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至上:杜月笙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纵横上海起风云

人在江湖,唯有眼力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本事。

说到眼力,必须做到能够在一瞥之下,不高估对手,也不低估对手。过于高估对手,就会错失机会;低估了对手,必然会断送自己的小命。

先礼后兵,情义已尽

1916年,杜月笙29岁。

这一年,他的长子杜维藩出生。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沉重的蜗壳。他的父亲正在上升之路上奋力攀爬,将构成他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让他终生透不过气来。

日清公司的“岳阳丸”号轮船,驶入浦东张家滨码头。

船上有个小矮个,浑身透出精悍,身手敏捷,携带着两只大皮箱和一件行李。码头上有个西装礼帽、满嘴黄牙的汉子,正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皮箱客。黄牙汉子的身后,另有两名黑衣打手。

皮箱客下了船,黄牙汉子如释重负,迎上前去:“兄弟就是雷鸿,沪上的朋友给面子,兄弟我在这上海滩上多少也算是个人物,你又是我的乡里乡亲,自家人当然要照料自家人,这1万余两的川烟土,从现在开始就由兄弟护送。”

小个子急忙抱拳,道:“久闻上海滩头有雷鸿雷大哥一号人物,你可是我们湖北人的牌头。以后还望雷大哥多多照顾,有财大家发,有钱大家赚,兄弟这厢有礼了。”

雷鸿豪爽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几个人吵闹着冲过来,一下子将他挤到一边。只见那突如其来的人中有个身板瘦小的年轻人,黑衫黑裤,黑布腰带,明显也是在道上混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刚刚下船的皮箱客:“这位兄弟,在下姓杜,小字月笙,道上的兄弟给面子,都叫我水果阿笙。兄弟我除了会削水果,在保价运送这一行也有点经验。阿笙这厢有礼了。”

皮箱客一脸茫然,问他道:“你叫杜月笙?咱们认识吗?”

“当然不认识。”杜月笙满脸堆笑,“不过兄弟你来到上海,就是我杜月笙的客人了。兄弟我眼力不济,但也看得出你这两大皮箱多半是川烟土,值很多的铜钿。但这上海滩头,鱼龙混杂啊。兄弟你若是相信我杜月笙,就让我来替你保价运送,保证不出一点差子。”

“去去去,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啊!”一边的雷鸿听到杜月笙的话,险些没气歪鼻子:这个杜月笙是他妈的从哪儿钻出来的小赤佬?懂不懂规矩?面前这两皮箱川烟土早在上船前就已经安排妥当,由他保价运送。这是人家湖北老乡自己做生意,这个杜月笙竟然跑过来横插一杠子,想来抢这活,也太不要脸了吧?

雷鸿气急败坏,上前一步,用湖北话对皮箱客说:“老表,不要理睬他们,这些都是上海滩上没廉耻的小瘪三,咱们自家的生意,还是要交给老表来做。”

“那是那是,我只认雷鸿雷大哥。”小个子急忙点头,然后转向杜月笙,“兄弟,对不起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虽然兄弟抬爱,但我跟雷大哥早就约好了,还请兄弟回去削水果吧,不要计较。”

杜月笙满脸失望,还在做最后的争取:“兄弟,你再考虑考虑?这上海滩上,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啊。”

皮箱客一笑:“兄弟我心意已决,请不要再纠缠了。”

说罢,皮箱客在雷鸿和两名彪形大汉的保护下,昂然离开码头。杜月笙满脸不情愿地让开路,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两只皮箱。

等到雷鸿和皮箱客走远,杜月笙突然沉下脸:“先礼后兵,情义已尽。阻我财路者,杀无赦!动手吧!”

控全局,知进退,才能自保

两大皮箱川烟土堪比两大皮箱黄金。为了将其平安运到分销商处,雷鸿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把手下兄弟全找了来,兄弟们还另约了道上朋友帮忙,10多人雇了条中号的驳船,将皮箱搬上去,驳船开动,走水路入吴淞口。

一路行来,平安无事。但越是接近登岸地点,雷鸿心里越紧张,他吩咐了一声:“兄弟们小心着点,我这右眼跳得厉害,千万可别出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雷鸿的脸色就变了:驳船前面,突然出现了6条小船。2条在前,4条在后。后面也出现了6条小船,也是2条在前,4条在后。于狭窄的水面上前后夹击,将雷鸿的驳船堵于水面之上。

前后的4条小船上,各有一条大汉傲然而立。雷鸿拿眼睛一扫前后4条大汉,虽然面目陌生,但突然感觉如遭雷击,叫了声“娘亲”。

混过黑道的人都知道,闯黑道,本事并不重要,能力也不重要。黑道上那一具具倒伏的尸体,哪个没本事?哪个又没能力?正因为有本事又有能力,才有胆子闯入有死无生的黑血之地,干起了刀口上舔血的买卖。但最终,黄浦江上每天漂浮着无数具尸体。这条道上,从来就不认本事和能力,认的是眼力!

人在江湖,唯有眼力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本事。

说到眼力,必须做到能够在一瞥之下,不高估对手,也不低估对手。过于高估对手,就会错失机会;低估了对手,必然会断送自己的小命。

黑道求财,必须有绝对精确的判断力,控全局,知进退。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身,获得百倍之利。

雷鸿在上海滩头日久,别的不好说,但识人看人的眼光,算是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一瞥之下,发现前后小船上的4条大汉都有一种可怕的气质,于沉稳淡静中透露出来。这类人混迹于人群之中,往往并不引人注意,因为他们习惯于低调、隐忍,就如同一柄入鞘名刀,于静默中积蕴力量,一旦出鞘,无血不还。

让雷鸿骇然的是,这类人物是道上兄弟最不敢招惹的。而且这类人极为低调,平日里遇到一个也难,今天竟然一下子钻出来4个,这岂不是太吓人了吗?

好像还嫌把雷鸿吓得不够,此时两侧水岸忽然又出现了4条大汉,各自带着手下,以平静的目光看着雷鸿这条船,丝毫也不掩饰他们的来意。而岸上的4人,一如水面上的4人,也全都是见之惊心的不凡之辈。

雷鸿失神地跌坐在甲板上,这些可怕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雷鸿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正好碰上了“小八股党”崛起沪上、上海滩头彻底易主的时代。

正大为惊恐、震撼之际,忽听水面上一声唿哨。水面上的拦截者发动攻势,4条大汉齐声沉喝。霎时间,雷鸿眼前一黑,只看到漫天斧影疾速飞旋而来。紧接着,他与手下的兄弟们被利斧砍开脑壳,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江上。

抢烟土生涯,惨烈如此。从一开始,伴随的就是汩汩的鲜血,与江面上数量激增的浮尸。

强将手下无弱兵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小八股党在上海滩头纵横风云,杀掠无数。当时的媒体胆子也够肥,为了抢到最鲜的新闻,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杜月笙率领“小八股党”劫掠雷鸿一案,终于在3年之后被记者扒出来,公之于众。

1920年7月21日,《时报》记者亢奋莫名,对这起事件进行了毫不隐晦的报道:

有某土贩由汉口夹带川土一万余两,分装二大皮箱及行李一件,附搭日清公司的岳阳丸轮船来沪,停泊在浦东张家滨码头,当由该处湖北人雷鸿见担任保价运送。杜月笙等得悉,向雷争奔保险未遂,即于当日二时许,纠合党徒十余人,各执斧棍,乘坐划船,在浦江守候。雷等没有预防,贸然登轮提烟土,一经运上划船,即被杜等拦住,所有私土,悉遭劫夺无遗。

这篇报道刊登出来时,正值昔日威震上海滩头的“大八股党”被杜月笙所率的“小八股党”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兵,甚至逃往东北避祸之时。

短短3年时间,杜月笙已经雄霸上海滩头,成为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的人物。

对于这件事,道上的兄弟都坦然接受。黑道嘛,就是强者胜、弱者亡。无论何时,总会有智力超群的人物出现。“大八股党”暮气沉沉,被“小八股党”取代,这是江湖常事,不足为奇。

唯一感到震惊至极、惶恐不安的是黄金荣,因为黄金荣是亲眼看着蜷伏于自己卵翼之下的杜月笙是如何一步步崛起的,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这个在黄公馆里整日替自己端茶水倒尿壶的小囝,究竟是从哪儿找来这些可怕的帮手、助手的?

说到杜月笙的帮手,他们曾是上海滩头被人津津乐道30年之久的不世枭雄。这些人的名字,至今依然被人铭记。

头一个,是顾嘉棠,小名泉根,世代居于上海。个子不高,方头大耳,武艺过人。习武之人有暗中观察对手的习性,淡泊物欲,不事张扬,他曾在北新泾当花匠很久,绰号“花园泉根”。就连黄金荣都不清楚杜月笙是如何把他从花园里寻出来收为手下的。

第二个,叫高鑫宝,皮肤白净、眼光灵活。小时候在网球场上给洋人当球童,无师自通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长大后在怡和洋行当职员,因为升迁无望,转而替美国人开的飞星车做司机。再后来他的脑子就有点乱,想发财想到发疯,组织了“斧头党”四处乱砍。有家赌场因为不肯给他分红,高鑫宝就率了“斧头党”狂砍赌客,砍得赌场哭爹叫娘。他应该就是堵在杜月笙的公兴记“剥猪猡”的势力之一,但杜月笙用十分之一的分红轻易就收服了他。

第三个,叫叶焯山,传奇人物,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随意让人向空中抛一枚铜板,他看也不看,挥手一枪,便可把铜板击得粉碎。除枪法外,他堪称运动型的全面人才,会开车,善使斧,天天开车送美国人去领事馆,来去途中还要在街上大砍一番,砍完后衣衫上不沾丝毫灰尘,淡然驱车而去。

前面这3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单说他们会开车这门技术就很了不起,在当时的旧中国见过汽车的人都不多,而他们能够自己找机会无师自通,这表明他们在当时都属于高智商的人物。得此3人相助,杜月笙实力大增。

第四个,叫芮庆荣,铁匠出身,力大如牛,悍勇无双。他在行动上丝毫不亚于前面3个人,但在智商层次上明显不及。之所以将他与前三者并列,是因为他靠着对杜月笙的忠诚,弥补了自己智能上的不足。

得此4人,便可横行上海滩。但这4个人需要能力相匹配的助手。所以,杜月笙又深入群众,淘出来4名工人,分别是杨启堂、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

此8人各怀绝技,彼此配合,当他们被请到黄公馆与杜月笙歃血为盟时,就决定了“老八股党”的末日。

最恐怖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杜月笙之所以组建“小八股党”,针对的目标就是垄断了上海烟土生意的“大八股党”。

“大八股党”盘踞于英租界,以华人总捕头沈杏山为首。这伙人起家之初,也像杜月笙的“小八股党”一样充满了传奇性。但他们坐稳了江山之后,就开始不思进取,暮气沉沉。虽然如此,但以他们为主体的庞大江湖势力已经形成。若非杜月笙这般人物先行以绝高身手的人来组建队伍,普通江湖人物是无法撼动“大八股党”分毫的。

“小八股党”一出,首先是在码头上暗藏耳目,一旦有烟土进来,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就立即出动,先行登船摸底,进行调查,然后由杜月笙亲自策划,布置行动。行动时一般选择水路或陆路,以顾嘉棠4人上前劫杀抢货,货到手后,立即由4名工人率队飞速运走。他们行动之时,疾如鹰隼,退如狡兔,砍得“大八股党”人死货失、损失惨重。

眼见一麻包又一麻包的烟土络绎不绝地被运入黄公馆,在黄公馆堆成小山,黄金荣吓坏了。

此前,负责坐镇黄公馆抢烟土的是林桂生。说起来,林桂生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女性,但终究力弱气短,10天半个月抢回一麻包烟土来,就已经是不菲的成就了。那时候的黄公馆,10天半个月消化一麻包烟土,还不算个事儿。

不曾想林桂生慧眼推出个杜月笙,玩得那叫一个大,每天都有几麻包烟土运进来,堆在黄金荣家里,看得黄金荣心里发毛,急忙来找杜月笙,商量另找个地方存放这些“烧手货”。

杜月笙也没想到,堂堂的黄金荣竟然如此怕事。此时他的老巢就扎在黄公馆,这么多的烟土不放在黄公馆,再上哪儿找个足够大又足够安全的地方?

说到底,是黄金荣心眼太小,从未想过要干如此之大的事情。所以,场面一拉开就暴露出后方不给力的缺陷。幸好这个问题不是太严重,不知道是谁发现了一个天然的藏宝之地——鬼屋!

