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儿不知梦归处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阿婳(七)

那天我像幽灵一样晃出了阿婳家,屋外还是漆黑一片,西水镇陷入深度的睡眠之中,刚刚阿婳家的小插曲即使免费上演,也没有吸引居民前来观看,我是这件事唯一的观众,临了还做了一番影评,由于言论涉及侮辱演员,被赶了出去。

我站在香樟树前,抚摸着曾经被我刻下的三个牵手的小人,我压低声音静悄悄地问老树:“老树老树告诉我,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阿婳在出摊,我故意撇过头不看她,径直走向学校。

下课的时候,我跑到三班门口站着,陈亦江故意凑在一帮男生的跟前有说有笑:

“你们不晓得吧,我阿妈有好多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不过我从来没看见她穿过。”

“喂!没人带你玩儿吧。”

“哎,别打岔,你说下去。”

“我上次在校门口看到你妈穿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个啊?”

“嘿嘿嘿,我看就是那个,我阿妈说你阿妈刚来镇上的时候就开始勾男人了,喂,到底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自己也在怀疑,哈哈哈。”

我猛地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瞪着这几个出言不逊的男生,这些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其中一个还问道:“喂,看什么看啊!”

我没说话,我走向陈亦江,咬紧牙死命地朝他的小腿踹去,陈亦江没站稳,一下子摔倒了,整张脸磕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右腿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其他男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干瞪眼,四周的学生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有的去请老师,有的在一旁警告我别走开,我都没有听见,我此刻的脑海里只有若隐若现的阿婳的脸,还有那盏积灰的白炽灯。

我双手背后,靠着墙,站在学校医务室里,陈亦江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右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好像一碰到就会碎一地。

身边站着我们班的班主任和三班班主任,还有教导主任,看来一场三堂会审我注定跑不掉。

“蒋回雪同学。”矮胖黝黑的教导主任瞪着眼睛对我说,“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你父母吗?你要明白,你不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件事情没法解决。”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我说,“他们每天都去好远的地方打工,我也只有晚上能见到他们,要赔多少钱?我赔就是了。”

教导主任不再说话,只是瞪着我,好像就要把他那两只眼珠瞪出来一样。

“医生,我儿子没事吧?”阿婳姗姗来迟,一进屋就抓着校医问不停。

“没什么事,只是小腿稍微有些骨折,修养几日就好了,这几天不要沾水不要乱动,过两天来换药。”校医说。

“好的,谢谢医生。”阿婳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是她!”陈亦江突然伸出手指着我说,“我原先跟同学在聊天,她突然过来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呜呜呜,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蒋回雪,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踹别人。”教导主任愤怒地问,阿婳转过头来眼神复杂的看着我。

“没什么!看他不爽,想踹就踹喽!”

“看来你还没有什么觉悟啊!你今天必须把你父母找来,还有,陈亦江所有的医药费都得让你父母赔!”教导主任怒气冲冲地说。

“蒋回雪,你平时从不惹事的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班主任说。

“打人就是打人,能有什么难言之隐!蒋回雪,我警告你,如果今天你爸妈没来我就给你记大过。”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

“算了。”阿婳说,“小孩子打闹很正常,我们不追究了,医药费也不用赔。”

一直没开口的我,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大吼:“用得着你来可怜我!”说完,我冲出医务室,跑回了家,再也没回头。

“阿妈!”我进了家门,看见阿妈翘着二郎腿在看电视,一副闲云野鹤的表情。

“咋回这么早?”阿妈问。

“哦,不舒服,就先回来了。”我径直走向房间。

“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敢骗老娘趁早就给我滚回家来,还给老娘省笔钱。”

我没有力气跟她吵,就当做没听见,锁上房门就直接上了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朦朦胧胧地听见阿妈在擂门,嘴上还在骂骂咧咧的:“你是聋了还是瘸了,老娘叫你开门呢,喂!”

“啥事儿。”我不耐烦地吼回去。

“隔壁那瘸女人找你。”

阿婳找我?我先是惊讶了一番,以为她已经把我恨得死死的,以后见面就会像仇人一样了,随后又想,她找我能干什么?道歉?不过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吧。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面对她的打算,直接对阿妈丢了俩字:“不见。”

听见阿妈远去的脚步声,我立马起身攀在门上偷听。

我听见阿妈对阿婳说:“她叫你赶紧滚。”

我对让阿妈去传话的这件事十分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阿婳会不会信以为真,真的以为我想要跟她绝交?我不希望阿婳觉得我小心眼,更不愿意看到阿婳恨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顶着阿妈怎样的侮辱和冷嘲热讽,才会说服阿妈进来叫我,我还偏偏故作姿态,不想去见她。

我在心中默数了十秒钟,随即打开房门,阿婳已经不在门口了,我看到阿妈身穿着阿婳上次扮成我阿妈来学校见老师穿的那条裙子,阿妈时不时还转着圈:“想不到隔壁那瘸女人还有这种好东西啊!”

