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壶
说起投壶,一般的理解是“古代宴会上一种助酒兴的游戏”。但是,这种说法恐怕已是指投壶的末流了。因为从根本上讲,我们的祖先必是先讲求生存,然后才会讲求到娱乐游戏的。从求生存到助酒兴,中间或许经过了几万个年头呢。在神农氏尚未遍尝百草,我们的老祖先还是燧人氏当家的时候,或者说在农耕还没有成为中土生民主要的生产方式,我们的先人们还需要依靠狩猎茹血才能果腹传代的时候,投掷(射是机械化的投掷)是他们——至少是男性——必须掌握并精通的生存手段。逐猎之余,在地上画个圈,或者摆上个标的物,譬如一只兔子,或者一块石头,猎手或准猎手们逐次向它投掷,比赛谁投中的次数多,以此作为训练投掷准确度和培养青年猎手的手段。小孩子们也会折些柴柴棒棒来模仿,就中掌握些将来谋取衣食的技能。这应该是投壶滥觞之始吧。
后来,狩猎不再是中土先民们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成为他们习惯的生活方式,更快、更强、更准失去了以生存为目的的必然追求,于是投掷的棒棒越来越短,投掷的距离日趋日近,山野间跳踉呼喝飞竹逐肉的雄悍,最终变成了庙堂上枉矢哨壶请以乐宾的雍容,投壶这才会带着一大堆烦琐礼仪正式登场,于是有了《礼记》那一篇关于投壶礼的堂皇记录:
投壶之礼,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执壶。主人请曰:“某有枉矢哨壶,请以乐宾。”宾曰:“子有旨酒嘉肴,某既赐矣,又重以乐,敢辞?”主人曰:“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宾曰:“某既赐矣,又重以乐,敢固辞。”主人曰:“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宾曰:“某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宾再拜,受。主人般还,曰:“辟。”主人阼阶上拜送,宾般还,曰:“辟。”已,拜受矢,进即两楹间,退反位,揖宾就筵。
译成白话大致是:主人捧着箭,司射捧着中,下人拿着壶。主人邀请客人说:“我有杆不直的箭,口不正的壶,请您一起来娱乐。”客人推辞道:“您有美酒佳肴,我已经领受了,又加以娱乐,请免了吧。”如此反复谦让三次,客人下拜,表示接受。主人偏转身子说:“不敢当。”主人答礼,客人也偏转身子说:“不敢当。”再拜,这才接过投壶用的矢,走到堂屋的两根大柱子中间,主人则退回自己的座位,揖请客人就座。
投壶所用的壶,三国魏邯郸淳《投壶赋》曰:“厥高二尺,盘腹修颈。”《礼记》载:“壶颈修七寸,腹修五寸,口径二寸半,容斗五升。”大体像一个细长颈扁圆腹的花瓶。所用的矢“以柘若棘,毋去其皮”,北宋吕大临释曰:“棘柘之心实,其材坚且重也。”矢的长度以“扶”来计算。四指宽为一扶,约合汉制四寸。根据投壶场地的大小,选用不同长度的矢。在狭窄的内室,用五扶矢,矢长合汉制二尺;在较为宽敞的堂屋,用七扶矢,长二尺八寸;在庭院里投,用九扶矢,长三尺六寸。投手座席跟壶的距离为二矢半,即室内五尺,堂屋七尺,庭院九尺。
投壶时,壶的腹内要装些小豆子。晋葛洪《西京杂记》对此解释说:“古之投壶,取中而不求还,故实小豆,恶其矢跃而出也。”铜制的投壶弹力较大,投掷用力过猛,矢会从壶中跃出。在庄重的场合,比如下文晋昭公和齐景公较投的场合,这很令投者尴尬。再说司射的也犯难:究竟算投中呢还是算没投中?所以往壶里放一些小豆子,增加点摩擦系数,减小反弹力,让投进去的箭别再反弹出来。
