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寂寞的不朽
文学与政治
文学作品能使大众相信尚未发生之事,秦朝直到始皇帝死亡,并未将阿房宫建成,可是唐朝的杜牧写了一篇《阿房宫赋》,天下后世多少人都“知道”秦始皇在这座庞大奢华的建筑里住了三十六年。
文学作品能使人乐意去做某些事情,“读了《诗经》会说话,读了《易经》会占卦,读了《水浒》会打架”,“读了《红楼》会吃穿,读了《三国》会做官,读了《水浒》想招安”,诗歌小说都制造欲望和情感,而欲望和情感是行为的动力。
文学有这样的功能,宗教家、资本家、政治家都为之倾心,这三种人物都希望大众相信他描述的尚未发生之事,因而改变了行为。文学家与这三种人合作由来已久,他们跟政治家合作的经验最不愉快,宗教家、资本家手中只有软性的权力,对作家只能动之以利或动之以义,政治家手中有硬性的权力,对作家可以胁之以势,继之以迫害。
还有,资本家比较老实,他摆明了为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对消费者“只能夸大,不可欺骗”。宗教信誓旦旦为了别人的利益,如果欺骗,他的骗局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不会被揭穿。政治呢,他实际上也许是资本家,文学把他化装成宗教家,既夸大又欺骗,要命的是真相“立即”大白,作家陷于尴尬之境,既难自解,又难自拔。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作家与政治是天作之合,到了五十年代就演为家庭暴力,作家硬说孟姜女来到长城之下没哭,她唱歌,连作家自己也不相信。
有些作家誓言与政治绝缘,这又如何办得到?文学表现人生、批判人生,而政治管理人生、规划人生,这就难分难解。日出而作,你要坐地铁;日入而息,你要找停车位;凿井而饮,你要自来水中没有大肠菌;耕田而食,你要青菜没有农药;帝力何有于我哉,经济海啸来了,你得靠政府发失业补助金。你表现人生就看见了政治,你批判人生就褒贬了政治。
还有,你需要创作自由,你的版权需要保护,你的销路、你的读者的购买力需要经济政策成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需要警察维持治安,没人闯进来搜你的口袋。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那是莲花高洁,可是如果没有淤泥中的营养和水分?……作家应该厌弃的是独裁者而非政治,独裁者和政治并非同义。如果请他到相关部门领演出补助费,他欣然前往,如果劝他投票,他断然说我讨厌政治,这是很奇怪的思维。当然,故意混淆可以规避社会责任,那是聪明过人。
再说政府应该了解,“文章华国”并非说它是政权的装饰,而是说它是国家的光环,能在世界上增加国家的知名度和吸引力,引世人尊敬和向往。小小丹麦出了个安徒生,就在全世界儿童的精神领域成为泱泱大国。文学艺术使穷人变富人,使富人变贵人,使贵人变圣人,促进人民的精神生活,提高国民语言水平,即使骂人也骂得有风格。不要把文学看成海报标语,可以一夜贴满大街小巷,一夜又撕去。文学家是没有用的人,但“无用之用大矣哉”!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国家民族的文化资产,一个负责任的政权一定有心给后世留下这一类东西,你不能希望作家不分青红皂白一定附和政治,那样会损伤艺术性,真正的作家不为,你也可以放心,“不分青红皂白一定反对政治”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