鬼屋位于三马路的潮州会馆后面。这其实是一排阴风惨惨的殡房。那年月交通不畅,许多外地人远道来到上海,或者患病或者遇劫,往往会把性命丢在这里。这些尸体就由善心的乡党收殓了装入殡房的棺材里。一排排棺木积年陈列,多年无人认领。于是,这里就成了恐怖之地,哪怕是大白天,寻常人经过这一带都会感到阴风惨惨,吓得心惊胆战,只好选择绕行。

正常人不敢涉足,但像杜月笙这等江湖人物却是鬼屋的常客。因为他们在落魄时被人追杀,慌不择路,就会逃进这里,棺木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他们亲切的老朋友。

于是,抢劫的后续工作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烟土一旦被抢入法租界,只见租界出现数十辆麻包车,呼啸过市,忽东忽西。这些麻包车多数只是掩护,车上麻包装的是假烟土。真正的烟土麻包车,由4名工人率领,绕行一道极为复杂的曲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鬼屋里来贮存。

货到手了,也有地方藏匿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么多的烟土,怎么出手?

这时候,法租界几家烟土经销商一听到消息,就派了个光鲜代表来找杜月笙接洽:“月笙哥,我们的货,向来是从英租界那边进。可是他们近来总是说什么生意难做,凭空抬高价码,让我们难以为继啊。都知道月笙哥是场面人物,义薄云天啊,能不能照料一下我们苦兄弟,帮我们打听打听价格低点的货源?”

“咦,”杜月笙这才突然发现,“原来法租界一家烟土行也没有。对了,法租界是禁烟的。”

禁烟好,禁烟就意味着这个市场是一片空白。于是,杜月笙兴冲冲地去找林桂生:“桂生姐,你看咱们也开家烟土行如何?”

林桂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可以!”

杜月笙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林桂生说:“因为……因为你家老板是个窝囊废,徒有其表,他没有这个魄力。”

杜月笙说:“既然如此,那干吗非要带他玩,咱俩玩不行吗?”

林桂生说:“咱俩玩?怎么玩?”

“瞒着老板,开家公司。”

非法生意也要授权

法租界的首家烟土行,就这样成立了。

这家烟土行,道上所有的兄弟都声称黄金荣对此不知情,是杜月笙和林桂生瞒着黄金荣开设的。但这个污秽的经济实体的股本,却是由黄金荣占1/3,杜月笙占1/3,负责营运的经理型人才金廷荪占1/3,所以这家公司就叫“三鑫公司”。

3大股东中,黄金荣负责摆平道上可能妨碍三鑫发展的势力,杜月笙负责所有不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事项,而金廷荪负责所有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工作。此外,杜月笙还要承担一项大家心照不宣的支出——以“小八股党”为核心的黑道朋友的收入。

除此之外,杜月笙还开出一张支付清单:

第一,高高在上的实力人物,要定期支付巨款。

第二,衙门机关的相关部门,都要按时抽成。

第三,新闻界、报人和记者,他们的笔能杀人,得罪不起。

第四,相关帮会首脑人物,这些人不付钱,就少不了你的麻烦。

第五,各路过往江湖人物。这些人,有的得势,有的落魄,共同点是拿身家性命不当回事,要小心侍奉。

第六,遭逢难处,有可能铤而走险。这类人没发现没办法,发现了一定要周济一番,否则被他缠上,必是鱼死网破。

第七,旧日好友。一个人发达了,就需要一个安全的交际圈子,保护自己,再也没有比多年的交情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了。所以,一个人发达,一定要携带朋友同行,否则越走越孤,生生把财路走成死路。

第八,不在上述7种人之中,但必须掏钱的情形。这类多是个案,但处理不妥就会演变成血案。

就这样,三鑫公司开张3年,财神一样地见人就扔钱。道上朋友和各行各业提到黄金荣和杜月笙,莫不竖起大拇指:“好,讲义气,够朋友,下次分红是什么时候啊?能不能再加点钱?这些日子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了。”

四面八方的人都把拿杜月笙的钱视为理所应当之事,杜月笙倒是没什么计较,但到了公司清账时,金廷荪翻开账目,让黄金荣、杜月笙看清楚:“看清楚了,看清楚没有?”

杜月笙看得清清楚楚,账本上是一行行鲜红的数字!赤字!亏本!

“妈的,”黄金荣不满的目光转向杜月笙,“你干的是什么营生?是拦路抢劫啊!抢了3年,你给老子抢出来个亏本。拦路抢劫居然还亏本,你是怎么抢的?”

开办三鑫公司,年纪轻轻的杜月笙一跃成为上海滩“亨”字级别的大人物。

三鑫公司的进账,堪称财源滚滚,但进的多,出的更多。为了掩饰黄浦江面上那一幕幕惨烈的劫杀,三鑫公司靠着金钱铺路才获得平安。还有一桩让三鑫公司更窝囊的是,纵然他们杀掠四方、公然越货,但这种生意终究是强盗的买卖,无法摆到明面上来,也就无法做大。

英租界的“大八股党”虽然每天都有烟货被掳,但比较起来,杜月笙的“小八股党”对其所造成的损失,不过是苍蝇舔蛋,恶心固然恶心,但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这里有个要命的原因,就是烟土生意虽然获利不菲,江湖道上人人都想染指,但终究道义有亏。英租界沈杏山的“大八股党”初干这桩生意时,也是恶名傍身、骂名天下。但世上万事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虽然这桩生意名誉有亏,但当沈杏山等人做得久了,无论英租界、法租界还是华界,都认可了沈杏山的黑色生意法统。

这个生意,极像是中国世代的帝王传承。历史上每一个朝代都是靠杀掠起家,都不具有合法性。要获得合法性,一定要从前朝的禅让中获得认可,才能获得名正言顺的权力。

简单地说,杜月笙的黑道生意必须获得“大八股党”的“认证”。没有这个认证,就很难走出经济困境。可是,杜月笙天天提棍操斧地抢掠沈杏山,还想再让沈杏山“授权”给他,这岂不是太扯淡了吗?

总之,获得非法生意的转让,从而使其从非法变成合法,这从理论上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时局的演变,往往会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1919年,《申报》登出消息:“万国禁烟会议,将于一月十七日,在上海举行。”

禁烟?看到这个消息,杜月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禁烟,这不就等于说沈杏山的生意不合法吗?既然他的生意不合法,为什么不找他商量商量,让他把生意转让给自己?

沈杏山的生意虽然被认定不合法,但如果他肯授权转让给自己,这就赋予了自己合法性。这就如同中国历代皇朝的权力传承,上一朝的权力是不合法的,但这个不合法的权力禅让给下一朝,下一个王朝就理直气壮地获得了合法权力。

杜月笙的思维,恰到好处地切合了中国的传统。历史上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完成公正规则的程序化,一个规则的法统来源于其持续性。这个规律就是,甭管你的规则有多么不合理,只要持续的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合理了。同样,甭管你的规则多么公正,如果持续的时间不够长,大家就不认你的规则。

想清楚了这个道理,杜月笙立即叫来经理人金廷荪,与他商议游说黄金荣。

金廷荪是黄金荣手下的老字号干将,长期替黄金荣执掌赌场。但真正让他发财的是杜月笙,是杜月笙给了他三鑫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让他获得了上海大亨实际的地位与权力。

所以,他唯杜月笙马首是瞻,听了杜月笙的指点,立即与杜月笙一道去找黄金荣。

黄金荣呆坐在八仙桌后,满脸忧伤,呆呆地望着金廷荪和杜月笙。

为了避免激起黄金荣对杜月笙的反感或敌视,金廷荪首先发言。

金廷荪严肃地指出:“英国这个国家坏透了,但是英国人有个要脸面的怪毛病。早年的鸦片生意,始终是英国人最大的避讳,生怕有人指责他们是鸦片贩子。如今这万国禁烟会议一召开,英国人为了自己的脸面,必然会在租界内横扫烟土行,禁绝烟土生意。如此一来,现在扎窝在英租界的大量烟贩与烟客就必然要转移战场。他们能往哪儿转移?只能往要钱不要脸的法国佬这儿来。既然法国佬不要脸,迟早会把这烟土生意接下来。与其让别人干,还不如自己干,发了这票横财,不知老板心意如何?”

“这个……”黄金荣面有难色,他觉得把英租界庞大的烟土行业搬过来,这完全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能力。凭他的智力,只知道这事千难万难,想做也不知从何做起。

所以,杜月笙适时开口,呈上解决方案。

杜月笙说:“要接下英租界庞大的烟土业,就必须找到最佳的控制点。这个控制点,就在英租界华捕沈杏山处。现在,上海的烟土业唯沈杏山马首是瞻,全都是从他那里进货。如果让沈杏山开金口,把这个授权代理出去,转让给您,这样大家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下烟土盘子了。”

听了杜月笙的话,黄金荣半晌无语,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放屁吹灯草,你想得容易。沈杏山吃起人来,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你竟然想入非非,想让他把如此厚利拱手相让,他怎么会肯呢?”

这个回答,早在杜月笙意料之中,所以他不再说话,说话的是金廷荪。

金廷荪问:“大英捕房的沈杏山不是爷叔的好朋友吗?”

黄金荣回答:“嗯,蛮要好格。”

金廷荪就等他说出这句话,于是趁机进一步发动游说的攻势:“爷叔请他吃顿饭,不妨跟他商量商量看。”

“这个……”黄金荣的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你手下的兄弟,抢了人家那么多货,居然还要请人家吃饭,万一饭局变杀局,被人家当场砍了呢?”

话虽如此,但黄金荣心里很清楚,如果露出自己心里的怯意,不肯点头,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又拿什么来统御这些手下人?

思前想后,黄金荣一咬牙,心说:妈的,说到底,杜月笙终究是我的马仔,手下人又凶狠嗜杀,杀起来时说不定谁砍了谁呢。再者,就算砍杀起来,也会先由杜月笙他们挨刀,我肯定是最后一个。

“那就砍吧!”黄金荣豪迈地说,“要格,阿笙你去安排一下,明天晚上,请沈杏山到四马路倚虹楼饭局。”

“老板放心,一定安排妥当!”杜月笙脸色冷肃,转身去安排。

说话是一门艺术

倚虹楼坐落于四马路会乐里口,位于英租界。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为了避免沈杏山起疑心,让他错以为是英法两租界的捕头会面。也不知沈杏山是真的上当了,还是他的“大八股党”已经作鸟兽散,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居然孤身赴宴,而黄金荣这边却是摩拳擦掌。

沈杏山真的过气了,居然穿着长衫,脚踏拖鞋,就像从卧室走到厅堂一样悠闲地迈着步子走来。反观黄金荣这边,左侧有杜月笙和金廷荪,这是动脑子的;右边是顾掌生和马祥生,这两人的力气足以扛得起一头蛮牛,来了就是准备动手的。

“小八股党”虽然骁勇凶悍,但还不够资格陪伴老板。此时,他们扮作形形色色人等,腰藏斧头、短枪,分散于倚虹楼四周。一旦听到楼上有动静,就立即冲进去,进行大砍大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势,给了黄金荣重新评估自己的机会。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这边兄弟众多,真是人才济济,可见我在这上海滩上是相当有地位、有排场的。妈的,老子这么厉害,他沈杏山居然不说自动、自发地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我,真是太不识相了。

黄金荣心里有气,对沈杏山说话就自然而然地粗声大气起来,就像在黄公馆里随意斥责手下人一样。他的气势助长了经理人金廷荪的嚣张气焰,于是这个最不能打的家伙第一个冲了出来。

金廷荪说:“沈老板,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烟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吃够了。300年风水轮流转,侬可以把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这番话,很有点盛气凌人的味道。如果是杜月笙先开口,肯定会引着沈杏山说话,问他英租界禁烟的情形下“大八股党”何以自处。一旦把沈杏山引到无可选择的语境里,就夺得了道义权,事情基本上算是成功了。

按说,金廷荪也应该有这套本事,否则他凭什么做个成功的经理人?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种话说来简单,但金廷荪真的不会。不止他不会,就连在道上浸淫日久的黄金荣也不会。此时黄金荣和金廷荪一个德行,发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满脑子只恨沈杏山不乖乖把财路奉上,根本就没考虑过巧妙说话,顿时气势汹汹起来。

沈杏山见金廷荪一个小小的赌场老板说话竟如此不留余地,一上来就指责他垄断财香,敌意强烈。按道理,这时候黄金荣应该站起来,狠狠地给金廷荪一个耳光,骂一句:“轮得到你说话吗?”可是黄金荣居然不加以制止,而且对方几个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沈杏山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老友叙阔,这他妈的是鸿门宴啊。搞不好,自己的性命就要搭在这倚虹楼了。

但沈杏山终非泛泛之辈,想当年他单枪匹马闯上海,身上只带了两块大洋,还有一块是不能花的哑板。就凭了1块大洋,他赤手空拳,打出今日的天下,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何惧今天这个小风小浪?当下只听他哈哈一笑:“你们不晓得咯,英国佬那货不是东西得很,所谓禁烟之事,哪年不说?哪年不提?不过说说罢了,都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真的。”

沈杏山说的是实情,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英国佬。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带过,顿时将黄金荣、杜月笙全噎了回去,但没噎住金廷荪。

金廷荪步步紧逼道:“假使真要实行了呢?”

