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我跑出船舱时,姑姑已经不再祈祷了,她站在母亲身边,瞧着母亲蹲在妈祖神像前面,把一张张冥府纸放到一只铁盘子里焚烧着。一阵阵烟被大风卷进船舱里,有时扑到我脸上,熏得我眼泪直流。这时候,阿福也木然地站在姑姑身旁。只见他一会儿把目光投到那只铁盘子里,一会儿又出神地瞧着姑姑的脸,瞧着她那条流落在肩膀的粗辫子,一会儿又把热辣辣的眼光投落到姑姑身上,仿佛要把姑姑望穿似的。我非常讨厌他这样瞧着姑姑,正要过去骂他一下,他忽然摇晃了一下仿佛僵硬了的长脖子,摆了摆麻木的双腿,抹抹困倦了的眼睛,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说什么,姑姑把头拧过来,仿佛刚刚见到他一样瞧着他问道:“你不是说要跟我哥学驾驶渔船吗?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阿福那苍白的脸出奇地涨红了,仿佛心里的血都涌到他脸皮上。“我……”他摸了摸后脑勺,局促不安地把头低下头来。
“这样一个大公子,用得着学驾打渔船吗?”母亲跟着昂起头来,边笑边说道,又把一扎冥府锡纸和金银纸放下去。
姑姑接着转过身子,把眼光投到前面的碧波荡漾里,投到前面那个黑黝黝的如同一个大盖子一般漂浮着的荒岛里,投到那茫茫无际的天边里。于是我在母亲身边蹲下来,帮忙母亲把那些地府通用的钞票一张张放下去。不一会儿,母亲望了望姑姑和阿福又笑了笑说道:“看来我们以后都用不着再打鱼喽。”说罢,她拱起身子,边笑边走进船舱里,往厨房走去。顿时,母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在姑姑心里激起了波澜,只见她慌乱地往前走,之后站在船舷前面,双手攀在栏杆上。她凝视着天空和大海相连接的地方,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烧完了冥府纸,我跑到了姑姑身边。不一会,阿福也走了过来。
接下来,阿福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瞧着姑姑说道:“阿霞,其实我下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的。”又挠了一下那尖尖的后脑勺继续说下去。“我想叫你去跟你父亲说一说,我们可不可以往南边驶去,这样就会比到那个荒岛里去安全得多。”
姑姑问道:“为什么?”仍然望着从船顶汹涌而来的乌云,望着那一堆堆乌云把前面的阳光一点点吞食掉。她似乎把阿福的话一点不放在心上。
“暴风雨是从西边来的,如果我们驶往南边,从那个荒岛侧边拐过去,它是完全打不着我们的。”阿福若有所思,自以为是地说,“若果我们到了荒岛里,虽然能躲过它,但是荒岛里的海盗会劫持我们的。”
“你就确定荒岛上有海盗了?”姑姑哼了一声,轻蔑地瞧了一眼阿福,这时候我的脚下一滑,扑到她身上,她赶紧把我搂住。我伏在姑姑怀里,她那条柔滑的辫子贴在我有脸胧,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舒服。
“就是,你又没有到过大海,又没有到过荒岛,你怎么知到有海盗?”不一会,我把头从姑姑的身边探出去,朝了阿福投去轻蔑的目光。
阿福懊恼地瞪了我一眼,又瞧着姑姑说:“那些杀人犯和毒犯通常都会藏到那些荒岛里去的,上个月的报纸里就有一则这样的新闻,有一个渔民一家人被海盗杀死在荒岛里……”说罢,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来。
“那是胡说的,那样的新闻多的是,还有说海盗把人生吃了呢。”姑姑忽然讥笑他。“既然你这么害怕,你不如现在就跳到海去逃命去吧。”
“这……”阿海扭动着身子,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不出话来。
“那你想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去跟我爹说的!”
