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不朽
书上说石曼卿多么出名,“我辈”许多人是读了欧阳修《祭石曼卿文》才知道这么一个人。欧阳修的祭文开头就说石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字典上说,智过万人为英,又说,灵者,神也。可以说是高度赞美。
如果人是由肉体和精神合成,灵魂就是肉体死亡后的精神那一部分。依基督教神学,人由“身、魂、灵”三者合成,一位基督徒曾用“一体身魂灵”对“三光日月星”,灵和魂是两个观念,人人俱备。欧阳修所说的“死而为灵”,显然另有意义,生而为英者始能死而为灵,“灵”有条件。范仲淹在哀悼的文字中也说石曼卿“希世之人,死为神明”,两人所见略同。
下面欧阳修接着说,人有“暂聚之形”,形体终要“归于无物”,这话好像受佛家影响。他又说,人另有一部分“不与万物共尽”,那是“后世之名”,他说的死而为灵,乃是身后令名为人称道,“死而为灵”,灵在世间。这个人是一个非凡的人,他把生而为英和死而为灵并举,这个“灵”就与宗教无关了。
这是儒家的看法吧?儒家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看轻今世得失,看重后世评价。追求高深的学问、显要的职位、充分的权力,也只是为立言、立功、立德找先决条件。“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从容就义了;杨继盛一句“丹心照千古”,坦然走上刑场;于谦一句“要留清白在人间”,也就“粉身碎骨都不顾”了。可以说,这是儒家的宗教精神,以“三不朽”为救赎。
文章有起承转合,这话没骗人。欧阳修写到此处,笔锋一转,他说石曼卿的相貌“轩昂磊落,突兀峥嵘”,埋葬于地下之后,并未长出千尺松柏,九茎灵芝,只有荒草、荆棘、磷火、野兽,再过若干年,恐怕和一片荒冢为伍,成了狐狸和黄鼠狼的洞窟。他说多少古代圣贤的坟墓,到了今天,大都成了这个样子,谁又能担保你例外呢?
这一段话道出儒家思想的局限。大自然无情而公平,圣贤才智平庸愚劣同等对待,后世名虚浮短暂,黄土一堆几人见,青史几行几人读?于谦、杨继盛,还有文天祥在《正气歌》里列举的典型,今日几人知?即使知道了又有几人崇敬仿效?三峡水坝完工,多少名人的坟墓遗迹永远沉没湖底,有几人痛惜?儒家讲做人的道理举世无双,可是最后却把救赎放在人间,想在人事的框架中建构救赎。无法得到终极救赎,这是“圆满而不究竟”。
欧阳修最后说:他在理智上明白这是盛衰之理,但是在感情上很难接受。这叫“看得破,放不下”。欧阳修说他不能学太上之忘情,忘情并非无情,他是有情,但是忘了。情是某一阶段的享受,你最后若能不受它的伤害,“太上忘情”认为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佛家也说,世间相本来就没有,最后也没有,所以它就是“没有”,不必挂怀。但是世人不能忘记中间那一段“曾有”。本来没有,我们不记得;将来没有,我们没经过。那一段“曾有”可是刻骨铭心,忘不了、忘不了。欧阳修做不到,我们又有几人能够?
石曼卿怀才不遇,四十八岁英年早逝,这是天地的缺憾,人民大众以自己的方式做出补救。据说石曼卿做了花神,在虚无缥缈的仙乡,有一个开满了木芙蓉的城,石曼卿是一城之主。元曲《牡丹亭》里提到这个地方,有人自称在那里遇见他。木芙蓉很美丽,四川、湖南一带较多,湖南因此称为芙蓉国,成都因此称为芙蓉城,木芙蓉现在是成都市的市花。石曼卿看遍世相的丑陋,到头来却是满眼美不胜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