我疯了似地跑过去,撕扯着阿妈身上的裙子说:“脱掉,快脱掉。”

“你疯了啊……哎哎,别拽!啧!”我拼命的从阿妈身上剥掉那条裙子,阿妈肥胖,有些臃肿,衣服特别难脱。“咔嚓!”裙子被撕裂了一条口子。

我没有再去争夺,怕把裙子弄坏,站在一旁说:“脱下来!”

“哼!谁稀罕这种脏东西,不知道多少女人穿过!”说完,像是沾到了脏东西似的赶紧甩开。

我抱着裙子走进了房间,再一次插紧了门。

我拿出针线盒缝补撕破的地方,我惊喜地发现,阿婳在衣服里面的腰间绣上了几个小小的字,“送给我的女儿。妈妈阿婳”。我兴奋极了,抱紧衣服在床上连翻了好几个滚。

此刻的我,睡意更浓了,我决定醒来之后就去见阿婳,为今天的行为认认真真地道歉,如果她不接受,我就缠着她接受,她接受了,我还要得寸进尺悄悄问她,我可不可以偷偷叫你阿妈。我想象的到,阿婳一定会轻轻戳我的额头,然后宠溺地说:“你呀!”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沉沉睡去,这一觉是我今年睡过的最好的一觉,在过去的时日里,阿爸的癫痫有时半夜会发作,阿妈有时候半夜回家没带钥匙,因为这些偶然在半夜发生的经常性的事情,以至于我一直没能安安静静地睡到大天亮。

我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悬在我脑门正中央的那个白炽灯,我想起阿婳家的那个,灯光不亮,总是会吸引好多苍蝇滴溜溜直打转。想到这里,我立马坐起身,拿着阿婳的衣服跑出门。

这时我家门口围绕了好多西水镇的人,他们的目光围绕在我家土房子的隔壁,不时还指指点点,我好奇地跟过去看。

我几乎要激动地哭出来,阿婳的灰扑扑的家赫然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往里望去,几根烧焦的木头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阿婳的家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面看上去空空荡荡的,平时阿婳出摊的破木桌子和凳子也被烧成乌漆麻黑的,被随意丢在一旁,里面被烧的空空荡荡的。

阿婳呢?阿婳有没有事?

我焦急地到处搜寻阿婳的身影,我拽住站在身边的大妈着急地问:“阿姨!阿婳……那个瘸女人在哪儿?”

大妈瞅了瞅我,悄无声息地从我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随后慢吞吞地朝一旁努了努嘴,说:“喏。”

一个急救木板上搭了一层白布,木板的中间有东西鼓了起来。我想此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猜到这里装的是什么,更不会有人掀开来看。

我走了过去,企图把白布掀起来,掀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就预想到自己昨晚的那一觉将是最舒适的一觉,醒来之后,我必定会经历一生的噩梦。

一团被烧的乌黑的躯体躺在白布上,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仍能看清楚两具尸体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样子,我能想象得到,阿婳在我沉沉睡去的时候,护着怀里的小亦江,一起在大火里痛苦挣扎的样子,一股浓浓的烧焦味从尸体里散出。

我止不住地干呕起来,我赶紧跑到一旁,我在阿婳家门口的那棵香樟树下呕吐了出来,我呕吐了好久,几乎吐出了前天吃过的东西,围观的群众纷纷捏住鼻子厌恶似的避开我,我无暇顾及这些,撑着大树直起腰来,突然发现,阿婳亲手种植的老树竟然毫发无损,深夜时分眼睁睁地看着阿婳母子在大火中挣扎而死。我忽然觉得,做一棵树是一件残忍的事,长达几千几万年都只能矗立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不能逃避不能迁移,旧时的记忆总是提醒在此地发生的噩梦,连躲开都办不到。

阿婳死去的那几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每日伴着阿婳的衣服啼哭不已,哭不动了就睡过去,睡醒了就接着哭,饿了就在屋外找点东西吃,日复一日,不知道外面的太阳升了几回。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小洞里看去,泪眼婆娑的还以为阿婳一直在那边忙碌。

阿婳阿婳,江入婳。

唇齿间发出婉转绵长的声节,阿婳的音容笑貌好像还没有远去,她是要来跟我告别的吧,我还记得欠她一声对不起,还欠小亦江一声对不起,我的任性,我的执拗不小心上伤害了无辜的人,可是这句对不起,我说了她们会听到吗?她们又会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