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杳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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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狂草老眼看

看云门《狂草》,我觉得林怀民先生以传神的方式,诠释了“八大艺术同出一源”,云门《狂草》和书法狂草双方的关系,犹如庄周之于蝴蝶。他的艺术境界至此可能已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不知舞,只因曾经亲近书法,也看得心领神会。

我也在说,《狂草》的舞姿、配音与草书的笔势、笔意互化,节奏与草书的行气互化,两种躯壳,同一神髓,形式藩篱,若有若无,堪称妙品。我更要说,依八大艺术同出一源的原理,双方都在“法自然、师造化”,双方“不一不异”。所以由舞台上空垂下来的“宣纸”,上面留下云纹石皴,龙骸凤迹,而非张旭怀素。所以舞台上的草书并非产生于纸上的草书之后,而是同时,甚或以前。我希望此一设计能启发所有的艺术人口。座上如有书法家观赏,一定可以“借火”改进自己的草书。

我赞叹全部的黑白设计,我想起“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舞者由暗区走出,我想起“万物生于无”。舞者无声,观众亦无声,全场静如太古(坐在25排的老妻听得见舞者呼吸),俨然天地初创时光景。舞者一律黑色的舞衣,白色的皮肤,道具全免,固然是草书的趣味,也是“赤条条”众生相。音乐效果使人联想书法的奔雷坠石,也想到洪荒风雷之声。“墨分五色”,岂止五色,浑然大块,却嫌脂粉污颜色。

在我寄居的地方,《色·戒》先来,《狂草》后至。《色·戒》引起喧哗热闹,《狂草》继之以宁静澄明,一个看似繁复、其实单纯,或可喻之为“色即是空”,另一个看似单纯、其实深刻,或可喻之为“空即是色”。无论如何,《色·戒》“为艺术牺牲太大”,社会成本太高,《色·戒》观众满座,我难免有淡淡的哀愁,《狂草》观众满座,我才有秘密的喜悦。无论如何,我不愿听到“你们只有《色·戒》”,我终于听到“你们并非只有《色·戒》”。

也许是舞台上“无穷如天地”的黑白板块震慑了我,我毕竟是个写文章的,一身被人间烟火熏透,看着看着,不觉把这一场舞当成人类历史的象征。最后舞者次第由暗区走入光域,聚集,分布,互动,千姿百态,婉转求伸,舞者与观舞者亦几乎互化。我俨然以为草书是文化演进的痕迹,而文化是人类挣扎的痕迹。创舞者“怀”抱生“民”,把它合成一个结构,寓大于小,纳须弥于芥子。

同往观赏的友人说,每一位舞者都好,天资高,肯下苦功,个个了不起,整体成就是个体成就之总和。我想,如果一位舞蹈明星单独表演,无论她多么伟大,恐怕很难表现这样宽宏的关怀,即使有,也很难使一般观者感受深切,如此,整体成就或许是个体成就之立方。这也许就是“舞集”之必要,林怀民之必要。看到台上谢幕,我衷心感动,老眼模糊,散场时我已不需要人工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