沈杏山懒沓沓地说了一句:“那到时候再说吧。”

这句话,把金廷荪都给噎了回去。不提防粗人顾掌生却冒了出来——这就是人多的好处,总有个人会适时地接上一句,让己方顺利抢到道义制高点。

顾掌生说:“现在就是时候。”

顾掌生这句话十足的耍横逞无赖。他充其量不过是黄金荣手下的跟班,竟然如此对沈杏山说话。沈杏山连瞟都不瞟他一眼,冷声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扔出来,杜月笙在心里击节赞赏。这句话,带着帮中爷叔对小辈的鄙夷、不屑与轻蔑,亲昵中又不失严厉,提醒了他们辈分尊卑,又暗示了道义规则。这句话听起来虽轻,却比千钧还要重。

在这句话面前,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没有丝毫抗拒能力,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黄金荣。

手下攻势受挫,只能看老板的了。

黄金荣沉吟半晌,慢慢开口了。他说:“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烟土行都在做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烟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

这番话说出来,杜月笙当时就震惊了。

这实际上是杜月笙第一次见到黄金荣出手,此前他在黄公馆被林桂生视为心腹。黄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尽是些极端龌龊的小心眼,妒贤嫉能、暗中使坏,类似的事情一多,黄金荣的形象就越来越猥琐,杜月笙的潜意识中已经不认为黄老板有什么本事。

但黄金荣说出这一番话,杜月笙立即领教到什么叫老谋深算。

黄金荣这番话,表面上不温不火、和颜悦色,但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他语气真诚、表现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须让出烟土保护权的死路上逼。都已经把沈杏山逼得没有了退路,他还要装得慈眉善目、满怀悲悯。

这番话堪称绵里藏针的典范。它适用于对手的情绪极端化状态,得意忘形的人听了,会被逼得狗急跳墙;狗急跳墙的人听了,只有直接跳黄浦江了。

这段话的精妙之处,在于4点:

一是态度要真诚,要有情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了真诚的情怀,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极端化对方的处境,把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当成真事,渲染危机。如黄金荣声称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辖内烟土行必将搬场,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是极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于现实,诸如黄金荣所谓在法租界替烟土行买房之类,都是没影子的事,但被他一说,好像真的已经做了,黄金荣就占领了道义的制高点。

四是以势压人,明明自己和对方平起平坐,却非要故意贬斥对方,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气势。比如黄金荣的最后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这是长辈教训晚辈,意在激怒沈杏山,让他反应错乱。

黄金荣这一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捕房审案时对嫌疑人常用的伎俩。按理来说,沈杏山也是玩这套的高手,但这种高手是摆弄别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现仍如正常人一样,难免恼羞成怒。

当时沈杏山就炸了,脱口吼道:“金荣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要不,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吧。”

沈杏山的回答,也十分可圈可点。可问题是,在话术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势力背景。黄金荣这边人多势众,说什么都有道理;沈杏山势单力孤,怎么说都是理亏。

沈杏山的话直接剥掉了黄金荣的脸皮,黄金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抡起大巴掌,就听“啪”的一声,沈杏山的脸上已然多了5个大指印。

好好说着话,突然动手打人,黄金荣这一步走错了。但错是相对的,一旦有更大的错发生,前面的小错就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可能是公正的了。

马祥生、顾掌生两名打手大吼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猛虎一样向沈杏山扑过去,大打出手。

与马祥生、顾掌生的暴打相比,黄金荣打的那记耳光,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善良、厚道而悲悯。

气场强也是一种特长

眼见马祥生、顾掌生双双扑来,沈杏山吓得魂飞天外,惊叫一声:“不要动手,有话好讲格。”

沈杏山在屈辱状态下认瘪服输,以书面形式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黄金荣。至此,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黄金荣终于登上权力之巅,成为上海滩头第一号人物。他手中的烟土保护权力意味着无尽的财源,无论白道还是黑道,要想在这行业中蹭点油水,就必须奉黄金荣为首。

沈杏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猜测黄金荣已经夺走烟土保护权,杀他或灭他满门势在必行,断无可能就此罢手。于是,当天晚上,沈杏山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匆匆爬上一列货车,亡命去了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谋生的手艺,沈杏山更混不下去。走投无路之际,他不得已托人走中间人的路子,央求黄、杜放他一马,请他们看在他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同为江湖道的情面上,饶他一条老命,不要杀他。

接到中间人的央求,黄金荣和杜月笙面面相觑:这个沈杏山,搞什么名堂嘛,谁说要杀他了?谁说了?大家发财还发不过来呢,哪有工夫杀人?还有,沈杏山不能走啊,说到烟土行业,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门儿清的了。他走了,这边许多事情就不知道如何解决了。沈杏山必须回来,大家一起发财。

沈杏山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回来,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杀局,非但没有杀局,而且黄金荣根本不敢视他为马仔,而是让自己的二儿子娶了沈杏山的三女儿,两家成了儿女亲家。

此后,沈杏山虽然名声受损,但重新恢复了财势,担任了三鑫公司的顾问,而且拿到的钱并不比以前少。

“大八股党”以沈杏山为首的8个人,沈杏山豁出老命和财势得以保住,就等于整个“大八股党”被黄金荣、杜月笙收服。

保住了财势和性命,沈杏山从此见人就称颂黄金荣高义、杜月笙“四海”。公正地说,杜月笙此次是强拖着黄金荣重新定义了江湖。此前的江湖杀戮横行、打杀不断,但杜月笙明白,杀人劫财,杀人是手段,目标是劫财。如果能以不杀人而劫财,何乐而不为呢?

全面接管了上海滩的烟土行业,三鑫公司的摊子又大了,从公司支钱的形形色色人物激增。

公司营运再次遭遇瓶颈,货源不足——至少,现有的货源所带的滚滚利润,已经不足以满足挤过来拿钱的那一大批人。可是大家都窝在上海,上哪儿去找新的货源呢?

就在这一年,有3个人分道进入上海,再一次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

第一个来到上海滩,并彻底影响了当地权力格局的人物,是张啸林。

张啸林,杭州人,中等身材,圆头大耳,一双豹眼,不怒而威。再说细点,他的颧骨极高,双颊凹陷,脖颈不是一般的长,而是特别的长。杜月笙一见此人,顿时惊为天人,说为他倾倒也不为过。

让杜月笙惊叹的,不是张啸林的外貌,而是他说话的气质风格。话说他到了上海滩之后,就托人介绍与杜月笙相识,甫一见面,就照着杜月笙后脑勺一记大巴掌:“早听说你杜月笙为人特别‘四海’,想不到你长这么个小鸡崽子模样。”

杜月笙被打糊涂了,茫然后退两步,不知所措地望着张啸林,忽然掉头就走。

张啸林在后面大声吆喝道:“杜月笙你去哪儿?给老子滚回来!”

杜月笙并不回答,径直去见黄金荣,对黄金荣说:“老板,来了个厉害人物,你得亲自出面见一见。”

自打在倚虹楼抽了沈杏山一记大嘴巴,成功夺得上海烟土的控制权后,黄金荣地位陡升、自信满满,视杜月笙蔑如也。听了杜月笙的话,他先不理会,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才慢吞吞地开口问道:“啥人啊?你也不说清楚。噢,你说让我见我就见啊?”

杜月笙低声道:“老板,此人与众不同。”

黄金荣问道:“我不正在问你吗?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杜月笙小声道:“这个张啸林天生有副大排场,镇得住大场面。如今我们在上海的天地已经打开,要想坐稳这块福地,必须有这么个人镇住场子。少了他,我们的地位就不稳。”

“哦。”黄金荣仔细看看杜月笙,猛然发出一声大笑。杜月笙顿时羞红了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黄金荣一眼就看透了杜月笙的心病。原来,杜月笙虽然脑瓜灵活,也有手腕,但长得其貌不扬。

其实杜月笙的外表也没什么不妥当,但他打小营养不良,混迹街头,长年受人欺凌,长成了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表。而世上之人看人只看外表,谁也看不到你脑子中的谋略智慧,更看不到你家里的万贯家财,所有人都是依据人的外表作出判断。此时杜月笙虽然声名鹊起,但多数人见了他,都会流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失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的含义。

一句话:杜月笙的气场不够大,镇不住人。这也是他虽然统率“小八股党”,于上海滩头杀掠四方,但临到大事,还得把黄金荣请出来的原因。

但黄金荣的气场也差得远,单说他那张大麻脸就让人望而生厌。倚虹楼上他带了那么多的手下,可是沈杏山还敢直面讥刺,说到底,就是因为黄、杜二人的气场都不够大,才不得不采用暴力手段。

而张啸林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草包,但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个大大咧咧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气质与性格,再加上不怒自威的外貌,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杜月笙深知,要想坐稳上海大亨的位置,没一个大的气场,就无法镇住场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世上的一切行业都是表演行业。杜月笙早就在心底盘算过,自己和黄金荣加在一起,也镇不住大亨应有的场面。要想让人望而生畏,就必须再拉上一个张啸林这样的人,以满足世人对上海滩大亨的气场要求。

张啸林不仅天生一副威风凛凛的外貌,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股强势力量。这种人,杜月笙活了39岁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他急不可耐地向黄金荣引荐。

黄金荣假装考虑了一番,他是场面上的人,心里知道杜月笙说的没错,而且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所谓气场大的人,于是当即决定:“好,你带他来见我。”

“是,老板。”杜月笙转身回去。

杜月笙再次见到张啸林后,对他郑重其事地说:“张啸林,你非池中之物,不是一般人物。我已经向老板推荐了你,这就带你过去。”

张啸林哈哈一笑:“看不出来你还算识相嘛。”

张啸林说罢,又一巴掌拍过来,杜月笙急忙躲过:“张啸林,我可要警告你。你张嘴就骂人的臭毛病可不好,我杜月笙不跟你计较,但我老板不是普通人物。你必须先答应我,见了我老板之后要表现出起码的尊重。如果你做不到,今天这事就算了。”

“别,别别别。”张啸林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的习惯了,不过你既然提醒了我,我肯定会留神注意的。总之,都听你的就是了。”

“那好,咱们过去吧。”杜月笙兴冲冲地带着张啸林去见黄金荣。

可万万没想到,一见到胖墩墩的黄金荣,张啸林照旧豪爽大笑,开口就来了一句:“原来黄老板你长这么个模样,我说你的脖子哪儿去了?”大巴掌轮起来,亲昵地向黄金荣粗大的脖颈上拍了过去。“啪”的一声,拍得黄金荣一张胖脸平贴在八仙桌上。

当时黄金荣就不干了,咆哮一声,跳了起来:“什么东西这是?杜月笙,你给我带来个什么玩意儿?知道什么叫规矩吗?”

盛怒之下,黄金荣掉头就走了。

张啸林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大巴掌:“你说我这个见人就骂、伸手就打的臭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杜月笙在一边也气得七窍生烟:“张啸林,老子费了多大劲才说动老板见你,被你一巴掌给拍砸了,我看你这辈子就是个吃屎的穷命!”

人脉就是财源,背景就是财香

惹怒了黄金荣后,张啸林再三央求杜月笙再想办法为他引荐一次,说他可是真心诚意来上海滩“拜码头”的。

张啸林此来,可以说是扛着一座金山来的。这座金山,是个什么来历呢?

