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丁家明坐着轮椅,在人行天桥上。
对丁家明来说,上天桥并不容易。天桥边虽有一个倾斜的自行车道,轮椅可在此道上去,但无论如何这需要一点力气。几个路过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把他推了上去。他阴沉的脸难得地笑了。总是这样,丁家明见到孩子就高兴。
阳光一清早就十分强烈。阳光撑满了整个世界,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光芒,街头的建筑仿佛被光融化了似地微微颤动,好像这会儿它们正浸泡在阳光之海中。连植物都被阳光浸透了似的,显得饱满肥厚,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天空蓝得出奇。夏天以来,永城出现多年未见的蓝天白云,并且持续了近一个月了。据说同金融危机有关,很多工厂都停工了。
这会儿那个人在天桥下面,举着牌子,昂首站着。他的牌子上写着:申冤有理,此路不通。丁家明知道这个人,他叫王培庆,先前在市政府前请愿,现在他胆子越来越大了,发展到来十字路口抗议了。那人十分消瘦,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重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不过他的目光十分坚定。目光从他深陷的眼眶中透射出来,显得偏热而狂热。一会儿车道全堵塞了。与人行天桥相连的四条道路排着长长的车队,喇叭声响彻云霄。
丁家明的手机显示,小晖就在解放北路的某辆车内,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昨天晚上,小晖打了个电话给丁家明。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小晖显然在某个饭局上。小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喝多了酒,在醉酒状态。
“丁家明,你不爱我是不是?那好,我和别人睡去了,你以为我不敢?有位大叔早就喜欢上我了,一直在勾引我。大叔,对不对?大叔,你是不是很想我和上床?丁家明,其实我知道你爱我,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丁家明没说一句话,掐断了电话。
这一夜,丁家明一直在追踪小晖。
丁家明没伤以前在警校学的是无线跟踪技术。跟踪手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技术本身不复杂,现在的智能机都具备这项功能,只要自己编个软件,把对方的手机号输入,就可以准确定位其的位置了。
丁家明偶尔会玩这个游戏。他随意输入某个陌生人号码,然后偷偷跟踪那个人。他会在很短时间内判断出此人的性别、年龄、爱好、习惯以及职业。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越界了,越入了人心的黑暗之所。手机联结着人不敢明示的私念。他常常有一种打开潘多拉盒子的感觉。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平时多么道貌岸然,有谁的私生活能经得起严格的检测的?
不过他从来不追踪熟人。然而昨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输入了小晖的号码。他很清楚,等着他的将是一个深渊。他看到小晖的手机一动不动停在某个点上。他查到了那位置,是某家酒店。他真的掉在深渊里了。整整一夜,小晖都在那家酒店里。
丁家明一夜未眠。
中山路和解放路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从天桥望去,拥堵的车辆望不到头。阳光照在无数的车辆上,千万个车窗都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仿佛整条街都镶满了镜子。这时,警察突然从车阵的缝隙中冲到天桥下。丁家明看到他的父亲丁成来也在其中,冲在最前面。
那个叫王培庆的人一动不动,面对潮水一般的表达抗议及愤怒的喇叭声,入定了一般。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要揍王培庆,丁成来把那警察挡开了。丁成来抓住了王培庆的衣襟,把王培庆提了起来,穿过拥堵的车阵,塞进了一辆警车。一路上王培庆满怀仇恨地用脚踢丁成来。丁成来把身上王培庆留下的鞋印掸掉,钻进了警车。一会儿,车流缓缓开通,但十字路口四面的车辆都急于赶路,各不相让,交通又瘫痪了。一个交警开始站在路口一边呵斥一边指挥。
这时,丁家明看到,小晖的手机移开了那辆车,移向路边。他向那边望去,小晖穿着白色短裙,上身是淡蓝色带帽T恤,站在路边朝立交桥方向张望了一下。丁家明不能确认小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在无聊的时刻,丁家明跟踪那些陌生人手机,总是能碰到很多无聊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从家到单位再回家。这样的人只要跟踪三天,就可了解他全部的生活。他因此想,这样的生活一天就是一生,他只要活一天就可以了。当然,对丁家明来说,他也许活得比他们更悲哀。
他也碰到过一些奇怪的人。比如南塘街有一个家伙几乎从来不关手机,也从来不出门。他的手机整整一个月就停留在一个点上。丁家明对此人非常好奇,也很亲切。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竟足不出户。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一个月不出门?他是一个艺术家吗?艺术家也不会如此与世隔绝啊?然而信息太少了,丁家明猜不出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觉得对一个不出门的人来说,一间屋子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棺木。
死亡会偶尔诱惑丁家明,比如现在,看着梦境一般的蓝天和满世界的阳光,他很想往天桥下跳。不过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说:
“即使我纵身一跃,世界也不会改变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