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柯译予回到明星律师事务所,助手已等着他了。柯译予说,这会儿车太堵,还是走着去吧,路也不远。
柯译予和助手一起朝西门街方向走。天气太热,在阳光下走了没一会儿,就出汗了。柯译予松了一下衬衫上的领带。助手在他的右边靠后一点的位置跟着他,皱着眉头,似乎有话要说,几次想开口又呑了下去。柯译予也懒得问。对农药厂的这个案子,他现在都厌烦了。
过了西门桥,柯译予老远就看见护城河边那些低矮的四层楼建筑。河边的杨柳枝倒挂着,触及水面的叶子已经泛黄或腐烂,长出一些毛茸茸的东西,就好像那柳枝已成了树的根系,正吸食着河水中的养份。那几幢农药厂的宿舍就在柳枝的背后。那是七十年代或许更早建造的水泥建筑,外形简陋、生硬。每层楼的南边就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到处都是居民们搭建的违章建筑。那座废弃的自来水塔在宿舍的南面高耸着,它的中间收紧,顶部向四周伸展开来,水塔看起来像一个正准备离开地面的不明飞行器。水塔的阴影投影到宿舍楼上,就好像荷马史诗中阿特拉斯的巨柱倒在那宿舍楼之上。宿舍楼附近布满了电线杆,电线杆上的电线显得杂乱无障,把天空切割成了网格状。
一会儿,他们就来到宿舍楼群中。原农药厂职工都聚集在两幢宿舍楼的空地上,三五成群地在谈论着什么,情绪激昂。他们见柯译予和助手到来,就全围了过去。他们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说话。柯译予看到一张张扭曲的脸及一张一合的嘴巴。他不得要领。他让他们安静,派个代表慢慢说事。
柯译予一会就明白了,他们在关心王培庆的事。早上王培庆在街头抗议被抓了,现关在西门派出所里。他们正等着柯译予,想和柯译予商量这件事。他们想去西门派出所把王培庆救出来。柯译予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他这才知道早上堵车的事原来是王培庆搞出来的。这个人总是给他添乱。
柯译予狠狠地瞪了助手一眼,那眼神一看便知是在埋怨助手,仿佛在说,“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说?”
助手脸上有一种受冤枉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刚才想告诉你来着,你每次都打断我。”
为了这个案子,柯译予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他把这案子公布在了自己的微博上。现在的网络天然地同情弱者。他的帖子被转了十万余次。这对政府及法院形成相当大的压力。他起诉的策略却不是补偿问题,他声东击西,在宿舍火灾案究责上做文章。他仔细研究过这起发生在五月的火灾案,确实不是人为的,原因是那对夫妇偷电,接口短路,造成失火。那对夫妇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死了。但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乎所有人认为这是一起阴谋,是他们试图通过此事威胁及胁迫住户搬迁。火灾后那几天,事主们抬着尸体抗议过几天。柯译予也利用了这一点,声称要对相关部门进行行政诉讼,他列举了相关部门在消防及用电管理上存在的漏洞,要他们对火灾负责。这个策略应该说是成功的,在法院的协调下,和房产公司经过艰难的谈判,才谈妥了合理的价格。
但王培庆把这些当事人的胃口撑大了。现在事主们反悔了。王培庆搅得他们失去了理性,他们要的价格已是原来的两倍。他们摆出的姿态是宁愿永远住在这破烂的宿舍里,不达目的,誓不搬迁。
柯译予今天就是来同他们谈判这事的。他要说服他们接受先前谈好的价格。这样对各方都好。僵持下去对他们来说更危险,有可能什么也得不着。
然而他们的兴趣不在这个议题上。他们关心的是王培庆,柯译予的提议被他们屡次打断。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可是在帮我们。得先把人放出来。”
“柯律师,你别说这个了,都什么时候了,谈这个有意思吗?先放人。”
“是啊,鬼知道他是怎么在同他们谈的。我们都被卖了也说不定。”
最后那句话是从站在角落的一个妇女嘴上说出来的,虽然很轻,但柯译予听清楚了。他知道这不是她个人的意见,他们一定在背后这样议论过他。他们就是这样,有着一眼便能看清的狡黠、小心计和自以为是的聪明,并且时刻怀疑律师和被告方会串通一气。
柯译予安静地听着,但糟糕的情绪在身体里扩散,慢慢地转换成愤怒和沮丧。他真想揍这群愚蠢而固执的当事人。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叫《樊山政书》的书,是樊山做清末地方官时写的判牍简报,写到民间的各种各样的刁民。柯译予觉得眼下的这帮人简直就是刁民。中国社会盛产这样的刁民。
在做律师前,柯译予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对诸如“民间”、“底层”这些词汇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认为这个社会日渐稀缺的道义良知及善好品性还在民间和底层保存着。现在,他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现实的情形正好相反,他们的情感完全被仇恨灌满了。
然而每次他无法拒绝他们的请求。只要他们找上门来,有时候甚至免费,他都愿意帮他们代理。他在心底里对他们抱有同情。他们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还在农村,他有钱后给父亲造了一幢别墅式楼房。父亲即使住着这样的大房子,脸上依旧是那种寒酸的饱经磨难的谨小慎微的表情。每次看到父亲卑微的面孔,他都感到难受。
可是一旦看到他们如此不争气,他就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心中充满了懊悔。“我这又是何苦呢?打这种官司又赚不了几个钱,况且他们也未必领情。”他对自己说。
看来今天是谈不下去了。在恶劣心情的作用下,他恶狠狠地威胁他们:
“喊喊口号是轻松的,你们要是冲击派出所,一定会被抓起来,那时候谁都救不了你们。牢里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知道,他们其实也就趁着人多势众,咋唬咋唬,真刀真枪面前,不见得有什么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