原来,就在这一年,浙江官场上有一连串的人事变动。新上任的浙江警政军三方都是当地人。张啸林是浙江道上在帮的人物,上有青帮大哥,下有肯出力的兄弟。这种微妙的黑道背景,隐约透露出浓烈的财香。

所以,张啸林来沪,就是要把他的黑道情谊转化为滚滚财源。但是他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空手打天下难如登天,必须仰仗地方势力,才能借力使力。

这就是他与杜月笙结交,并力图说服黄金荣的原因。

杜月笙再次游说黄金荣,道:“张啸林这人,不仅排场大,而且天生的大亨模样,更重要的是他在浙江警、政、军三方面的人际关系。这种人际关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条安全而畅通的烟土运输渠道!张啸林可以说动浙江的水警和军队把烟土顺利地运到上海,而上海这边,三鑫公司已经垄断了烟土销售的下游行业,就差货源了。如果与张啸林联手,大家赚到手的将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原来是这样,”黄金荣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就再叫他来吧。但我有话在先,这一次他可不能张嘴就骂、伸手就打了。”

“老板放心,我会提醒他的。”其实,此时杜月笙已经后悔不迭。

这一次,张啸林拼了老命约束自己,但只改了个伸手就打的毛病,没有一见面就一巴掌拍过来,但是骂人的毛病,他到死也没有改。

张啸林改不了毛病,杜月笙和黄金荣只能认瘪。此后,这“上海三大亨”中的黄、杜二人每次见到张啸林,都要听到他无数句粗话,两耳饱受蹂躏。

民国初年,一些地方军阀一向以营运鸦片为主要的经济来源,但这种生意,做是可以的,但因为属于违法行为,所以不能明说出来。而军方警方对鸦片运输缉查极严,尤其淞沪镇守使何丰林、缉私营统领俞叶封,对进入上海的鸦片的打击向来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从不姑息。

张啸林告诉黄金荣,何丰林和俞叶封之所以严厉缉查烟土走私,并非是他们爱国爱民、痛恨烟土,而是他们自己没有货源,没法介入这个厚利行业。既然自己捞不到,就只能严打烟土走私,不遗余力。

但这种情形一遇到张啸林出马就完全变了。此后的上海烟土业突然化暗为明,从烟贩子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贩运变成了军警押船护送,只是因为军警两方的高官终于介入这个行业之中。

这是民国史上最污秽的一页,军阀、租界与帮会三方合而为一,有钱同赚。三鑫公司的利润一路猛增,达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据1944年上海出版的杂志透露,当年的三鑫公司每年盈利高达5600万元之巨,而其资本额则达1000万元。

而杜月笙的支出相比以前更加庞大,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巡捕军警、散兵游勇纷纷跑来他的杜公馆支领俸禄,滚滚财源从杜月笙左手进,右手出,只要能买到世人对他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杜先生”,他愿意付出更多。

以柔可以克刚,何必非要动武

三鑫公司的货,军警一体押送,沿途严禁骚扰,杜月笙的生意实现了一次大逆袭。

昔日持刀抡斧、杀人无数的“小八股党”终于修成正果。现在的他们穿着长衫,夹着账簿,潮流一点的还要在鼻尖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匆忙奔行于光线暗淡的柜台之间,摇身一变,成了经理人。

上海滩头,突然一片和谐,那些飘浮在黄浦江中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说到底,道上兄弟杀人夺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无非为了争夺一点生存的权力而已。

现在,道上的地痞流氓在三鑫公司都有钱拿,自己的性命顿时变得值钱起来,再打打杀杀未免太划不来。但劫杀仍然在继续,杜月笙的三鑫公司收入虽然高,而更多的贫困人口涌入上海,三鑫公司就无法顾及了。

就在三鑫公司的发展形势持续走高的情形下,上海街头突然出现数千名大汉,不少于4000人。人人身着黑衫黑裤,手提锃亮的小斧头,满脸冷漠、悄无声息地向安徽旅沪同乡会集结。

安徽旅沪同乡会位于牯岭路132号,由晚清名臣李鸿章一手创建。李鸿章是安徽人,他在平定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时,率淮军入沪,从此占有沪上膏腴之地。为了照料安徽乡亲,他创办了安徽旅沪同乡会,如果有安徽老乡遇到困难,可以向这里求助。

从晚清到民国初年,李鸿章已去世多年,但涌入上海求生的安徽人却越来越多。当年的同乡会早就断了财源,根本没有经济收入。若有落难安徽兄弟寻上门来,只有冷脸相对,没有一文解囊。

在当时的上海,这样的同乡会有119所,而由安徽人设置的同乡会就有9所。这些同乡会大多只剩下个空壳,除了地面上一幢幢房屋,根本没有余力履行救助义务。

那一天,数千名大汉突然出现在破败的安徽旅沪同乡会门前,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

此时的同乡会只有几个说不出名字的老夫子,偷偷把同乡会的房屋出租作为经济来源,混口饭吃。此时突然见到黑压压的持斧大汉涌入,都惊呆了,缓缓起身问道:“这位大爷,你们来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事吗?”

领头的大汉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好奇你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来问一下。”

“哦,这个啊,”老夫子急忙告诉矮个子大汉,“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是李鸿章李中堂大人早年一手创办的。”

“哦,是李鸿章办的。”领头大汉眉宇间的笑意越发明显,“请问老先生,李中堂他创办这个同乡会,用来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周济同乡啊。”老夫子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安徽老乡,来到这大上海,若然是遇到难处,都可以向这同乡会求助……”

“有这好事?”领头汉子顿时大喜,“你看好了,今天来的这些兄弟,全都是落魄在上海的安徽兄弟。可怜我们这些苦哈哈,黄金荣不管,杜月笙不问,幸好还有这家同乡会没有忘记我们。烦请周济周济我们这些兄弟每人10块大洋吧,兄弟我在这里谢过了。”

“啊,这个不妥。”老夫子慌了神,“这位老乡,不是同乡会不帮你,自打李中堂大人过了气,清国改元,同乡会早就断了财源,根本拿不出钱来周济……”

只听大汉一声虎吼,“哚”的一声,手中利斧落下,将一张八仙桌劈为碎片,“你既然说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却对求助的安徽老乡不闻不问,请问这里还叫什么‘同乡会’?”

“这个……”望着汉子手中的利斧,老夫子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莫动手,且莫动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矮个大汉冷声道,“枉你这里称同乡会,却对自己乡党的死活不闻不问。老子且问你一句:你有何颜面面对后面这4000安徽老乡?”

老夫子茫然抬头,只听那4000壮汉突然怒吼一声:“滚!”

数千名持斧黑衫大汉,强夺了李鸿章创办的安徽旅沪同乡会。这是1919年发生在上海道上的一件大事。

被赶出同乡会的几个老夫子,被人搀扶着去捕房报案。捕房立即派出几名巡捕,去同乡会探查情况。

几名捕探一路寻来,越走越感觉情形不对劲。

前面路上,站着三三两两的黑衣汉子,宽腰带上插着明晃晃的利斧。见到捕探行来,大汉们的脸上立即露出诡异的阴笑,一双双可怕的眼睛斜睨着捕探的脖颈,分明是在寻找下斧的最佳部位。

几名捕探慌了手脚,急忙掉头,迎面却见一群大汉涌了过来:“哈哈哈,吃衙门饭的兄弟,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不喝杯茶就走,这像话吗?”

于是,不由分说,众大汉扭胳膊架腿,将几名捕探扛到了同乡会。

同乡会的房间格局如旧,矮个大汉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跷起的脚架在桌子上。见几个捕探被押进来,矮个大汉哈哈大笑道:“吃衙门饭的好兄弟,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几名捕探躬身作揖:“这位英雄好汉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今个儿可真让我们这几条泥沟里的小虾子开眼了。英雄可否告知名姓,也好让我们兄弟长点见识?”

矮个汉子摇头:“你们说自己是泥沟里的小虾子,未免过谦。但你们竟不识得我王亚樵,这可不应该。”

王亚樵?人的名,树的影,王亚樵这个名字说出来,惊得几名捕探失神慌张起来,连退几步。

王亚樵,安徽人氏,家里以小买卖为生,长年受人欺凌。这屈辱的经历,养成了他狂暴狠辣的个性。既然这世界上没有人替自己主持公道,那就决定靠自己手中的利斧杀出一片天地来——这成为他一生的信条。

王亚樵与杜月笙算是一类人物,都是草根无依,借助暴力从黑道上血拼出来。但杜月笙占了个“柔”字,而王亚樵则占了个“霸”字。

杜月笙之“柔”,表现在他只认可江湖暴力,而对党派暴力隔膜。

江湖暴力,无非争财而已。对于杜月笙来说,财富是人类一切行为的目标和依据,非暴力不足以获得财富,那就铁下心来走暴力路线。但如果不使用暴力,也能达成获得财富的目标,那又何必动用暴力呢?以柔克刚,未尝不可。

王亚樵之霸,就在于他是个暴力主义者。他的暴力主张,就连孙文先生都有点吃不消。

始终热衷于党人暴力的王亚樵,建议孙文先生轰炸北京城,再派暗杀团队入京刺杀北洋要员。孙文先生智珠在握,正义凛然地驳斥了王亚樵的暴力主张。

“二次革命”失败后,党人纷纷遁往日本。王亚樵却只身赴沪,要在上海滩头闯出一片天地。此人虽然崇尚暴力,但并非无脑之辈。于是以安徽人的身份,聚集数千名安徽乡党,占领了徒具虚名的同乡会。这在江湖上是有道理的,虽然他没有地契,抢占同乡会终究是非法行为,但面对数千名斧头党的凶神恶煞,捕房根本不敢过问。

王亚樵入沪,组建“斧头党”,彻底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原来的暴力分子黄金荣、杜月笙实现了三级跳,从底层的杀戮帮派一跃而入财界,留下来的底层暴力空间就由王亚樵这类人物填补。

处理好亲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1919年,杜月笙32岁。

这一年有3人入沪:第一个是张啸林,他改变了上海的财富格局;第二个是“杀手王”王亚樵,他改变了上海的暴力格局;第三个是曾救过杜月笙性命的万老太太,她给杜月笙送来一个终生依赖的助手。

万老太太是杜月笙的姑母,她是一个人扭着小脚寻到上海来的。正如9年前她一个人扭着小脚来到上海,伺候重病的杜月笙100天,才把杜月笙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老太太叩响了同孚里杜公馆的门。

闻知姑母前来,杜月笙连忙放下手边的事情,一路小跑奔回:“姑母,你要来先派人送个信给我,我好去接你老人家啊。”

老太太道:“莫须烦劳,我自己认得路。阿笙啊,我来找你,是有事体的。”

杜月笙垂手而立:“什么事体?姑母你吩咐。”

“吩咐可是不敢的,”姑母冷笑道,“现在你有了这么大的场面,可以挑挑穷亲眷了。墨林在十六铺做铜匠,工钱少,生活苦,你帮个忙,把他安插在大公司去,多赚两个钱,将来成家立业。”

听了姑母的话,杜月笙悄然转身,轻轻抬手,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按说,杜月笙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对姑母忘恩负义,这事他已经干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杜月笙生平赢到最大数目的2000元钱。当时他拿着这笔钱,在十六铺见人就塞,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塞到了,单单就忘了姑母一家。

这一次,他的三鑫公司节节走高,已是上海财富巨无霸。连最不起眼的小混混、素不相识的苦哈哈都从他这里拿到了钱,但他唯独就忘了姑母一家,没给他们一分一毫。

为什么总是把姑母一家给忘了呢?这个原因,杜月笙一生也不会说出来。一旦说破这个实情,大家都不好做人了。

人与人的感情,越近越难以相处。姑母救过自己的性命,按说自己无论如何回报都理所应当,但这种回报一旦形成紧密的人际关系就复杂了。人的天性十分复杂,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越是存在亲情和恩情,越难以处理好彼此之间的关系,一旦有一方把握不准,双方的关系就会变得极为糟糕。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杜月笙才在潜意识中总是想回避姑母一家,而自己则在繁荣之地尽享纸醉金迷,却任由万墨林在铜匠铺里卖苦力。真正的原因是,杜月笙不知道一旦双方走近,事态会朝什么方向演进。

这实际上是一种隐忧,虽然从未说出来过,也未曾想到过,但杜月笙的行事本能,却会绕过这个可能的危险地带。

但现在姑母生气了,亲自登门说这事,杜月笙再也避无可避。

杜月笙把万墨林叫了来,仔细端详。

他发现万墨林这孩子的脑壳明显有点问题,他在上海居住了10年,却仍然是一副刚从乡下进城时的气质打扮。大脑壳,壮体魄,一张憨厚的脸,除此之外,别无所取。

杜月笙看着他,心里在琢磨:这孩子,往哪个地方摆放呢?去公司做职员?他肯定不够格,外表太憨,心眼太实,这类人适应不了职场上的复杂关系。让万墨林替自己管理家务?可是太太沈月英这边的亲戚已经占领了杜公馆,现在自己的家里全是沈家的人,自己回家极度不适应。既然不适应,那何不……

想到这里,杜月笙不由暗喜,于是带着万墨林回到杜公馆,带他上楼进了沈月英的卧房。沈月英像任何时候一样,永远躺在床上吸大烟,这个漂亮女人这辈子跟鸦片磕上了,不吸死不算完。

杜月笙没有叫她起床,因为他知道叫也叫不起来,于是对她说:“这是我高桥乡下的亲眷,我唤他来服侍你。”同时,让万墨林上前一步。

沈月英眼睛一亮,破天荒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万墨林。

少奶奶的生活无比寂寞,终于来了个好玩的,沈月英打算好好玩一玩。

杜月笙为什么让万墨林服侍自己的妻子?这跟杜月笙的人生之路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一想,杜月笙在黄金荣的公馆,面对一生从未给别人机会的黄金荣,是如何拼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因为他走了夫人路线,被林桂生视为家人。

杜月笙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让万墨林学会和女人打交道。女人是心思最为细腻的,许多男人终其一生也摸不透女人的心事——但如果你能轻松地看穿女人,那么,你就能看穿这世上的所有人。

不过,这要看万墨林个人的悟性与品行了。

万墨林在杜公馆里开始任劳任怨地干起家务活来。有一天,他正忙碌着,拎了一壶开水上来,忽然看到楼梯口处有一张5元的钞票,当时他把脖子一抻,大声问道:“这张五块头是谁的啊?”