“阿霞……”
“要去你自己去!”姑姑发火了。
飓风越来越近了,铺天盖地的乌云里电光雷鸣,一道道闪电落在浪头上。雷叫声不停歇地在我们身边隆隆直响,盖过了渔船的马达声。波浪一层高过一层,如同一堵堵墙头出现在我们面前。随着船头接二连三被抛起来,船尾又接二连三地翘到了半空,我紧紧地搂住姑姑。就在我感觉到头晕目眩时,姑姑拉着我离开了船舷。我们刚刚走进船舱,阿福在我们身后大叫一声,只见他一下子滑倒到在甲板上,船头往下一沉,他又往前滑去,如同一块木板一般,滑到了那根大桅杆下面。紧接着,渔船又向大海倾斜,好像要翻到海里一般,阿福还来不及抱住桅杆,又如同一条大鱼一般往船舷滑来。对于这种情况,我也经历过了,到了船舷前面,如果不及时死死抱住栏杆的话,很容易就会被抛出船外,如同一袋东西被倒进大海里。眼看阿福就要滑到船舷,姑姑飞一般冲过去,站在他前面,身子靠在栏杆上。倾刻间,阿福撞到姑姑的腿脚上,被挡住了,消除了遭抛出船外去的危险。眨眼间,渔船不再倾斜了。然而,阿福还没有站起来,渔船又忽地翘高,往另一边倾斜下去。阿福就要离开姑姑往对面滑去,姑姑连忙蹲下来,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拖住他的胳膊。这时候,爷爷从我身边跑出船舱,抓住阿福一条腿,把他拖了过来。渔船仍然在一颠一簸、一起一沉前进,姑姑忽然放开栏杆,三下两下跳进来。
阿福坐在水箱上喘着粗气时,我瞧着他那鼻肿脸歪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当时,他那双新皮鞋掉落进了大海里,被海浪冲走了,气得他老是瞧着他那两只白皙皙的脚板,乱动着那些光脚丫,苦恼到不得了。我暗暗嘲笑他,他从来没有赤过脚走路,这回有他受苦的了。
暴雨噼呖啪啪下来了,雨点发疯一般落在甲板上,落在桅杆上和风帆里,眨眼之间就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雨墙。阿福忽然拱下头颅呕吐起来,爷爷和姑姑连忙把他扶进对面的小房间里,让他躺在那张紧贴着地面的木板床上。阿福躺在床上时,继续又呕又吐。在呕吐时,只见他的脸色青了紫,紫了青,嘴唇发黑,眼睛暗淡无光。阿福呕吐完之后,姑姑将垃圾桶端出去,把脏物全部倒进大海里。姑姑回来时,爷爷已经把一碗滚热的鱼头汤端来给阿福,并劝他把这碗鱼头汤喝到肚子里。阿福侧着身子,他在咕噜咕噜地喝着那碗鱼头汤时,汤水随着渔船继续一颠一簸翻腾着前进,时不时会泼出来,泼到床上,泼到他的脖子里,流落到他那件崭新的白色衬衫里。爷爷站在一旁对他说:“你晕船了,喝下这碗汤就没有事了。”
“我们真的要到那个荒岛里去吗?”阿福喝完汤,他瞧着爷爷,抹着嘴巴问道。
“是的。”爷爷答道,把阿福递给他的空碗接过来。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阿福挠了一下后脑勺,又问道。
爷爷转过身子答道:“没有,这是唯一的办法。”
“比如我们往南走……”阿福把身子撑起,坐起来。
“不成。这么猛的暴风雨,走不到三海里,船就会翻的。”
爷爷上了驾驶楼,阿福又望向姑姑。“其实,我们完全不用到那个荒岛里去。”他咕哝道,“你阿爹真顽固。”
“不是顽固,那是经验!——经验,你懂不懂?”姑姑转过脸,不想再瞧他。
“什么经验?是固执才真。真倒霉,早知我不到这里还好……”
“又是你自己来的!——谁强逼你来的?”姑姑又回头说。
阿福躺下去,用被子蒙过头。“我……我懒得跟你讲!”
