕中，最多的是赫拉克利斯杀死或驯服涅墨亚狮子，也有制服狄俄墨得斯牝马的形象，不过至今还未发现描述其他十项伟业的浮雕。除此之外，他还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隐藏身份参加了伊阿宋的英雄冒险队并协助他取得金羊毛，等等。

古典文明中，由于征服了威胁人类的危险力量，杀死了很多威胁人类的怪物，赫拉克利斯被视为人类世界安全的保护者。这一点往往被希腊、罗马，乃至犍陀罗的君主们借用到自己身上，增强王权的说服力。因此，他的形象跟王权联系在一起。希腊化世界以及罗马的统治者每每利用他的形象来进行政治的宣传，视其为王权的保护者。亚历山大大帝在远征中，就把自己描述为赫拉克利斯的后裔和兄弟。在其银币的一面，是头戴狮子皮的赫拉克利斯，另一面则是宙斯。亚历山大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希腊罗马君主，后来的罗马皇帝康茂德和马克西米安也常常以赫拉克利斯自居。

亚历山大的帝国崩溃后，其留在中亚的将领们建立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其君主们比如欧西德莫斯和他的儿子德米特里一世，也采用了类似的政治宣传手段。在一枚欧西德莫斯钱币上，描绘着倚坐在狮子皮上、手持大棒的赫拉克利斯。德米特里一世钱币上也出现了类似的图像：站立的、手持大棒、头戴花冠的赫拉克利斯。这种通行的将赫拉克利斯和王权连在一起的思想传统，在后来的贵霜王朝依然得到延续。尽管贵霜钱币大量使用伊朗系神祇，但贵霜帝国的君主，从丘就却（Kujula Kadphise）到胡毗色迦（Huvishka），都将赫拉克利斯铸造在自己的钱币上。犍陀罗出土了大量钱币，正面是君主形象，背面是手持木棒和狮子皮的赫拉克利斯。狮子皮、大棒构造起来的力大无穷的大力士形象——与皇权的权威与力量结合，构成希腊-巴克特里亚以及贵霜帝国统治者的皇权符号和政治宣传手段。正如罗森菲尔德在他的名著《贵霜王朝的艺术》（The Dynastic Art of Kushan）一书中论述的那样，杀死威胁人类的怪兽，是君主何以为王的合法性前提，这是一种隐喻。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希腊-巴克特里亚以及贵霜君主使用赫拉克利斯作为王权符号的原因。

显然，犍陀罗的艺术家们，对希腊神话非常熟悉，至少是对赫拉克利斯的神话非常熟悉，所以在进行艺术创作时，可以依据神话细节进行不同的刻画和描述。在这种知识和思想氛围里，赫拉克利斯护卫王权这一形象，很可能被佛教艺术所吸收，将其改造为护持佛陀的保护神——尽管佛陀神通广大，并不需要保护。护持王权和护持佛法，在思想传统上比较容易契合，正如佛陀传法称为转法轮，模拟的也是转轮王以轮宝征服天下的意涵。

在犍陀罗佛教艺术中，赫拉克利斯的形象出现很早。斯瓦特等地区发现带有赫拉克利斯形象的佛教雕刻，时代在1世纪。似乎在佛陀的形象被塑造出来的同时，赫拉克利斯的形象就被吸收进去了。前书提到，在阿伊-哈努姆古城，出土了赫拉克利斯的青铜雕像，而且在竞技场的铭文中提到了赫拉克利斯——赫拉克利斯是作为竞技场保护神而出现的。再稍晚一点，在贝格拉姆宝藏中，也发现了赫拉克利斯的形象。贝格拉姆出土的赫拉克利斯青铜雕像比较特殊，是一种融合希腊赫拉克利斯和埃及本土神祇塞拉匹斯（Serapis）的“Serapis-Herakles”神。塞拉匹斯神是托勒密王朝时埃及和希腊共同信奉的神，被视为农业及来世守护神，常以蓄发男人形象出现。贝格拉姆出土的塞拉匹斯-赫拉克利斯神，证明了贝格拉姆在国际贸易中的重要地位，也说明当地文明交流达到了很高的高度。