这一声询问中气十足,传入沈月英的房间。当时沈月英把烟枪一放,眉宇间绽出笑意。

这5块钱,是她闲极无聊故意放在楼梯口处的,她就是想瞧瞧,这个万墨林的品行到底可靠不可靠。

喜欢试探别人,这是女人的通病。年轻时的杜月笙伺候过鸿元盛的老板娘,伺候过林桂生,伺候过法租界总翻译曹振声的老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女人,多半也曾遭遇过女人们的试探。

现在终于轮到了万墨林。还好,这孩子过关了。

从此,杜月笙有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手下,万墨林则注定要为杜月笙的“四海”排场付出沉重的代价。

别人存钱,我存交情

1920年,杜月笙33岁。

这一年,爆发了直皖军阀大战。直系吴佩孚只用了4天就击败了皖系段祺瑞,被称为“安福系”的达官贵人仓惶逃入东交民巷和六国饭店。但英国、美国和法国等列强拒绝接收这些人。

这一年,杜月笙的慈善事业做出了点模样,高桥镇的鳏寡孤独每人领到一个折子。逢节过节,这些人就可以在杜月笙的三鑫公司领一份钱。

钱财如潮水,聚入杜月笙的手中,再向四下散开。

杜月笙说:我不做守财奴,我只想交朋友。

黄金荣则说:朋友算什么?钱才是亲爹!

三鑫公司开张后短短几年,赚到的钱超过了黄金荣此前的总和。凭良心说,这些钱是老婆林桂生替他赚到的,如果不是林桂生慧眼识杜月笙,瞒着黄金荣开了三鑫公司,只凭他黄金荣最多不过是个烟土财主的排场,跻身大亨根本无望。

但黄金荣却不这样想:我有本事啊,我的本事非常非常之大。什么杜月笙,什么沈杏山,什么金廷荪,不过是靠了我指头缝里漏出点福运,就足够胡吃海喝了。可惜啊,我这么有本事的人,这么善良厚道的人,却因为太重情义,道德太高尚,而错失了人世间的花情蜜意。

世上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南国佳丽、北里娇娃,尽汇于这大上海的纸醉金迷之地。可我黄金荣,对她们的温柔一点没看懂,却把自己这一生与那个比爷们儿还粗糙的林桂生捆在一起,凭什么啊?

黄金荣慢慢抬起头来,拿定了主意。

我不要再委屈自己,我的本事这么大,赚到的钱这么多,请给我一个继续委屈自己的理由先?我要享受正常人类都渴望的人间极品富贵。

可是,黄金荣是个粗人,情感世界比电线杆子还要粗。这个人间极品富贵,如何一个享受法呢?

黄金荣经过严肃的思考,终于拿了把折扇,昂着一张大麻脸,让小囝端了茶壶,摇摇摆摆地进了自家开办的老共舞台,捧个角。

以黄金荣的智商和情商,想要挥霍人生,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个。

情场竞争也要拼背景

1921年,34岁的杜月笙在上海社交圈广交朋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54岁的黄金荣则天天泡在老共舞台的戏馆,开创了中国戏剧的新时代。

此前,中国的舞台剧,女性是不允许登场的,戏台上的所谓美女都由男人来扮演。比如说梅兰芳,明明是个大男人,但扮演起杨贵妃来,却比女人还要千娇百媚。

当时,坤伶也不是不可以登台,但规矩是,男角、女角不可以同台出演。到了黄金荣关心舞台剧的时代,这老兄勇于创新,开全国风气之先,让男角、女角同台出演。这前所未有的新局面,霎时间震惊了整个上海滩。不过数日,汹涌的人潮就涌向了老共舞台,来欣赏3位登台的坤伶。

这3个绝色坤伶,分别是:小金铃、粉菊花、露兰春。

说到最后那位露兰春,还要从黄金荣的势力说起。江湖上有个秘密——黄金荣根本不在帮。

也就是说,黄金荣根本没有入过青帮。未入青帮,原因也很复杂。他年轻时找不到人,没有门路进去。后来势力大了,又不可能拜小辈为师,有资格拜师的人又高他一截,对他不理不睬,所以年轻时的黄金荣一咬牙一跺脚:老子我自己创建个帮会行不行?

所以,黄金荣就按照青帮的规矩,开始自己收门徒,比如金廷荪对他口称爷叔,就是帮中小辈对长辈的称呼。

但帮外之人篡改帮会规矩,这是江湖道上的大忌。小人物敢这么玩,直接就会被一条索子捆了,丢到黄浦江去喂鱼。但黄金荣倚仗自己有法国人撑腰,在巡捕房中收弟子,帮会之人远在江湖,根本摸不清他的底细,无人敢过问。

当年的黄金荣就曾收下了法租界的翻译张师,作为自己的弟子。

张师这个人很善良,和妻子收养了一个孤女,视如己出。这收养的孩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极讨人喜欢,见人怯生生的,更招人怜爱。她小时候常到黄公馆里来玩耍,黄家人看她可爱,都称呼她“小毛团”。

小毛团长大了,亭亭玉立,顾盼生辉。她迷上了唱戏,养父母替她延请了名师,让她尽情地舒展歌喉。黄金荣听了她的唱腔,就决定帮这小家伙一把,由老共舞台斥重金把她推为名角。

小毛团登台,顿时震动上海滩,于是她的艺名“露兰春”越发响亮,成为当时倾国倾城的坤伶。

54岁的黄金荣将捧露兰春当成正事来干,每天派保镖、车子接送露兰春,并在戏院里为她捧场。他这株老树的枯心在少女露兰春的美貌滋润之下,渐而复苏,焕发青春。

但是,沉浸在白日梦中的老疙瘩皮黄金荣却疏忽了他的竞争对手——“四大公子”。

“四大公子”是哪四位?第一位是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号寒云。第二位是东北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第三位是南通状元张謇之子张孝若。第四位,就在黄金荣的老共舞台,专程为砸场子而来。

那一天,露兰春登台唱她的拿手好戏《镇潭州》,在戏中扮演岳飞。没想到,一向婉转的歌喉这次一唱起,第一声就跑调了。已经跑调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跑,越跑越远也没办法,毕竟舞台戏是现场艺术,错了也无法纠正。

观众多是老戏骨,都听出来了,但没人敢吭声。黄老板黄金荣就坐在那里,谁敢喝倒彩,敢情是不要性命格?

但这世上,偏偏就有不要命的人。那边的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倒彩声。露兰春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匆忙唱完一段,逃到后台,号啕起来。

黄金荣虽然对喝倒彩者满怀愤怒,但还是先赶来看看露兰春,见美人粉泪盈盈,顿时心都要碎了,当即吩咐下去:“你们几个,都是死人吗?把那个小白相人给老子捉来,老子要让他知道,在这上海滩头,谁才是老大!”

保镖们气势汹汹地朝喝倒彩的包房冲了过去,见喝倒彩者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当时保镖们一点没客气,“啪啪啪”,轮起手臂就狠抽了这年轻人一顿大嘴巴,然后把年轻人脚前头后地拖到了黄金荣面前。

“敢在我黄金荣面前撒野,我倒要瞧瞧你爹娘怎么有胆子把你给生出来!”黄金荣阴声冷哼道,“给我把他的头扳过来。”

保镖扭住年轻人的脑壳,把他的脸转向黄金荣。

看到年轻人脸上那双喷火的眸子,黄金荣当时就惊呆了。好长时间,他才挤出一句:“好格,你走好了。”

“还不快滚!”保镖们一脚飞踹,把年轻人踹得老远。

年轻人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回头戟指黄金荣:“姓黄的,不扒了你的皮,我的姓以后倒着写。”

年轻人狼狈离开,黄金荣迅速站了起来:“快回去,叫杜月笙、张啸林两个来,我有要事商议。”

黄金荣匆忙回到黄公馆,等了一会儿,杜月笙和张啸林一前一后地进来了:“老板,啥事体啊?”

当时的黄金荣满脸惊恐不安:“今天在老共舞台,我打了个人。”

张啸林架起他的水晶烟嘴,说:“打个人算什么?”

杜月笙知道事不对头,急忙问:“老板,你打了谁?”

黄金荣:“打了卢筱嘉。”

杜月笙、张啸林齐齐大惊:“打了谁?”

黄金荣既害怕又委屈,急得大汗直冒:“打了卢筱嘉!卢筱嘉!与袁克文、张学良、张若孝齐名‘四大公子’的卢筱嘉!权倾东南的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

张啸林破口大骂起来:“黄金荣你啥本事也没有,闯起祸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你惹上了浙江督军,趁早找根绳子上吊算了,老子才懒得理你。”

骂过,张啸林转身就走。杜月笙急忙拦住:“老张,这事你不能甩手,你要是不管,老板他可就完了。”

“完了很正常。”张啸林冷笑道,“就为他这一张没出息的麻皮脸,搭上咱们辛苦不易的江山,甭想!”

推开杜月笙,张啸林怒气冲冲而去。

张啸林扬长而去,黄金荣更加惊恐,死死抓住杜月笙不放:“阿笙啊,这时候可就指望你了,你要是也学张啸林无情无义,我可就真的完了。”

“老板,你别急,”杜月笙用力掰开黄金荣的手,“张啸林就是这个臭脾气,虽然他甩手而去,我有办法让他帮忙的。老板,你撒开手,你不撒手我怎么出去摆平这事啊?”

黄金荣不得已松开了手,杜月笙匆匆去追张啸林。张啸林在浙江地面上人头熟,要想摆平这件事,非得让他出面不可。

杜月笙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黄公馆报信,说露兰春那边又遇到了麻烦,央求黄老板去一趟。听到露兰春有求,黄金荣的心霎时间就柔软了起来。他把自己殴打卢筱嘉惹上了麻烦之事已经抛诸脑后,匆忙赶往老共舞台。在门口,他刚刚下了黄包车,一群东奔西走的人突然扑过来,把猝不及防的黄金荣当场扑倒在地。

“咚咚咚”“啪啪啪”,拳打、脚踢、大耳刮子狂抽,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器物雨点般地砸在黄金荣身上。黄金荣独霸法租界以来,已经很久没吃过场面亏,没尝到挨打的滋味。但是今天不同,他不仅身体饱尝疼痛,而且心中的恐惧更甚。

他双手抱头,像虾子一样把身体蜷缩起来,以防止被打到要害部位,同时在雨点般的殴打中蠕动爬行。他想呼救,他在等待门人、弟子的救援。这里是法租界,只要弟子一声喊,不消一时三刻,巡捕就会迅速赶来救下他。正当他感觉还有点希望之时,一只黑头套“噗”的一声,罩住了他的头。

他的胳膊腿随即被人架起,抬上一辆汽车。车笛长鸣,眨眼间驰出了法租界。

“完了。”黄金荣的心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在法租界,无人敢惹他。可出了法租界,他就像只软弱的羔羊,只能任人宰割。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彻底完了!”

关系取决于利益

黄金荣在自家的老共舞台门前被人公然掳走,吓坏了他的门人、弟子。他们一个个惊惶失措,四下乱跑,全都乱了方寸。

随后,这些人涌入黄公馆,来找杜月笙。老大被抓走了,“亨”字级别的杜月笙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林桂生也匆忙下楼:“阿笙,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租界掳走老板咯?”

“桂生姐,”杜月笙的脸色带着绝望与欲哭无泪,“已经打听清楚了,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亲自下的令,老板现在被关进了龙华护军使署的看守所。”

林桂生顿时变了脸色:“不好,那地方可是阎罗殿,生人进去,死人出来。老板他可是凶多吉少,张啸林呢?护军使那边只有他有关系,他怎么没来?”

“张啸林他……”杜月笙叹息道,“桂生姐你莫急,我这就去找张啸林。”

杜月笙找到张啸林时,张啸林正把脚跷在茶几上,见杜月笙来了,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救黄金荣,于是嘴里一迭声地骂:“让黄金荣去死!你说他这个老东西有什么用?三鑫公司,他可曾出过一点的力?屁本事也没有,闯起祸来却惊天动地。你要救他,你自己去好了,少拉上老子。”

杜月笙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于是赔着笑脸,低声下气道:“啸林,不要这样说老板嘛。我们能够发财,就是因为老板在法租界扎下的根。这里是我们的老巢,让我们发财的都是老板的人脉。如果老板遇到麻烦,我们整个生意都要受损啊。”

“受损就受损,老子说不管就不管。”张啸林不为所动。

杜月笙劝道:“啸林,你说咱们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和何丰林那边算起来也是儿女亲家,这么大的事,他不看僧面你也得看佛面,是不是?”

