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风俗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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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

《金瓶梅》第二十五回用“话说烧灯已过,又早清明将至”,把个红红火火的欢乐元宵一下子拉到了“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的清明。

清明,唐代以前大概只是一个自然的农历节气。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言:“清明节,命蚕妾,治蚕室。”指的就是节气,“命蚕妾,治蚕室”是在这一节气须进行的农事活动。古代历法把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又按气候变化和农事活动划分为二十四个节气。一个月占两个,上旬出现的叫“节”,下旬出现的叫“中”。清明出现在三月上旬,所以称清明节,而不管这一天是否举行节庆活动。

专门记述节令活动的《风土记》和《荆楚岁时记》都没有提到清明的节令活动,但是《荆楚岁时记》却记录了和清明时间紧挨着的两项节令活动——上巳与寒食。

上巳,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晋以后定在三月初三,是一个在水边洗浴祓除岁秽的日子。《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汉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古代北方寒冬不便洗浴,春江水暖,把一冬的积皴汰除掉,该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论语》所言“浴乎沂,风乎舞雩”,说的就是类似的活动,听着就令人神往。到《荆楚岁时记》变为:“三月三日,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杯曲水之饮。”似乎只是在水边喝喝酒,不再裸身洗澡了。再后来,就被清明的踏青给兼并,不再另过上巳了,倒是在西南的一些少数民族还保留着这一节令风俗。

寒食,据说是为了纪念春秋时跟随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流亡、后被焚身亡的介子推。这自然也有附会的成分,因为《周礼·司烜氏》就有记载:“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春季易发生火灾,故须禁火;禁火自然无法举炊,故须寒食。而且古代取火艰难,须靠火种维系,特别是在寒冷的北方冬季,火种更是不能熄的。春气转暖,选个清明的好天儿,停了火,把一冬的余烬除去,再用柳木钻取新火。旧火新火不接,自然也要备些熟食,供改火那天冷餐。总之,寒食的发生,和其他节俗一样,都是自然的选择,附以神话或传说,无非为之加载神秘色彩。

寒食,直到近代诗文中还屡被提及,但事实上早已无人单过寒食节了。《唐会要》卷八十二载:“大历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敕:自今已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大约就是寒食被清明节兼并的最初信号。总之,清明是杂糅了上巳、寒食的节令活动而形成的一个整合性节日。它的兴起大约在唐代。据《封氏闻见记》载:“中宗时,曾以清明日御梨园球场,命侍臣为拔河之戏。”《东城老父传》载:“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那么,《金瓶梅》里的人是怎样过清明节的呢?

打秋千

在前引《金瓶梅》第二十五回“话说烧灯已过,又早清明将至”文后,先写“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说孙寡嘴作东,邀去郊外耍子去了”,接着写:

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每游戏一番,以消春昼之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李娇儿辞以身体沉重,打不的,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打了一回,玉楼便叫:“六姐过来,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分付休要笑,看何如。当下两个妇人玉手挽定彩绳,将身立于画板之上。月娘却教宋惠莲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得多少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原来清明一项重要的节令活动是打秋千。

据隋炀帝《古今艺术图》云:“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者。后中国女子学之,乃以彩绳悬木立架,士女炫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曰秋千。”这跟《金瓶梅》里只有妇女们才荡秋千的描写是一致的。

打秋千,至晚在唐代已成为寒食、清明的节令活动。《开元天宝遗事》云:“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唐末诗人韦庄有《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诗曰:“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

明清时代,此风犹炽。《警世通言》卷三十四《王娇鸾百年长恨》写道:“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后面自然引出的是一段有趣的风情故事。又《拍案惊奇》卷九写道:“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这里写的是元朝的事,跟《析津志》所谓“辽俗最重清明,上至内苑,下至士庶,俱立秋千架,日以嬉戏为乐”的记载是一致的。《续金瓶梅》第十回也写到清明打秋千:“那日清明打秋千,牵了常姐过来,在后园吊了一架彩绳花板,高树在绿杨之外。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双打的,真如彩凤斜飞,双鸾同跨。”可证《金瓶梅》清明日妻妾打秋千不是虚写。

斗百草

斗百草,也是清明节令活动之一,不过《金瓶梅》没有像打秋千那样实写,只是一句话带过。该书第二十五回有云:“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每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说这话的是书中一个叫来旺的人,他是西门庆家男仆,被主人派往南方采买,归来时听说主母众人在后院打秋千,随口说了上面这句话。

斗草游戏起自古代春季踏青活动。最早的记载文字见于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一作“三月三日”),四民并踏百草。今人又有斗百草之戏。”但是民间却有春秋时西施斗草赢了吴王夫差的传说。金、元人曾把它写进词曲中,如金代李俊明的《谒金门·戴梅》词:“斗草吴王无可对,有他西子在。”或许这项活动起源更早些吧。一冬枯黄寡目,乍见新绿扑帘,忍不住会撷上一片,抚在手内,拂在脸颊,亲切感受春的气息。儿童们竞胜心强,更忍不住要比一比谁采的花样多,谁知道的花草名称多。赌输了的再去采,不知晓的悄悄去问一下大人,回来再向玩伴们夸耀,满足竞胜心的同时,暗中增加了有关花草的知识。神农氏当年遍尝百草,定下了我们民族以农耕为主的调子,百草就是我们民族赖以生息的根本。斗百草看似游戏,其实存有认识自然博取生机的含义在里面,不可小看它哦。