丝绸之路贸易带来的财富成就了犍陀罗艺术。大量的财富积累使犍陀罗统治者和居民可以更多倾心于宗教、艺术和体育。根据阿波罗尼奥斯（Apollonius）的旅行记——其记载了访问塔克西拉的情形，当地宫廷过着奢华的生活，标枪和铁饼比赛、载歌载舞的美女、大量的葡萄酒。相应的，犍陀罗艺术也描绘了很多体育比赛、宴饮、性感的舞女等。赫拉克利斯在犍陀罗体育比赛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体育运动也跟赫拉克利斯联系在一起。在一块与摔跤有关的浮雕板中，描绘着赫拉克利斯手持大棒和狮子皮，驯服一头狮子的情景。其表现的情景跟一般主题有些区别。一般情况下，浮雕描述的都是赫拉克利斯跟狮子搏斗的情形，但是这一块却似乎是赫拉克利斯驯服了狮子。这有可能是犍陀罗当地流传的赫拉克利斯与狮子的故事版本。浮雕中的一面是，赫拉克利斯头戴象征王权的头饰，或许跟王权有些关系；另一面则刻画着举重和摔跤比赛的场面。这块浮雕板上面刻有可以抓起的把手，应该是一块比赛用的砝码——记重器。如果一个运动员抓起它，他将看到赫拉克利斯和狮子的一面。赫拉克利斯的天生神力和英雄形象，显然已经融入犍陀罗生活及艺术中。

在希腊罗马文化中，赫拉克利斯的形象并不仅仅局限于大力士。在有些情景中，赫拉克利斯具有暴饮暴食和性能力超强的淫荡形象。在神话中，狄俄尼索斯打扮成赫拉克利斯的样子，被一位女主人索要大量食物的饭钱。还有故事讲，赫拉克利斯曾连续跟五十位女人睡觉。在犍陀罗艺术中，赫拉克利斯的这一形象也被保存下来了。一块犍陀罗出土的装饰盘上，赫拉克利斯喝得大醉，两个女人搀扶着他。他的左边是驯服的狮子，蹲坐一旁。这个装饰盘，有学者认为是通过狄俄尼索斯酒神崇拜期待死后的极乐世界，有学者认为是贵妇用来装梳妆品的容器。赫拉克利斯形象出现在这样的装饰盘中，或许说明他在当时犍陀罗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装饰盘的用途是女人梳妆用器，是否说明赫拉克利斯带有某种情欲的色彩出现在女人个人用品之中？是否反映了当时犍陀罗生活的某种情调？

赫拉克利斯的形象后来进入佛教，成为佛陀的护法神。在佛教里，他的名字变成了执金刚神。执金刚神又叫执金刚夜叉、金刚手、金刚力士。遇佛出世，即降于阎浮提，卫护世尊，防守道场。犍陀罗工匠们在描述佛陀生涯上花费了大量精力，他的出生、成道、初转法轮、一直到涅槃，都是犍陀罗艺术关注的重要题材。佛传故事在犍陀罗美术中往往呈现出现实主义的风格，也加入很多想象的成分。执金刚神几乎出现在佛传故事的每一个情节中，在犍陀罗艺术中，他往往以佛陀保镖和侍从的形象出现。比如燃灯佛授记（Dipankara），佛陀出生七步莲花，佛陀出家，佛陀涅槃，初转法轮，龙王礼拜佛陀，佛陀展示神通，等等。在所有的场景中，执金刚神都表现出他的保护者属性，手持金刚杵，仿佛时刻准备护卫佛陀及佛法。在犍陀罗浮雕中，他的位置并不固定，有时在佛陀左右，有时在佛陀身后，有时在不显眼的角落。有的时候，他的形象是健壮的年轻人，赤裸上身，留着胡子，手持金刚杵，大多数情况下是高鼻深目的形象。