张啸林怒目而视:“狗屁儿女亲家,你拿钱去才是儿女亲家;你惹到了人家,谁还认你这个亲家?”

张啸林一句话道破了旧时官场的规则:与有势力的人攀亲,人家认你,你就是亲家;不认你,啥也不算。

这就是张啸林拒绝出面的原因,他心里明白,这个问题他解决不了,军方才不会给他这个面子。此时如果自己上门求人,只会自取其辱。

问题严重了,杜月笙沉吟半晌,突然醒悟,说:“军队那边,也多有道上兄弟,如果我们双管齐下,你去找军队里的朋友,我来联络江湖同道,这样说不定能把老板捞出来。”

“你愿意干,你干,反正老子不管。”张啸林扔过来一句话。

“不管怎么行?”杜月笙不由分说,强扭着张啸林,“我们兵分两路,你马上去找你的儿女亲家、缉私统领俞叶封,我找门路去拜青帮老太爷张镜湖。张老太爷在道上分量最重,如果能够说得动他,纵然是何丰林,也不敢不卖他三分情面。”

“试试看吧。”张啸林根本没信心,“黄金荣这废物点心,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含而不露,引而不发

说起来,杜月笙已是上海“亨”字级别的大佬,但在帮中,他的辈分太小太小,根本没法跟“大”字辈的张镜湖相比。

说透了,以杜月笙的势力和身家根本没资格见张镜湖一面。他最多只能另找门路,见一见张镜湖的弟子吴昆山。

吴昆山与杜月笙不同,是地地道道的场面上人物,留着八字胡须,生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翩然欲仙,有着让人一见倾心的外表。他拥有多重身份:在江湖道上,他是青帮大佬张镜湖的开门弟子;在张老太爷的家,他当得一半。此外,他还是军方的营长,既在军也在帮,这是辛亥后一些军阀部队的一大特色。

吴昆山在他的海格路范园会见了杜月笙。在他面前,杜月笙虽然名头如日中天,但也不过是个暴发户。幸好杜月笙为人谦和、不卑不亢,把黄金荣的情形一说,请求张老太爷出面说合。坦白说,除了张老太爷张镜湖,就算“四大公子”齐至,也难以转回场面。

吴昆山云淡风轻地听完杜月笙的恳求,只回答了3个字:“没问题!”

杜月笙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可是吴昆山后面还有话:“只是,有一桩小事体,需让我在太爷面前有个交代。”

杜月笙急忙趋前,恭恭敬敬道:“您说。”

吴昆山说:“听说黄老板是倥子啊。”

“啊?”杜月笙一下子吓傻了。

倥子,意思就是帮外之人。吴昆山这是在告诉杜月笙,黄金荣根本就不在帮。

然后,吴昆山给出了最后一句话结束这场谈话:“但是你家老板,他在收学生哦。”

惨了,这下可惨了。原来,黄金荣就是个跑单帮、吃独食的货,根本不在帮,但是他却采用青帮的门规大模大样地收门徒。这种事,往轻里说,是假冒伪劣;往重里说,就是犯了江湖道上的大忌。平时你躲在法租界不出来,帮中兄弟们想找你算账也找你不到,现在你终于落到帮中兄弟们之手,也该给帮中兄弟们一个交代了吧?

这就是吴昆山要说的话。当然,他老练沉稳,不会这么赤裸裸地挑明,但明白人一听就能听明白。

杜月笙还不知道的是,自打他组建“小八股党”把黄金荣步步往高处推,推到了风生水起的高度时,黄金荣俨然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是帮中人,竟然公开收起门徒来。就在最近,他收了个炒股炒得一塌糊涂的股民蒋志清,现在这位炒股失败的蒋志清已经跑到了广东。

不久,蒋志清就会恢复自己的原名——蒋介石,率北伐军杀回来。等到那时,黄金荣的地位才真叫尴尬:黄金荣自己根本不是青帮中人,却收了蒋介石入帮,那蒋介石到底应该算是怎么回事?

总之,黄金荣弄出这笔烂账,能让正常人彻底疯掉。

幸好杜月笙还不知道黄金荣收了蒋介石为徒的事,他只知道,有吴昆山这句承诺,黄金荣从牢里出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至于青帮兄弟要找黄金荣算账,黄金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黄金荣被关了7天,被杜月笙成功捞出。

出来后,听说张啸林不情愿营救他,黄金荣骂不绝口:“他个王八蛋,他亲娘死了,还是老子给抬的棺。现在这么点小事让他帮忙,他就给老子甩冷脸,真是喂不熟的门外狗!”

听着老板破口大骂,杜月笙绝望地在想:张镜湖与吴昆山师徒,真是场面上的人。登门有求,一句话就替你把人救回来了,可是自己这面,如何向人家交代?

想来想去,好像也没别的办法,除非让黄金荣公开拜山,拜张镜湖为老头子,否则就没法跟人家交代。

杜月笙把这个要求跟黄金荣一提,黄金荣的脑袋顿时耷拉了下去,不吭声了。

其实,不是帮中之人却冒帮中之名收徒,这种事并不少见,但很多人成就不大,也就不值一提。但黄金荣不同,黄金荣现在的头脸太大,他已经是“亨”字级别的大佬。护军使何丰林为卢筱嘉出面报仇,如果不是何丰林派便衣突入法租界将黄金荣掳走,任何人都拿他没办法。

黄金荣拜张镜湖为老头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被人知道他假冒青帮之名收徒,终究是件烦心事。可是,人家张镜湖、吴昆山与你不搭干系,却一句话把你捞出来,你总得有所回报吧?

黄金荣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要不,你拿我的帖子,给张老太爷送去?”

杜月笙长出一口气,立即拿了黄金荣的名帖,再去找吴昆山,转达黄金荣感谢张老太爷出手相助、愿意拜张老太爷为师之意。

吴昆山静静地听了杜月笙的话,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说道:“多承黄老板的盛意,前些时候我也在老太爷面前提过这个话,但他老人家说,黄老板的场面这么大,我们还是各行其道的好。请你上复黄老板,就说我们老太爷说的:树大根小,不敢从命。”

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张镜湖、吴昆山终不愧是青帮大佬,玩的这一手花活实在太漂亮。

其实,张镜湖压根就不想要黄金荣这个门徒。拜师这种事,要的是两厢情愿。你黄金荣现在玩大了,谁也不放在眼里,根本不情愿拜师,人家又何必收你这个徒弟?

张镜湖要的就是黄金荣登门拜山这件事。他就是要让道上的兄弟都知道,黄金荣排场大吧?大也不放在咱的眼里,他来拜山,咱瞧不上他那副暴发户的模样,不乐意收他这个没出息没见识的徒弟!

最精妙的是,整个过程中,人家张镜湖连面都没露过,就是你杜月笙觍着脸央求吴昆山,让你对这个结果既要认瘪,还得服气。

这个就叫老谋深算。张镜湖捞你黄金荣,不为财不图利,要的就是你承认我的尊严、地位,如此而已。

杜月笙对青帮两位大佬的高招叹服不已。

终其一生,杜月笙就是想学到张镜湖这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处世绝技,但最终的结果极不理想,但不理想也不能怪杜月笙,他已经很尽力了。

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第一个变心的,就是老板黄金荣。

劫后余生须尽欢

龙华护军使看守所7天的日子,让黄金荣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无常,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意识。

旧中国的世道,人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命不值钱,说没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了结。否则,等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后悔都来不及喽。

他未了的心愿,是露兰春。黄金荣重返他的老共舞台,加入紧张而又激烈的争夺露兰春之战中。

露兰春走红大上海,几乎是个男人就想赶到老共舞台碰一碰跟她结识的运气。来追她的人,有钱的有,有势的有,腰包空空就凭了张小白脸想空手套白狼的也不少。黄金荣虽然年迈,但论财论势,他无疑能排到前3名。

这意思是说,就在他蹲看守所的7天里,又杀出来两个财力丝毫不逊于他的竞争者:薛家两兄弟薛二和薛四。

说起此二人,就必须提到当年上海滩头的一段传奇故事。

话说旧中国,那叫一个热闹,没有个正经人管舆论,西洋报纸满天乱飞。有个名叫薛宝润的商人放着生意不做,天天收罗西洋报纸看。看来看去,忽然有一天,他抛房弃产,到处借钱,把所有的钱都用来购买不值钱的颜料。

人们对他这种转变十分讶异,紧接着恍然大悟:这厮是不是天天读西洋报读疯了?买那么多颜料干吗?疯了好,如果竞争对手全都疯了,自己岂不就好混了吗?

正当人们欣慰之时,突然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欧战爆发。

欧洲那边,一群国家扎堆打了起来。打起来好,欧洲人全都打死了,中国人就好混了。不过,战争爆发,战略物资顿时走俏,什么帆布、颜料这些不值钱的货都是行军作战必需品,薛宝润囤积在手的颜料霎时间翻了几十个跟头,而且价格还在水涨船高。

一夜之间,薛宝润就跻身世界级富豪行列。这时候人们才醒过神来:不是薛宝润疯了,是自己傻了!

薛宝润大发横财,他的两个宝贝儿子薛二和薛四就将挥金如土视为“高尚的追求”。兄弟俩每天铆着劲儿比赛花钱,要把老爹积攒下的偌大家业挥霍一空。奈何薛宝润赚到手的钱太多,产业也广,薛二、薛四拼老命折腾,花掉的钱不过九牛一毛。

但是,薛家兄弟成功地找到了一条花钱的快速通道,就是来老共舞台捧露兰春的场。兄弟两人同时追求露兰春,展开了友好而和谐的热烈竞争。薛二送1篮花上台,薛四就送10篮花上去,单说在一掷千金眉头不皱这方面,就轻易地把其他追求者压了下去。

感觉自己已经打动了露兰春的芳心,薛二、薛四同时发力,向露兰春求爱。

露兰春痛苦不堪,举棋不定:薛家两兄弟,一样的玉树临风,一样的千金豪掷,一样的风趣优雅,一样的多愁善感,应该选择哪一个呢?

正为难之际,黄金荣横插一杠子进来,说:“你要嫁的人,应该是我。”

借步登高,动机不纯

54岁的黄金荣悍然向25岁的露兰春求婚,这消息如一颗重磅炸弹,“轰”的一声,把黄公馆炸开了锅。

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被惊呆,然后东躲西藏的人,是“妹妹”。

“妹妹”名叫李志清,这一年,她刚刚17岁,黄金荣和林桂生都管她叫“妹妹”。

她是上海老捕探李祥庆的女儿。李祥庆其人,江湖人称“生铁弹”,喻其质坚力猛。他和黄金荣是多年老友,女儿李志清出生后,两家立即商量婚事,决定等李志清长大就嫁给黄金荣的大儿子黄钧培。等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俩孩子大了,李志清收拾头脸嫁过来,可没几天,黄钧培那熊孩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一个才17岁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黄金荣和林桂生都感觉对不起李志清,所以平日里待李志清特别好。就这样,时日长久,她成了在黄公馆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江湖道上的打打杀杀,李志清管不了,但家中的情感世界,向来都是她说了算。

闻知黄金荣要娶露兰春,李志清吓坏了,她知道这件事婆婆林桂生绝对不会答应,黄金荣一定会来找自己帮忙当说客;林桂生不会让黄金荣胡来,也会来找自己帮忙当说客。这样一来,他们都会轮番来找自己,让自己去说服另一方,自己就会烦死。

于是,李志清在这个小小的黄公馆里见洞就钻,到处藏躲。

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躲得过去?林桂生成功地把她揪出来,对她说:“妹妹,你去跟他说,我不反对他娶小,现在的男人,大凡有俩臭钱,就鼻孔朝天不知自己姓什么了,连杜月笙也娶了俩小老婆。你家老板想要娶小,也没什么不妥。可是露兰春不行。你要知道露兰春小时候,黄老板曾经牵着她的手,就在这个院子里捉蝴蝶的。说起来,露兰春相当于他的孙女儿啊。这事一想就让人恶心,绝对不可以!”

婆婆吩咐完了之后刚出去,公公黄金荣又走了进来:“妹妹,跟你婆婆说一声,让她理性点。闹什么闹?有什么好闹的?没听说过家和万事兴吗?我娶个小怎么了?招谁惹谁了?今年我已经54岁了啊,还能再活几天?想当初你婆婆进门,自己拎个包袱卷就来了,打那天起我就再也没看别的女人一眼。我如此对她,还不算深情厚意吗?我就是想晚年身边有个可心的人,支撑这么大的家容易吗我?就这么点小要求,也值得说三道四大闹一场?”