这种充满生机的青春活动,古代诗文中也多有描写。唐吴融《个人三十韵》诗:“数钱红带结,斗草蒨裙盛。”描写少女们斗草时竞胜心切,用红裙兜了许多的花草。宋晏殊《破阵子》词:“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描写少女们在采桑闲暇时斗草游戏的欢快情景,笔法跳荡生动,少女们天真烂漫的形象跃然纸上,颇富感染力。清毛奇龄《南柯子·斗草》词:

喜摘唯红豆,难攀是白榆。百花亭外展氍毹。藏得宜男临赛、又踟蹰。  绡帕牵藤刺,缃襕裹露珠。朦胧却把翠钿输。暗拣花枝插补、鬓边虚。

细腻地描摹了少女、少妇们斗草时的旖旎情态,令人如闻如见。宜男,萱草的别名,传说孕妇佩带它会生男孩。词中描写的那位少女(怕是少妇吧),采得宜男草偷偷地藏在身边,内心暗怀着祈盼将来生个男娃的羞涩,所以临到比赛时想拿出手又踟蹰了,怕女伴们笑话呢!结果一朦胧间,把头上插的烧蓝点翠的花钿输掉了。没了首饰,好难看哎!悄悄折一枝花朵插在鬓边,以掩补那处空虚罢。你看,刻画得多细腻,多传神!

斗草赢钗环首饰,也是闺中时尚。唐孙棨《题妓王福娘墙》诗:“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拈将玉步摇。”宋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诗:“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柳永《夜半乐》词:“竞斗草、金钗笑争赌。”都写到了这种情况。最妙的是宋史达祖的《玉楼春·社前一日》词:“忌拈针指还逢社,斗草赢多裙欲卸。”谑写少女赢得的彩物多,坠得裙子都快掉脱了,不觉使你也感染上那稚气姑娘的欢快劲儿,忍不住要失笑了。

斗百草有文斗与武斗两种玩法。文斗就是比赛谁采的花样多,谁知道的花草名称多,是文静少女们喜爱的玩法。关于这种玩法,《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有生动描述: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

明代以画仕女著称的画家仇英有一幅《汉宫春晓图》,里面有一处也画着这种玩法:三位女子和一个儿童或蹲或坐,伸出的手里都拿着花草,正在比输赢。身旁地上有一堆比过弃掉的花花草草,看来已经斗过一会儿了。旁边还有两位搭肩相拥的女子在观战,她们的目光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一副很关注的神情,看了很令人感动。

武斗就是用草茎或叶梗互相带住对拉,被拉断的一方作负。那是缺乏耐性而竞胜心更强的男孩子们喜欢的玩法。乒乓一响,胜负立判,跟交兵打仗一样,痛快!宋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诗:“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籍,知是儿孙斗草来。”描写的大概就是这种玩法。清代画师金廷标的《群婴斗草图》,画的也是这种玩法。画面上十个男孩。四个散在周边,正在寻找梗梗叶叶。两个立在画面左下角正在对拉,或许无人观战,虽然俩人也瞪圆了眼睛,却还不十分较劲,透着点“友爱第一”的氛围。位于中间的四个儿童画得最为传神:正面的一个显然刚刚斗败,一脑门子的不服气,瞪着牛铃般的大眼睛,低着头,气急败坏地在篮子里寻找再战的利器;蹲在他对面的似是胜家,正稳坐泰山,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二次出手;两旁观战者的态度更是泾渭分明,活灵活现:一个手抚在败童背上,面含同情,似乎在安慰他;一个则面露喜色,拍手打掌,似乎在幸灾乐祸。四个顽童的视线都盯着败家手中的篮子,看他能翻出什么利器来进行下一次的交锋。笔者儿时也玩过这种游戏,不过不是在春季,而是在万木凋零的秋季。捡拾落在地上的半干不干(这时叶梗的韧性最强)的杨树叶,絮在鞋窠里让它过人气——标准的说法是,过了人气,草叶就有了灵性,战无不胜——结果是再拿出来参战的兵器上都有些秦始皇辒辌车里的味道,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玩伴们高昂的斗气。如今看到画上活灵活现的儿童,不由人不起朝花夕拾、美人迟暮之感。不过不是还有一句可以慰藉的话吗:白发老子当年也曾年少来!

上坟

近代清明最重要的节令活动便是上坟。这一风俗大约也肇于唐代。《唐会要》卷二十一载:“(唐高宗)永徽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有司言:谨按献陵三年之后,每朔、望上食,冬夏至伏腊、清明、社节等日,亦准朔、望上食……从之。”似乎是皇家开了清明祭扫的先河。到了中唐,平易诗人白居易有《寒食野望吟》诗:

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墓雨人归去。

此诗大约作于唐穆宗长庆三年,白居易在杭州太守任上。这里的寒食未必就指寒食那一天,应是清明还未全面取代寒食的笼统说法。

到宋代,已呈“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高翥《清明日对酒》)的景象。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载:

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从人皆紫衫白绢三角子青行缠,皆系官给。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金瓶梅》对清明祭扫是怎样描写的呢?其第四十八回:

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摆起诸样祭品,桌席祭奠……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普筑,竹径栏杆,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两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个唱的轮番递酒。

又第八十九回:

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三里抹过桃花店,五里望见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断头的走。

两下对比着看,何其相似乃尔!这是把踏青和祭扫结合起来了,既娱鬼又娱人,或许娱人的成分比娱鬼的还要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