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走进“快乐”的神经生物学

1989年,曼谷。下过雨的午后,湿漉漉的街道仿佛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之中,空气中夹杂着泰国独有的赤素馨花的香味和轻微的下水道气味。我随手招了一辆嘟嘟车,四处闲逛。

年轻的三轮车夫用一脸职业的微笑,跟我搭讪:“先生,你是要找姑娘吗?”

“不要。”

“我知道啦。”他停了一会儿,眉毛上扬,惊讶地说:“你是想找男伴!”

“不是。”

他沉默了良久,我只能听到车轮“咕噜咕噜”的转动声。

“那你是想找人妖?”

“不!”我更加斩钉截铁地回答。看来,年轻的三轮车夫把我当成了一个猎奇的男性游客,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便宜的香烟……尊尼获加……想要吗?”

“不用了,谢谢。”

他继续大胆地试探,压低声音道:“你要大麻吗?”

“不要。”

“可卡因呢?”

“不要。”

“摇头丸?”

“不要。”

“海洛因?”他小声地问。

“不要。”

“好吧,我带你去看斗鸡,你可以赌上一把。”他恢复了原有的声调。

“我不想去。”

车夫显得有些恼怒了:“嘿,我说鬼佬,你到底想要什么?”

“小辣椒,”我答道,“小小的,像老鼠屎一样。我想吃一顿美味的香辣大餐。”听到这些后,车夫别提有多失望了。我们冲过坑坑洼洼的马路,一路飞驰到餐馆。我一直在思索:三轮车夫提出的建议除了都是违法的勾当之外,它们还有什么共通点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人们愿意干这些违法的事情呢?

人们把大部分精力花费在追求快乐上,但对快乐的态度却是既复杂又矛盾的。快乐是人类生活的巨大驱动力,为了生存并将我们的基因遗传给下一代,人们首先必须解决食物、水和性的问题。某些形式的快乐只在特定的场合发生,比如在重要的宗教仪式中,祷告、音乐、舞蹈以及冥想所带来的快乐感受,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生活中的一部分。

尽管人类极力追求快乐,却也要控制快乐。通过观察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我们不难发现,许多有关快乐的原则和理念以不同的形式在历史长河中保留了下来。


快乐需要节制。

快乐来之不易。

快乐是一种自然的状态。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

延迟满足感意味着心智成熟。


人类制定出许多规则和条例来限制自己追求刺激的行为,比如对性、药物、食物、酒精和赌博的限制。监狱里的某些犯人,之前要么是为了追求某种快感而触犯了法律禁止的条例,要么是教唆别人追求刺激,而自己从中获利。

人类追求快乐的本能

人类对快乐的追求和控制还可以从人类学和社会历史学的角度找到合理的解释。大量的研究已经证实,文化是影响人类获得快乐的重要因素。然而,在本书中,我尝试从另一个更基础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即用跨文化生物学的理论来解释快乐。人类大多数的超验体验,不管是违法的不道德行为,还是社会认可的习俗和活动,如运动、冥想、公益活动等,都受大脑愉悦回路的控制。购物、性高潮、学习、高热量进食、跳舞、上网,这些行为都能激活汇集在大脑“内侧前脑束愉悦回路”(medial forebrain pleasure circuit)中的神经信号,而人类就是通过这一小束一小束的神经元来感受快乐的。

大脑愉悦回路的理论彻底改变了人类对自身行为的认识,在此之前,也许有人认为法律、宗教禁律、社会道德最应严格控制的人体区域是生殖器官、嘴巴或声带,但一切都是内侧前脑束愉悦回路在起作用。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在全力追求快乐、控制快乐,而大脑中的这些神经元,才是这场欲望战争的始作俑者。

这些神经元也能诱发另一场战争,即在追求快乐的同时也极易导致成瘾。经研究发现,成瘾与内侧前脑束愉悦回路神经元的电子反应、形态、生化功能以及突触连接的持久变化有关。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这些改变是成瘾行为的一些主要表现的成因,包括耐受性(需要连续服用大剂量才能兴奋)、对某物的渴求、脱瘾期和旧瘾复发。但令人振奋的是,这些持久变化与其他脑区用来储存记忆的神经回路在受到经验和学习的影响时所引起的改变几乎是一样的。因此,记忆、快乐和成瘾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

然而,成瘾并不是造成大脑愉悦回路发生改变的唯一因素。将学习和快乐的体验结合也会引起认知上的巨大改变:我们可以在快乐的驱使下实现某个目标,不管它是否具有适应进化的价值。这些目标的范围与电视上的真人秀节目、冰壶运动一样广泛。对我们人类,以及其他灵长类动物和鲸目动物而言,有时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想法,就能激活大脑中的愉悦回路。我们对快乐的折中态度使生活变得更加多姿多彩、错综复杂。

脑科学研究的黄金时期

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们,现如今是脑科学研究的黄金时期,我们要抓住机遇与时俱进。这并不是在做广告,而是在强调一个事实:我们已经积累了大量关于神经功能的知识,随着高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我们能够借助前所未有的先进技术精确地测量和控制大脑活动,并从生物学的角度,利用全新的、理性的观念深入了解人类复杂的行为和认知现象。在众多研究领域中,神经生物学领域对快乐的研究成果最多。举个例子:你是否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药物成瘾者能从药物中获得相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快感?但相反,生物学家认为:成瘾者更多的是想要吸毒,而不是喜欢。

这一层次的分析不仅具有学术上的研究意义,了解快乐的生物学基础还有助于我们在道德和法律层面上重新思考毒品、美食、赌博成瘾以及市场上其他的“快乐产业”。同时,我们对美德和亲社会行为,如资源分享、自我牺牲和求知欲也会有更深入的理解。脑成像的研究结果显示,参与慈善活动、缴纳税款以及预知未来都能激活同一个大脑愉悦回路,并且与海洛因、高脂肪食物等所激活的脑神经回路完全一致。更为重要的是,科学家对影响大脑愉悦回路持久变化的分子基础的分析也许也可以为帮助人们戒掉各种成瘾行为找到替代药物或者新的疗法。

20世纪90年代早期,我在美国罗氏分子生物研究所(Roche Institute of Molecular Biology)做博士后,曾有幸与大脑生化专家希德·乌登弗兰德(Sid Udenfriend)共事。他不仅是大脑生化领域的先驱,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他最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懂点化学总是好的。”我非常赞同他的话。我可以写一本书探讨大脑愉悦回路,完全不涉及分子学和基本的解剖学知识,但这种填鸭式做法只会忽略最有趣、最重要的议题,这当然不是本书的目的。我很乐意向你介绍一些基本的脑神经科学知识,并尽可能用生动有趣的例子来探讨人们在享受快乐、感受超凡体验、对事物上瘾时大脑内部发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