妹妹李志清夹在中间,越想越觉得委屈,心说:我才17岁,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味道,已经够冤的了,居然还要夹在你们老头老太太中间,听你们这些猫三狗四,这样的人生真是太滑稽了。

她解决不了问题,哪一方也不敢得罪,只能以一双凄惨绝望的眼睛呆望着公公婆婆,希望这失心疯的一家人放过她。

黄金荣和林桂生都感觉到自己已经完成了对妹妹的争取工作,于是两人精神饱满,转入下一个战场,各自去争取杜月笙的支持。

这次轮到杜月笙东躲西藏了。

相比妹妹李志清足不出户、无处藏身,杜月笙大有不同,因为他狡兔三窟,有许多可以藏身的安全屋。他拣了个绝对不会有人找到的地方,进屋坐下来,长舒一口气:这几天就当自己死了,坚决不出这个门半步。

正想着,忽听外边有人敲门,凑近门缝一看,顿时呆了:门外是一张肥胖身材的大麻脸。

惊异之余,杜月笙对着门缝说道:“老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黄金荣在门外怒道:“老虎不发威,你当你家老板是病猫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我可是上海滩头第一神探,找你个杜月笙,还不容易?”

“可是这……”杜月笙都快要哭了出来,“老板,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为啥呢?”黄金荣在门外不紧不慢地问。

“因为,”杜月笙回答道,“桂生姐无法接受啊。在她心里,是拿露兰春当孙女儿的,所以这事……”

黄金荣不以为意,愉快地接道:“所以,这事就需要你去劝劝她,让她冷静点、理性点。”

一边是自己的老板,一边是扶自己上位的老板娘,杜月笙陷入与李志清同样的尴尬局面,只能硬着头皮去劝说林桂生。

林桂生视杜月笙为心腹,见面就对他说:“阿笙,你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你不见,你快去劝劝老板。我不是反对他讨小,他讨谁都可以,唯独这个露兰春不行。我真担心黄金荣他一世的威名毁于这个有心计的丫头之手。”

这句话让杜月笙心里一惊:露兰春有心计?

他其实对露兰春并不了解,只知道她打小在黄公馆长大,或许是黄金荣看她看久了,内心深处的畸恋在她成年后就流露了出来。这虽然有点变态,但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杜月笙深知林桂生虽然是个女人,但那双眼睛却是上海滩头最具洞察力的。她既然说露兰春有心计,此事多半另有蹊跷。

于是杜月笙出来,把满脸写满凄惨的李志清拉到一边,说道:“妹妹,眼下这事,咱们俩难办了。”

李志清不吭声。

杜月笙分析道:“你呢,老板和桂生姐都视你为己出,都在争取你。我呢,一边是老板,一边是待我宏恩厚义的桂生姐。我们两个被夹在中间,处境一般的可怜。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摆脱这个局面,只能让妹妹出马,去找露兰春谈一谈,最好能够说服她拒绝黄金荣。如若不然,也要摸清她的来路、底细。”

听了杜月笙的要求,李志清冷冰冰地说:“不要说了,我已经偷偷找露兰春谈过了。”

“她怎么说?”杜月笙急切地问道。

李志清一字一句道:“她回答说,她要嫁给黄老板,无非是借步登高而已。”“完了,黄老板这次真的完了。”杜月笙的心里发出一声惊叫。

露兰春并不喜欢黄金荣,但她要嫁给黄金荣,这里面隐含的用意,堪称险恶之至。

无论杜月笙还是李志清都不敢把这层话说透。谁知道露兰春所为何来?这种脂粉圈套,最让人惊恐的是,当事人黄金荣自陷其中,谁敢对他当面点破,他就会视对方为破坏他人生幸福的大敌,与你死拼到底。杜月笙和李志清都是聪明人,只能坐观黄金荣一步步坠入他人生黑暗的深渊之中。

以林桂生的精明,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个可怕的布局中。所以,她只能孤身脱逃,宣布与黄金荣离婚。她主动离婚最好,黄金荣求之不得,正好扫清障碍,迎露兰春进门。

露兰春被花轿抬进门的当日,林桂生挟着一个小包袱卷,黯然离开。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来也空空,去也空空,这就是她扶助黄金荣的悲哀一生。

白相人阿嫂永绝江湖,此后的社会游戏规则突然变得残酷而狠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温和了。

红杏出墙,情人被绑

1922年,杜月笙35岁。

这一年,上海道上黑帮残杀激烈,军阀势力介入其中。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徐国梁在温泉浴室门口被斧头帮王亚樵设伏拦截,数十柄雪亮的利斧,于半空中划出亮丽的弧线,当场将徐国梁砍成肉酱。

江湖会党竟敢袭杀警察局长,新上任的浙江都督卢永祥面对媒体发言时极为震惊和愤慨:“黑帮分子,素行不轨,竟公然袭杀警察局长,实在不像话。我定当全力追查,务期将凶手捉拿,侦破此案!”

这一查可了不得,一夜之间,上海滩头充满刀光剑影,每天数十场血拼,现场往往丢下几十具尸体。这些尸体都是无名之尸,即使捕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查出他们的来历。但从目击者在血拼现场听到的口音,以及这些死者的年龄来看,这些人多是潜入上海的军队中人。

血拼了一段时间,警察局局长徐国梁被杀案终于水落石出。原来,下令王亚樵之斧头帮动手杀人的,正是浙江督军卢永祥。卢永祥之所以要杀徐国梁,是因为徐国梁是军方另一系齐燮元的人。这段时间在上海滩头激烈血拼的,就是双方派出来的人手。齐燮元派人秘密入沪侦查,卢永祥则派人秘密劫杀,这才搅闹得上海滩风雨飘摇,血腥弥天。

也亏齐燮元派出来的人手高明,能一边挨刀一边破案,而且还能把这个无头悬案给破了,让人不得不服。

查清楚了,街头血拼就没什么意思了。齐燮元正式向卢永祥宣战。

于是,枪声再起,炮声隆隆,江浙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直到双方进入热战,杜月笙这边才松了口气,总算弄清楚了这些拼杀于上海滩的杀手都是些什么来历。

好了,没咱们什么事,咱们继续做生意,去发财。

但没想到,这时候黄金荣突然找来,告诉杜月笙,自己有麻烦了——露兰春红杏出墙了。

“去,把这件事摆平。”黄金荣吩咐杜月笙。

听说露兰春红杏出墙,摆了老头黄金荣一道,张啸林乐得张开大嘴发出大笑:“看看,我不是早就说过吗?露兰春不是省油的灯!自打她嫁给黄金荣,就准备玩这一手,可怜的黄老头这一次被玩惨了吧?”

“唉,”杜月笙痛苦地揪着头发,“我就不明白了,薛四退出,露兰春她既然真心喜欢薛二,就应该拒绝黄金荣。你说她一边嫁给黄金荣,一边又和薛二海誓山盟,你说她费这么大劲,所为何来?”

“玩呗。”张啸林漫不经心地说,“黄老头玩了一辈子人,如今老了,也该轮到被这个小丫头玩几天了。哈哈,我算是看准了,这老头铁定会死在这丫头手里。”

“唉,”杜月笙愁眉不展,“老板的意思,是让我警告薛二,让薛二自己远离露兰春,却不许我碰露兰春一下。这怎么可能?可如果露兰春不撩开裙子,薛二又怎么敢往里钻?唉,这事太难办了,先撂下吧。”

杜月笙撂下这事,先去忙生意,忙了两天,忽然有人来报告他:“杜先生,你听说了吗?薛二的家人已经向捕房报了案,说薛二被人绑走了。”

杜月笙大为吃惊,问道:“薛二被绑票了?我还没动手呢,他怎么就被绑了?是谁下的手?莫非是黄老板?”想想又不可能,假如黄金荣绑了薛二,露兰春肯定不高兴,现在黄金荣最不敢做的事,就是让年轻的娇妻不高兴。所谓老夫少妻,龌龊易生,就是这么个情形。

杜月笙想明白了,立即奔去找张啸林,劈面就问:“你把薛二关在什么地方了?”

张啸林讶异地看着他:“就关在仓库里了。咦,我说过不许走漏风声的,谁把消息告诉你的?”

杜月笙道:“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到的。”

张啸林“哦”了一声,说:“也对,你撂挑子不管,老头他只能来找我。我其实也不想管这闲事,不过上一次老头被关进龙华护军使看守所,我不愿意营救,老头为此没完没了地骂我忘恩负义。我寻思着这次是个机会,也好修复我和老头的关系,所以就出手帮帮忙。”

杜月笙沉下脸道:“老张,这事你做错了,马上放人吧。”

张啸林一头雾水,问:“怎么就错了?”

杜月笙说:“你想一下,薛二被绑,谁最愤怒?”

张啸林发出“咯咯”的怪笑:“最愤怒的,当然是他的小情人、小娇妻了。”

杜月笙继续问道:“露兰春生气了,会向哪个发火?”

张啸林想了想,道:“露兰春她……哎哟,黄老头又要挨揍挨骂了。哈哈,这次,黄老头的屁股铁定被愤怒的小娇妻拿鞋底抽肿。”

杜月笙再问:“你再想一想,黄老板被打被骂,他会找谁发火出气?”

张啸林抓了抓头发,猛然惊醒:“他找……黄老头只能欺负咱们两个,凭什么啊?”

杜月笙劝道:“你别一跳老高了,赶紧放人吧,别给咱们兄弟惹事。”

张啸林气得半死,才弄明白这里面有个死套,就套在他和杜月笙的脖子上。不管他们怎么帮黄金荣,都会惹怒露兰春。露兰春发了火,这道愤怒的火焰就会从黄金荣身上烧到他们两个身上。

张啸林冲进关押薛二的库房,把薛二揪过来一顿暴打,打完后,一脚踹出门外:“滚!以后不许你再踏进老共舞台,左脚进断你左脚,右脚进断你右脚。你到底能有几多脚?咱们一条条断过来,不信断不尽你。”

薛二从地上爬起来,满不在意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吹了声口哨:“多大点事儿,不就是睡睡你们老板娘吗?至于这么张牙舞爪、大动肝火吗?拜拜了,兄弟们,你们继续吃屎,我去睡你们老板娘喽!”

张啸林追出来,却又不敢真拿薛二怎样。他总算明白了,露兰春和薛二跟他们的距离太近,已经摸透了这些所谓江湖道虚张声势的伎俩,吓唬不住了。

所有人都被不争气的黄金荣拖进了烂泥潭里,左右为难,进退失据。正当大家心里咒骂黄金荣八辈子祖宗,骂这老头没出息之时,黄金荣的人生之路突然吉星高照。

时运到来,黄金荣的名声直线飙升,让他从一个上海滩的大亨,眨眼工夫甚至成了世界级别的名人。

整个北洋政府,上自总统,下至勤杂人员,都在打听询问:知道黄金荣是谁吗?他在哪里?谁能找到他?有重奖!

英国、美国、法国等列强总统或首相向北洋政府提出严正交涉:你们中国政府不行,太差劲了,让黄金荣来,我们信任他。

列国大使组成公使团,在北京活动游行:把黄金荣给我们,我们需要他!

杜月笙、张啸林等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出什么事了?

土匪也是人,同样要民主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事发当年的5月5日,盘踞于峄县抱犊崮的一伙土匪闲极无聊之际,突然窜向山东与江苏两省两界处的津浦线上,把一列客车给劫了。

这伙土匪的头子叫孙美瑶,军师叫郭其才,他们将行进中的列车一举颠覆,把200多名乘客尽数掠为人质。

乘客之中,有多名洋人,一名洋人出面抗议,立即被土匪拉到路边,一枪毙了。余者包括法国公使馆参赞茹安、上海首席大律师穆安素、法国人贝路比、英国记者鲍惠尔·史密斯,以及美国人爱伦等,全都被这伙荤素不限、生熟俱吃的土匪吓傻了,一股脑地被掳进深山,成了肉票。

这就是民国年间最著名的“临城火车大劫案”。事发之后,列强大为震惊,齐齐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并严重质疑北洋政府的执政能力:你们是否有能力管理中国?没这个能力的话,把你们的铁路交给我们管理如何?

北洋政府和地方政府都慌了手脚,那么多的洋人质,派军队入山进剿是行不通的,惹火了土匪,把人质全“突突”了怎么办?

于是,北京要员、当地高官、天津警察局局长、洪门“大阿哥”都扛着肥猪肥羊,笑眯眯地进了山,向孙美瑶一伙土匪抛出橄榄枝:交还人质,往事不究。以后兄弟们出山就是正规军了,孙美瑶为司令,郭其才为参谋,由政府负责以后的军队供养,兄弟们以为如何啊?

孙美瑶听了,严肃地对他们说:“咱们中国,政治制度就是一个落后,什么事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民生民权一无保障,这样怎么行?这样是不行的!”

“不行?”谈判使者听晕了头,“美瑶兄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美瑶说:“民主,你们听说过没有?我们要民主!”