主客就位后,司射就登场了。司射是投壶礼的司仪兼裁判(他也任射礼的司仪兼裁判,所以称司射)。他做的第一项工作是“度壶”,即测量箭壶距座席的距离是否符合“二矢半”的规定。然后回到座位设“中”,中是一个木头雕刻的盛器,里面放着“算”,算即计算投中数目的筹码,长一尺二寸。投壶每局每人投四矢,二人竞投,司射就取出八枝算捧在怀里,让主客看清后,宣布竞赛规则:箭头朝下投入的算,箭尾朝下的不算;没等对方投自己就连投的也不算。获胜的让不胜的一方喝酒。然后乐队奏一支名字叫作《狸首》的乐曲,击以鼙鼓,投壶正式开始。每投中一矢,司射从怀里取出一枝算,按主左宾右的位置,放在自己身前,叫作“释算”。一局终,根据他面前摆列的“算”计算胜负。以二算为纯,一算为奇,计算后宣布“某贤于某若干纯”,或若干奇;若双方打个平手,则宣布:“左右钧。”若左右不钧,输的一方就捧起酒杯,说:“赐灌(蒙您赏酒)。”赢的一方则得意地回答:“敬养(送给您养养身子)。”这样的比赛要重复进行三次,每次给赢的一方立一个马,最后根据赢的马的多少,还要再罚一巡酒,整个投壶仪式才算结束,无怪乎司马光说:“夫投壶细事,游戏之类,而圣人取之以为礼。”
出现于庙堂的投壶,虽然作为一种仪礼而雍容烦琐,但是它毕竟从山野的投掷蜕化而来,初露头角时多少还带些野腥气。比如投壶所用的小木棒曰矢,矢,射猎之具也。司射用来盛算的“中”,《礼记》陈澔注说它:“或如鹿,或如兕,或如虎,或如闾。闾,如驴形,一角而歧蹄。或如皮树。皮树,亦兽名,其状未闻。皆刻木为之,(背)上有圆圈,以盛算。”总之都是像当年狩猎的对象。当年若投中了,狩猎的对象就成了获物,可以拿回家果腹;到投壶游戏中,就成为计算胜负的“算”。至于投壶时奏以鼓鼙,而不用通常仪礼上所用的乐音优雅的钟磬,那就不单存山野间的走逐呼喝,还隐含着战阵上的厮杀呐喊了。公元前530年,晋国的昭公继位,齐国的景公前来祝贺。昭公邀请景公投壶。《左传》对此有生动的记载:
晋侯以齐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
译成白话就是:晋侯宴请齐侯,中行(复姓)穆子担任赞礼,竞技投壶。晋侯先投,穆子致辞,说:“我们国家有酒如淮水,有肉如丘山;我们国君投中,作为诸侯之长。”齐侯自己拿起矢回答说:“我们国家有酒如渑水,有肉如丘陵;我若投中,和你轮流作为诸侯之长。”晋国和齐国是当时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他们的先王晋文、齐桓都曾经有过称霸诸侯的辉煌经历,所以两个人都得在表面雍容揖让的投壶竞技中一矢中算,因为那种场合实在是输不得的!
汉代以后投壶用具有些变化了:汉代以前所用的壶没有壶耳,所用的矢也不加箭羽,是一根一头削尖的不去皮的小木棍儿。汉代以后,在壶口两端对称的位置上各加一中空的圆柱形壶耳,壶耳上端高与壶口平,耳口比壶口直径略小些,难投,投入的算也多。所用的箭(不再称矢),尾端加上了箭羽或者像箭羽的东西,使飞行平稳些。
做这样的改革,自然是为了丰富游戏的花样和技巧,以增强游戏的趣味性。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载:
投壶之技,近世愈精。古者实以小豆,为其矢之跃也。今惟欲其骁,益多益善。乃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莲花骁。汝南周,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贺又尝为小障,置壶其外,隔障投之,无所失也。
这里所说的“骁”,即用巧力使箭入壶后复弹出,接取后再投,再弹出,再接,再投。《西京杂记》更谓汉武帝时有郭舍人者,能做到“一矢百余反”,即拿到一百多骁。不过这样的玩法拿来赌胜可以,却不适合礼仪的场合。你连拿一百多骁倒是痛快了,客人呢,干瞅着?所以郭舍人只是表演给汉武帝看,博些金帛的赏赐,并不曾被派去参加投壶仪礼。
《颜氏家训》所列“倚竿”等名目,在宋人陈元靓编的《事林广记》中均有图可考。如“倚竿”即箭斜插在壶口或耳口上,投成这种样式,可得十二算或十五算;“带剑”为箭贯入耳口后未落地,一端斜搭在壶腹上,状如武士所佩之剑,投中也可得十五算。宋代司马光认为这些新巧玩法“非古礼之本意也”,很不赞同,在他编的《投壶新格》中“皆废其算”,一算也不给他,以“使夫用机侥幸者无所措其手焉”。不过,顽固老头的这一套“新格”(实际是旧格),似乎不大灵,好像没推行开。元代的情形不大清楚,明代投壶便玩出了更多的花样。例如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一云:
时投壶者,则淫巧百出,略无古意。如常格之外,有投小字、川字、画卦、过桥、隔山、斜插花、一把莲之类,是以壶矢为戏具耳。
