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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立命两宗教

多年以来,林语堂博士和弘一大师两个名字在我心中并存,有人提到其中一个,我立即想到另外一个,他们都带着现世的盛名皈依宗教,都在世俗眼中给宗教增值加分,也都在不求甚解的大众心中留下一则传奇。今读李淑珍教授《安身立命》一书,她以七十六页的篇幅讨论了弘一大师,以六十九页的篇幅讨论了林语堂,检视知识分子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曲折的心路,我更发现这两位名人有许多近似的地方。

后学数中国近代文学人物,也把林语堂尊为大师,抗战时期我们读他的书,在逼迫热辣的现实中独得片刻清凉,留下很好的回忆,有人责备他不顾民生疾苦,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得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修辞个人风格强烈,往往出人意表,我们这些一面查字典一面写作文的青年,在规矩方圆之外窥见行云流水,为之欣然。有人批评他的散文其实是杂文,原来杂文还有此一格,很好,中国文学在鲁迅的烈日蒸烤之外,多一树闲适的浓荫。

至于安身立命?我读他的书,后来也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的生活,倒是从没有这样想过,他在基督教的家庭中生长,入教会大学读书,后来从基督教出走,走笔行文对宗教、对政治上的集体主义常加讥诮,好像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个需要。他最后受洗皈主,我那时没看到完整的资讯。

现在读了《安身立命》的分析探索,我才看见一个立体的、完整的、鲜活的林语堂,在“深刻机敏,优美雍容”之外,在“淡泊高洁,坦率真诚”之外,还有一个幽微的内心世界。林大师也像弘一大师那样,随着俗世声名升高,个性和环境的碰撞增强,内心的压力也加大。他从基督教出走,一度长期遁入道家,随缘游离爱国主义和文化的保守主义,最后,他和弘一大师都向现实世界之外寻求承担。

林语堂对基督教入而复出、出而复入,社会大众不免好奇,《安身立命》对这个问题有完整的答案。中国教徒为什么“改宗”,书中列举,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说有两个原因,研究中美关系的学者瓦格说有五种原因,美国史学家柯保安也有他自己的见解。我不做学问,喜欢简化,发现众说之中都含有一个共同的因素,用李淑珍教授的构词来表达,那就是受到儒家思想的制约。想当初林大师得风气之先,欧美白人信心满满要同化世界,此时的基督教也想以一本《旧约》代替各国的历史,林语堂进入大学,读书渐多,发现自己受到蒙蔽,伤害了他的民族自尊。

他为什么又回归童年的信仰呢?传道人当然以“浪子回头”来彰显基督教的优越,但是看李淑珍教授在书中展示的文献,浪子并未回头,只是回家,这是我的家,我要回来,“如果上帝能爱我,像我的母亲爱我一半那样,他一定不会把我送进地狱”。一个人不相信原罪,不相信救赎,不相信肉身复活进入永生,居然能受洗成为正式教徒,这也是现代基督教的美谈或奇谈。林大师为什么这个也不信、那个也不信?我觉得这里面有儒家的制约,当年孔孟之徒把原罪解释为遗传,他们不能忍受这遗传的源头来自犹太人。林氏驳斥肉身复活,认为“贡献所能,冀求种族不朽,事功不朽,岂不胜于追求个人肉身不朽?”更是义正辞严的儒家口吻。

林大师有没有在基督里面找到安身立命之道呢?李教授以近乎感伤的语气表示,恐怕没有。是的,林大师并未进入基督,他是作家,他对天下后世的意义是,他的作品继续散发檀香和白兰地混合的气味缭绕千秋。

 

李淑珍教授在她的《安身立命》一书中说:“才华出众、生活浪漫的李叔同,皈依佛门,成为弘一大师……绚烂夺目的艺术家,突然转变为淡泊自苦的云水僧。”李教授引用丰子恺的解释,丰氏把人类生活分成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三个梯次,人人追求物质生活,大部分人在物质生活之上追求一些精神生活,另有极少数的人,所谓精神生活仍然不能满足他,他追求更高的灵魂生活,所以李叔同先生要出家。丰氏可能受唯物思想的影响,认为精神生活仍然是现世肉身之事。一般认为书画、诗词、金石、油画、音乐、话剧都是精神生活的寄托,李叔同对这些都有很高的成就,他断然舍弃这一切,皈依佛门,可见“美育”并不能代替宗教。

当年李叔同名满天下,这样一个人物皈依三宝,会产生可观的名人效应,增加佛门的号召力,所以佛门弟子尊为大师,在佛家著述中有很高的曝光率。那些文章刻意凸显大师的佛性慧根,省略了由俗入佛之间的漫漫长途,以及沿途的苦闷、探索、彷徨,以致我们一般读者有一个印象,李叔同成为弘一,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李淑珍教授从大众视角追述其事,也提到“从绚烂夺目的艺术家,突然转变为淡泊自苦的云水僧”。

接着书中以七十六页的篇幅,搜罗各种文献,说明李叔同出家有其内因、外因、远因、近因,并不“突然”。李氏安身立命历经五个阶段:翩翩公子,留学生,教师,道人,和尚。他不断追寻自我,创造自我,(安顿自我?)最后“由儒入释,由美入空”。谈外因远因,这本书从潮流世局对人的影响见著述的高度,谈内因外因,这本书从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的激荡见著述的广度,著述旨趣既是以弘一大师为抽样,探讨知识分子在道德迷失、存在迷失、形上迷失中如何把握生命的意义,势必要用谨慎的推理,出之以商量的口吻,探讨人物心灵变化,在这些地方更看出著述的深度。

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是孔孟之徒,舍孔孟而选择不同的信仰,李教授称为“改宗”,李教授指出,改宗之后的信仰仍然受到儒家的制约。我的联想,佛门智者一开始就准备接受这种制约,佛教史说,密教传入中国,限制了对肉欲的“放纵”。佛法入世,世间化就是儒化,历代高僧有下列种种说法:菩提心即忠义心(宗杲);周公孔子即是佛,佛即是周公孔子(孙绰);佛化身为帝王,帝王是菩萨行的阶梯(慧远);菩萨行和仁道结合,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训(康僧会)。弘一大师也认为华严的“回向人间”与儒家的“兼善天下”殊途同归,发愿“现生迈入圣贤之域,命终往生极乐之邦”。佛教接受儒家的制约,才可以利用儒家,但是,要显得佛家和儒家圆融,你得先模糊两者的界限,所以基督教坚决拒绝。

书中设问:“多年艰苦的修行之后弘一是否真的已解脱无碍,成就菩提?”李教授并无肯定的答案。书中淡淡提及有人批评弘一“并未大开大阖,有所兴替,让佛教界面目一新”。恕我妄言,既在佛门,就要用佛家的高标准来衡量,他还是把个人生死看得太严重了,“了生死”,一方面是了解生死,看破,同时是不介意生死,放下,所以佛门把“断烦恼”放在“了生死”之后。李教授在书中以文学的咏叹为弘一大师塑成一个可敬的形象,说他“关卡重重,崎岖迢遥,带着前生的记忆,踽踽独行”。还有,“走孤独道路,虽然人迹罕至,却闪着幽光,隐隐通向天际”,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艰难,充满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