“民主?”谈判使者更糊涂了,“美瑶兄弟,咱们的大总统是票选的,你们都有选票了,怎么不民主了?”

“不是,”孙美瑶解释说,“你们是民主了不假,可我们这边也得民主啊,是不是?我们要民主决议,开会讨论你们的议案。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是不是?”

“你们明明是一窝土匪,居然闹起了民主。”可是谈判使者们也没办法,人家要民主,你总不能拦着吧?只好呆坐一边,看土匪们举行民主议事流程。

大大小小的土匪头目全都来参加民主会议,居然有20多伙。难怪这伙土匪要民主,原来这是20多伙土匪扎堆的集体行动,孙美瑶只有军事领导权,大事还得交由土匪头目们开会讨论。

会议热热闹闹地开了好几天,最后投票表决,否定了北洋政府的议案。

听到这个结果,谈判使者们顿时气炸了:“孙美瑶,给你个总司令,全部招抚你还不干,你到底想要什么?想当大总统吗?”

孙美瑶两手一摊:“兄弟们要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们的议案被否决了,快点下山走吧。再磨蹭,当心兄弟们把你们也当‘肉票’绑了。”

使者团无功而返,北洋这边彻底麻爪(方言,不知所措)了。无奈之下,军队出动围山,航空署出动飞机,在土匪窝上空盘旋兜圈,对孙美瑶一伙土匪施加压力。

高压果然有效,不几日过去,只见抱犊崮的深山老林中走出一个碧眼金发、遍体黄毛、瘦骨伶仃、打着一面白旗的人。

原来,这人是被掳走的“大肉票”——英国记者鲍惠尔·史密斯。土匪们放他下山,是让他把最新的民主决议告诉北洋政府。

鲍惠尔带回口信说:“使者团被逐走之后,土匪们又举行了庄严的民主会议,并通过了一项神圣的议案。他们还说叫黄金荣来,否则大家一起死光光!”

北洋政府得到消息后,一下子懵圈(方言,傻了)了:“谁叫黄金荣?为什么非要叫他来?”

列强诸国从鲍惠尔这里得到消息后,齐齐对北洋政府提出要求:“你们能不能找到黄金荣?必须找到他!找到这个叫黄金荣的人,让他把问题解决。”

可是在中国,叫黄金荣这个名字的,应该不止10个8个。孙美瑶这伙土匪要找的是哪个黄金荣呢?

回来的“肉票”鲍惠尔解释说:他们说了,要找的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总探长黄金荣。

这就对了,于是北京急电,上海要员蜂拥来到黄公馆,敦促黄金荣立即启程。

听了这个奇怪的要求,黄金荣笑了:“上茶。”

“今年是民国12年,老夫已经56岁了。”黄金荣说,“娶露兰春为妻,也已经两年了。56年来,老夫这双眼睛见多了江湖上的阴谋诡计,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老夫什么都见过,唯独没见过孙美瑶这个人,甚至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所以呢,老夫心性已淡,只想跟露兰春相依相伴、花前月下,走完这愉快安详的一生。老夫才不会离开法租界,上什么抱犊崮。这不过是个圈套,想把老夫诱出来杀掉,老夫不上这个当。”

世间自有公道,厚道总有回报

黄金荣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感觉到抱犊崮的土匪团伙不怀好意,所以坚决拒绝。

但他不能拒绝。他如果拒绝,北洋政府就无法救出人质,更无法向国际社会交代。

没办法,各路要员一起涌向杜月笙:“杜先生,黄老板只听你的话,请你无论如何,劝说黄老板启程。孙美瑶那边显然是诚心的,应该不怀歹意。”

杜月笙说:“我也感觉孙美瑶不会有歹意,闹得惊动全世界,只为了把我们老板诱出去杀掉,这想想也太离奇。”

于是,杜月笙就去见黄金荣:“老板,这次你必须去咯。”

黄金荣:“愿意去你去,老子反正不去。”

杜月笙笑吟吟道:“老板,假如我请得张镜湖张老太爷与你一起去呢?”

黄金荣:“那我就去,孙美瑶再怎么凶悍,张老太爷的面子他肯定得买。”

于是,杜月笙再赴海格路,去拜访青帮大佬张镜湖的开山弟子吴昆山,请张镜湖出山,与黄金荣共赴抱犊崮。

吴昆山静静地听完杜月笙的请求,回答道:“这点小事,不需要张老太爷亲自去。”

“可是……”

吴昆山截住杜月笙的话:“杜月笙,你对你和黄老板的为人有点清醒的认识好不好?你们两个,本事咱不敢说,可为人方面是没有丝毫瑕疵的。可以这样说,你和黄老板两个这辈子没得罪过任何一个人,只是倾心结交朋友。若非如此,你以为张太老爷是随便什么人都肯从龙华看守所往外捞吗?所以,我断定抱犊崮那边八成是有人要报恩,而非报仇。”

“哦,好像有点道理。”

杜月笙被说动了,但他心里想,自己这面好说,但黄老板曾抽过“大八股党”沈杏山一记耳光,还因为强娶露兰春得罪了林桂生和薛二。可琢磨起来,就算这几个冤家想要报复黄金荣,也没本事掀起抱犊崮之惊涛骇浪。可是,老太爷这面,就没个定心丸给我家老板吃吗?杜月笙还不肯罢休。

吴昆山轻松一笑:“告诉你家老板,如果有麻烦,就让他提一下老太爷的名号好了。”

“谢谢,谢谢老太爷。”杜月笙听了此话,如释重负。吴昆山既然允许提张镜湖的名号,就意味着到了抱犊崮可以尽情地吹牛,说自己与张镜湖有着过命交情、通家之合,即便当面与张镜湖这边对质,也能获得他的认可。

杜月笙兴冲冲回来,把张镜湖这边的态度告诉黄金荣。黄金荣信心大增,立即打点行李出门。他虽然一个人上山,但等于有帮中地位最高的张镜湖相伴,活着回来的希望大增。

不曾想,黄金荣一到抱犊崮就受到了小土匪们的热烈欢迎,孙美瑶率20多名匪首以江湖道上的最高礼节恭迎。

黄金荣被恭送到高座上,孙美瑶垂手侍立在他身边,一副气都不敢喘的惶恐模样。黄金荣既诧异又困惑,但看对方毫无敌意,心下稍定,刚开口说人质这事,孙美瑶立即恭声道:“老太爷,在你老人家面前,没我孙美瑶说话的地方。眼下这事,老太爷你说咋办就咋办,就算老太爷你让我倒剪双臂,自缚出山,引颈受戮,美瑶我若皱下眉头,就是负恩忘义的狼子鼠辈。”

“别别别,”黄金荣被这排场吓坏了,“美瑶,你就依政府的要求吧,全伙招抚下山,嗯,放了人质,你做个司令,嗯,做司令。”

孙美瑶恭恭敬敬道:“大恩不敢言谢,美瑶唯待来世结草衔环,以报老太爷之恩。”

“别介(方言,不要这样)别介……”黄金荣困惑至极,又不敢明问,只能就坡下驴了。

于是,所有人质获释,孙美瑶全伙土匪接受招安。人质危机至此得以彻底化解。

在回来的路上,孙美瑶那张怪脸在黄金荣脑子里一遍遍闪过,黄金荣猛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

很多年前,黄金荣在法租界当神探,整天威风凛凛,到处抓人。有一天,一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头落在了他的手里。这老头犯的事很严重,关起来可以,杀了也不冤枉。正当黄金荣准备走程序时,忽然注意到那老头还带着个孩子,就是为了养活这个孩子,老头才铤而走险做了犯法的事,才栽在了黄金荣手里。当时黄金荣琢磨,如果把那老头抓了,那可怜的孩子说不定会饿死街头。

黄金荣心肠一软,就主动帮那老头销了案,放了他一马。临把那老头踢出捕房时,黄金荣还塞了几块大洋给他,告诫老头不要再走极端了。

现在想起来,当年那个被他救过的孩子虽然面目依稀模糊,但如果把那脸上的稚气打掉,添加几分杀人不眨眼的凶悍,应该就是现在孙美瑶那张脸面。

原来如此!几十年前种的花,现在终于结了果。黄金荣抚今追昔,不胜感慨。

看来,做人还是要善良,要厚道。世间自有公道,厚道总有回报。若然没有回报,必是时辰未到。

英雄迟暮,淡出江湖

想明白后,黄金荣归心似箭,想快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露兰春。这件事再次证明了黄金荣的幸运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靠心肠善、人品好。

没想到,到了家门口却不见有人来接。黄金荣也没多想,下了黄包车,走进庭院,看到家里的仆佣都在,就是距离有点远,而且都以背对着他。黄金荣喊了两嗓子,那些仆佣似乎更加忙碌了,竟没一个过来问候老爷。

黄金荣恍然明白,不禁失笑:自己离家才一段时间,露兰春就想自己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娶个年轻香嫩的小娇妻,生活充满了期待,充满了香艳的刺激,这样的人生真好。

于是,他疾冲上楼,冲进露兰春的房间:“哈哈,爱妻,我回来了。”

没想到,他看到的是空无一物,房间里一片冷冷清清。

“咦?这是怎么回事?露兰春的房间怎么变空了?”黄金荣诧异良久,慢慢转向自己的保险箱。

那只保险箱很大,里面放着黄金荣这些年积攒的黄金、珠宝、债券、道契。现在,这只保险箱仍然放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只是箱门大敞四开,里面的金银财宝全都不见了。

望着空荡荡的保险箱,黄金荣双手抱头,慢慢蹲到地上,呜咽起来。他的呜咽声听起来极为凄惨:“不要这样子玩我,我老了,再也玩不起这种忽然捧到天上、忽然摔到地底的游戏了。放过我吧!求你。”

黄金荣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老泪纵横。

杜月笙垂手立在床边,他的动作、姿势与临城劫案的主角孙美瑶在黄金荣面前时一模一样。

屋外远处传来张啸林怒气冲冲的骂娘声:“活该!去死吧,蠢老头!也不摸摸你那没牙的瘪嘴巴,能啃得动鲜嫩的小姑娘吗?现在舔得自己满脸口水,死心了吧?”

黄金荣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月笙,你去跟露兰春说,我什么都不追究,什么都不计较。她想和谁在一起,就和他双栖双飞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怪我不该娶她进门,只要她把拿走的钱还回来,我一切都不计较。”

杜月笙保持恭敬的姿势不变,但回答冷漠至极:“晚了,老板,事情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怎么了?”黄金荣勉强睁开眼睛,吃力地问道。

杜月笙道:“眼下的麻烦是,露兰春仍然是你的老婆,是我们的老板娘。对于你我的底细,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知道,我们所谓的“小八股党”,听起来气势汹汹、杀伐满天,不过是一群饿得没饭吃的苦兄弟凑在一起壮胆而已。所谓血雨腥风的杀戮江湖,听起来骇人无比,却不过是吓唬那些没有见识的外行人和胆小鬼。别人敬畏我们,对我们恭敬有加,让出财路给我们做,那是因为别人被我们的虚张声势给恫吓住了,但是这些花招在露兰春面前无用。她知道,我们比任何人更脆弱,一旦揭开我们的外皮,露出来的就是像你这样任何人都可以宰割欺凌的虚弱内心。”

黄金荣听得一头雾水:“月笙,你啥意思啊?”

杜月笙说:“我不认为老板你听不懂。”

黄金荣还是不明白,再问:“到底啥个意思格?莫非你是说,我的钱要不回来了?”

杜月笙叹息一声:“唉,老板,服侍你,真的让人好累。”

杜月笙请出大法官聂榕卿、清丈局局长许沅,走合议庭路线,来调解黄金荣家这件情感纠纷。媒体适时跟进,调解人所到之处,后面全是黑压压的记者。

这就是杜月笙叹息的缘由。事情闹得太大,任何黑道迹象的介入,都会被媒体炒翻天,没人能承担这个后果。

最终调解结果:黄金荣与露兰春正式离婚,双方各走各路。露兰春卷走的大笔金银珠宝,能还回多少就还回多少——其实她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不过是想让黄金荣痛苦、屈辱而已。

摆脱了黄金荣,露兰春飞向了薛二怀抱。两人正式成婚,但婚后两人为防杜月笙的门徒报复,从此足不出户,小夫妻二人一边使尽力气生孩子,一边没命地吸大烟。两人一口气生了6个孩子,一直生到1927年,黄金荣对薛二的报复才轰然而至。

但在此时,黄金荣已经沦为坊间笑柄,他的名气和声望遭受了无可修复的破坏,而且,他再也没有心思问鼎江湖事业了,他基本上就算是退出了。

此后的江湖,不再有人提起黄金荣这个名字。大上海,唯有杜月笙踌躇满志、高歌猛进、大刀阔斧,开创他那华而不实的空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