“我才懒得跟你讲!——自作多情!”姑姑拉着我出了房间,往驾驶楼走去。
父亲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紧紧抓住船驼,爷爷在他的旁边指点着,一时叫他转左,一时又叫他转右,避开那些掀起来特别高的浪头,以及有多条闪电落下去的地方,使得渔船得以平稳地前进。这时,母亲坐在地板上剥着一大篮荷兰豆,姑姑接着过去帮忙。望上去,母亲似乎比爷爷还要镇定,在她眼里外面好像没有惊涛骇浪似的。是啊,母亲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在海上生活,她跟爷爷一样,已经对这样的大风大浪司空见惯了。
我继续趴在窗口。我透过一层层雨帘和那些眩目的浪花,见到了荒岛时而清晰地漂浮在波涛之中,时而又闪现在那黑不溜秋的云端里,时而又被雨水掩藏起来,仿佛它是海市蜃楼那样。我正在睁大眼睛寻找着荒岛的影子时,一条硕大的大白鲨在船头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腾然蹿出水面,当它在跃到半空中时,我见到了它那褐色的冷艳的肌肤,它那锯齿般尖锐的牙齿,以及它那翻白的冷嗖嗖的大眼睛。顿时,我又惊又怕。我跑过去抱紧爷爷,爷爷于是摸着我的头说:“我们闯进鲨鱼的领域了。这里最多这种裼色的大白鲨,当然也有灰色的大白鲨。这种大白鲨很凶猛,很凶恶,有时会把渔船掀翻掉。它现在必然是在捕捉那些海豹,它才会跳起来的。它们时常在暴风雨中捕捉那些海豹。”
“那么,我们怎么办?”父亲问道。显然,他有些担心了。他害怕撞中那条大白鲨,或者担心大白鲨撞到渔船上。
“不要管它,照直走!”爷爷说。
渔船驶近大白鲨跃出水面的地方,从那个地方轰轰隆隆冲过去。望着这片海水似乎被渔船一口吞下去,我松了一口气。母亲拿着荷兰豆到厨房去,姑姑不一会走到我身边来。
“爹,你似乎对这一片海域很熟悉,你到过那个荒岛吗?”渔船到了一片稍为平静的海面,姑姑问爷爷。
“这是我们的传统渔场,我怎么会不到过呢?”爷爷点燃了一根香烟,吸了一口烟,一面回忆,一面说道。“我以前用小木船打渔的时候就到过这里,那时候的渔船还是生产队的,我们最远时还到过荒岛背后那南威岛去。到那荒岛也就是两天一夜,然后就靠着荒岛撒网捕鱼。那时捕到的主要是剥皮鱼,还有龙虾、带鱼、鲭鱼和红衫鱼,还有尖枪乌贼和鲐鱼,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红皮鱿鱼。红皮鱿鱼肤色红艳,它在水里游着时,我们见到的仿佛就是一大朵鲜花。它是这里特有的一种鱼,其它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时候,我们作业时离荒岛只有两三百米,起大风大浪时就驶进荒岛里躲避。岛上的棕榈、山茶、仙人掌、海芙蓉以及每一块岩石我都熟悉。”
我正在听着爷爷说话,一边瞧着这片海域,一边想着那个荒岛,想着荒岛里的棕榈、山茶、仙人掌和海芙蓉,爷爷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那个荒岛其实名叫避风岛,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附近捕鱼、采药、避风和休息了。”
话音刚落,父亲忽地拧转脖子,大声问爷爷:“爹,前面有块大礁石,我们是不是驶到那块大礁石后面去?”
我抬起头。果然,一块如同悬崖峭壁一般的大礁石屹立在我们面前,波涛和海浪不断地在它身上冲擦着。那块大礁石前面就是避风岛,爷爷于是指着避风岛对父亲说:“我们得从那快大礁石旁边绕过去,绕到避风岛背面去,那里才有航道进入避风岛。”
渔船刚刚绕过那块礁石,阿福奔跑上来,如同被魔鬼追杀一般,瞪着仓皇的眼睛,尖声叫道:“你们看,后面有海盗船追来了!”
阿福的尖叫声顿时令到了我的背脊一阵拔凉,姑姑也被他吓出冷汗来。我和姑姑马上惊厥地往背后的小窗口奔跑。透过窗玻璃,在一团团乌云之下,在那肆无忌惮的暴风雨里,在一道道闪电当中,果然有一艘大铁船朝我们奔来。我们盯着那艘大铁船大约有一分多钟之后,姑姑忽然回过头,恼怒地说:“真是大惊小怪,海盗船是那样的吗?——那是一艘大型捕渔船!”
阿福挠了一下后脑勺,跑到窗口前面,他把鼻尖紧紧贴在玻璃上。“不可能吧?你看,它有那么多风帆……”
“海盗船一定有枪有炮,它是没有风帆的,依我看,它有可能是一艘过往的运输船。”母亲随后走过来,瞧了一会儿之后说。
“管它什么船,到避风岛再说!”接着,爷爷走到我身边,他瞧了瞧窗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