执金刚神作为佛教的保镖，最初是跟帝释天和梵天连在一起，后来变成重要且独立的角色。《普曜经》等佛典记载了执金刚神随侍佛陀的情形，他平常充当佛陀保镖和侍从的角色，当有人反对佛陀的教化时，他就充当恐吓的角色。执金刚神使用的武器是金刚杵——很可能源自于赫拉克利斯的大棒。在犍陀罗浮雕中，有的金刚杵是中部收敛成棒状，有的是下方带有圆形棒头的大棒。金刚杵在印度造像里是一个重要的符号，它也是帝释天的武器。在佛教里面，帝释天和执金刚神都使用金刚杵作为武器。手持金刚杵，一般是具有“保护神”的特征，负责驱除外道和邪恶力量，护卫佛法、保护信众。在犍陀罗佛教艺术中，手持金刚杵护卫佛陀的基本是执金刚神。除了金刚杵外，执金刚神还经常手持拂尘（caurī），为佛陀驱赶蚊虫。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持拂尘的执金刚神，常见于犍陀罗的浮雕中。这种造型也向东传播，比如，克孜尔壁画中有栩栩如生的执金刚神，其造型就是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持拂尘。

脱胎于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利斯的执金刚神，是犍陀罗佛教艺术独特的风格。桑奇、巴尔胡特、阿马拉瓦蒂等地出土的佛传雕刻中，都没有发现执金刚神的身影，只有在犍陀罗，佛教文献中地位较低的执金刚神却成为佛教艺术的重要形象。或许反映了佛教在犍陀罗，尤其是贵霜统治时期，从一个地方信仰崛起成为世界宗教过程中的一些面相。大乘佛教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佛陀角色从人间导师转变为信仰世界的最高神和主宰者。佛教在犍陀罗的重整，需要执金刚神这样充满神秘力量的武士充当保镖，衬托其神圣伟大。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希腊神话英雄的赫拉克利斯，被吸收进入佛教体系，变成了佛陀的保镖执金刚神。除了希腊传统的影响外，本地和游牧民族的文化也影响了执金刚神的形象，所以在犍陀罗浮雕中，执金刚神的形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表现谋害佛陀的犍陀罗浮雕中，几乎都有执金刚神的身影出现，表明他作为佛陀保镖的形象。比如提婆达多针对释迦牟尼的刺杀，不论是醉象冲佛，还是推墙压佛，执金刚神都在佛陀的身边。执金刚神的恐吓角色，也常常在浮雕中体现出来。佛陀对恶神往往并不是杀死它们，而是教化它们转而行善。在犍陀罗艺术中，执金刚神常常协助佛陀转化恶神，比如夜叉、树精、龙王等，使它们接受佛法。

在犍陀罗涅槃图中，执金刚神也是不可或缺的形象，尽管汉文文献并没有记载太多关于他在佛陀涅槃中的角色。犍陀罗涅槃浮雕中，除了在床座前仆倒在地，执金刚神一般是手持金刚杵站立佛陀的一边，少数在上方。形象多为曲发赤身，手持金刚杵。有的执金刚神带有鲜明的赫拉克利斯特点，肌肉隆起，服装带有希腊侍者的特色，有时穿一件短希通（Chiton），或束腰外衣；有时着游牧民族样式的筒袖服。面貌有的有须髭，有的是年轻人相貌。

佛教的执金刚神和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利斯之间的关联，除了外貌相似、武器相近外，最有力的证据是执金刚神头带狮头皮冠、手持金刚杵的造型。这种造型的浮雕出现于2—3世纪。一块藏于大英博物馆的犍陀罗浮雕中，执金刚神头戴狮子皮——在希腊罗马文化中，这是赫拉克利斯身份的标志。这块浮雕应该是佛陀说法图的左上角部分，浮雕上仅仅残存了四个人物形象。画面的左下方是身披狮子皮、头戴狮头帽的执金刚神。他紧握金刚杵，做出护卫佛陀的样子。

古代人类世界文化交流的频繁和深度，远超今人想象。犍陀罗艺术通过丝绸之路再次传入中国，把希腊文化元素也带了进去。虽然受到中土文明和审美观的影响而有所变化，但一些人物形象和场景仍然保留了很多西方元素。比如，龟兹壁画中众多的裸体人像跟希腊人崇尚人体美有间接的关系。隋唐时期的陪葬武士陶俑中，也有类似赫拉克利斯的形象。麦积山的一尊武士像也是头戴虎头或者狮头盔，手持大棒。北齐大臣徐显秀墓出土的一枚戒指上，清晰地描绘了这位希腊大力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