又沈榜《宛署杂记》卷二十记“都城八绝”,有“苏乐壶号投壶绝”者:
能以己意创出新奇诡名异法至数十种,皆古所无。其尤难者:双飞倒卷数折而同入者曰卷帘,三矢并投而分中三孔者曰写字,背身投矢命中不失者曰仙人背剑。
除上述种种名目外,嘉靖年间江禔编辑的《投壶仪节》还辑入“及第登科、双龙入海、三教同流、戴冠拖入、辕门射戟、蛇入燕巢”等许多花样名目。每种名目附有文字解释。如“及第登科”即“将箭重掷于地,再跳入壶”,“双龙入海”为“每人将二箭高高丢起,双双投入壶中”,“戴冠拖入”是把箭放在头巾上倾入,“辕门射戟”是把壶横置于高处飞投,“蛇入燕巢”则是把壶横置于地面,使箭贴地穿入,可见玩的人如何挖空心思、穷极求变。该书除文字说明外,还有图解(在这之前,宋人陈元靓编的《事林广记》中也有投壶图可考),参考极便。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西门庆在翡翠轩与李瓶儿做了一星半点儿事后,又跟潘金莲“往葡萄架那里投壶耍子儿去来”。于是二人来到葡萄架下:
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着,投壶耍子。须臾过桥、翎花倒入、双飞雁、登科及第、二乔观书、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投了十数壶,把妇人灌的醉了。
可见投壶已成为纯粹的消遣游戏,完全失去了仪礼的作用。更为甚者,《金瓶梅词话》所列举的投壶名目虽然都是实有的:“登科及第”和“珍珠倒卷帘”上文都提到了;“过桥”即“横壶”,壶箭横置于壶口及耳口上,其状如桥;“翎花倒入”即箭羽朝下入壶;“双飞雁”约同于“双龙入海”;“二乔观书”大约指两箭斜插于二耳口,箭羽相交以像书;“杨妃春睡”便是“倚竿”的形象说法;“乌龙入洞”大概就是下文的“野鹁鸽寻窝”。但是它们用在这里,却又是一组关合性器和性行为的游戏文字,因为下面的情节是潘金莲和西门庆醉闹葡萄架,投壶的名目便被作者信手拈来作为调味的盐梅,增加点荤腥气。不知司马君实若见了,会发怎样的感慨。
清代蒲松龄《聊斋俚曲》内有一篇《增补幸云曲》,敷演明武宗去山西大同嫖院的故事,里面也有一段描述投壶的文字,写得更细致些:
(王龙)拿起那箭来颠了一颠,使了个苏秦背剑故事,扢登一声,投在壶里,王龙喜的抓耳挠腮。万岁道:“乜个投箭法稀松平常,拿起只箭来撩到里头,人人都会,有什么奇处?你看我投个故事。”那万岁拿过箭来,照东墙上一摔,舞了几个花,一投,插在壶里。王龙大惊说:“这是什么故事?”万岁说:“这是珍珠倒卷帘。”王龙说:“从来没见,你再投一个故事我看看。”万岁取过箭来,捻的滴滴溜的转,往上一撩,落下来又插在那壶里。王龙道:“这是什么故事?”万岁道:“这是野鹁鸽寻窝。”
清末小说《红闺春梦》(又名《绘芳园》)第二十回,也对投壶技法有形象的描写:
小怜起首投了个蚨蝶穿花,是将一把短箭抓在手中投去,其余多落在壶外,单单中间一枝插入壶内,那落下的要落得四面均匀,如一枝花相似。汉槎接手投了个丹凤朝阳,也是一把短箭投去,却要多插在壶内,当中一枝高出少许,与小怜所投样式大同小异。小凤走过来,取了两枝箭在手,先发一枝投去,跟手又发一枝,头一枝刚投入壶中,第二枝亦到,箭头要插在头一枝箭尾上,将头一枝反从壶内带出,齐齐落在壶外,名曰流星赶月,又名月落星随。众人同声喝采。从龙见他们投过,也取了两枝箭在手,先发了一枝,却是缓缓发出,连忙一个转身,第二枝箭即在转身时反手从背后发出,要第二枝先投入壶,头一枝随后也入壶内,名曰苏秦背剑,又名捷足先登。
投壶成了名符其实的戏具。
1912年,瑞典斯德哥尔摩,第四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瑞典男子E. 勒明奋力一掷,创造了男子标枪的第一个世界纪录。
十四年后,1926年8月,中国南京,时任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孙传芳行投壶礼——这似乎是这项古老的体育活动最后一次公开亮相。
有谁能把这二者联系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