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2015年是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历史上的关键一年。在这一年,本院不仅成为完全独立建制的研究机构,更重要的是进一步明确了目标,特别是进行学术整合,构建了一个全新的调查研究计划。这一计划的内容包括多个方面,其中,中国农村调查是基础性工程。从2015年开始出版的《中国农村调查》便是其主要成果。
学术研究是一个代际接力、不断提升的过程。农村调查是本院的立院之本,兴院之基。本院的农村调查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主要是基于项目调查的个案调查(1985~2005年)。
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中国改革开放,起始于农村改革。延续20多年的人民公社体制被废除后,农村的生产功能由家庭所承担,社会管理功能则成为一个新的问题。这一问题引起我院学者的关注。1928年出生的张厚安先生是中国政治学恢复以后较早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者之一。他与当时其他政治学学者不同,比较早地关注农村政治问题,并承担了农村基层政权方面的国家研究课题。与此同时,本校其他学者也承担了有关农村政治研究的课题。1988年,这些学者建立起以张厚安先生为主任的农村基层政权研究中心,由此形成了一个自由结合的学术共同体。
作为一个学术共同体,农村基层政权研究中心有其研究宗旨和方法。在学术共同体建立之初,张厚安先生就提出了“三个面向,理论务农”的宗旨。“三个面向”是指面向社会、面向基层、面向农村;“理论务农”是指立足于农村改革实践,服务于农村改革实践。这一宗旨对于政治学者是一个全新的使命。政治学研究政治价值、政治制度与政治行为。传统政治学更多研究的是国家制度和国家统治,以文本为主要研究方法。“三个面向”的宗旨,必然要求方法的改变,这就是进行实地调查。自学术共同体形成开始,实地调查便成为我们的主要研究方法。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张厚安先生为领头人的学者就开始进行农村调查。最初是走向农村,进行全国性的广泛调查,主要是面上了解。1995年,在原农村基层政权研究中心的基础上,成立了农村问题研究中心,由张厚安先生担任主任,由1955年出生的中年学者徐勇教授担任常务副主任。新的中心的研究重点仍然是基层政权与村民自治,但领域有所扩大,并将研究方法凝练为“实际、实证、实验”,更加强调“实”。这种务实的方法开始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并注入国际学术界的一些研究理念和方法。我们的农村调查由面上的了解走向个案调查。年届七旬的张厚安先生亲自带领和参与个案村庄调查,其代表作是《中国农村村级治理——22个村的调查与比较》。这一项目在全国东、中、西三个地区选择了6个重点村和18个对照村进行个案调查,参与调查人员数十人,并形成了一个由全国相关人员参与的学术调查研究团队。
第二阶段主要是基于机构调查的全面调查(2005~2015年)。
1999年,国家教育部为推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启动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基地建设。当年,华中师范大学农村问题研究中心更名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由徐勇教授担任主任。2000年,中心成为首批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在基地成立之前,以张厚安教授为首的研究人员是一个没有体制性资源保障,纯因个人兴趣而结合的学术共同体,有人坚持下来,也有人离开。成为教育部基地以后,中心仍然坚持调查这一基本方法,并试图体制化。其主要进展是在全国选择了20多家机构作为调研基地,以为全国性调查提供相应的保障,并建立相互合作关系。
作为教育部重点基地,中心是一个有一定资源保障的学术共同体,有固定的编制人员,也有固定的项目经费,条件大为改善,但也产生了新的问题。这就是农村调查根据各人承担的研究项目而开展。这不仅会造成研究人员过分关注项目资源分配,更重要的是造成调查研究的“碎片化”和“片断化”,难以形成整体和持续性的调查。同时,研究人员也会因为理念和风格不同而产生分歧,造成体制性的学术共同体动荡。为了改变调查研究项目体制引起的“碎片化”倾向,2005年,徐勇教授重新规划了基地的发展,提出“百村观察计划”,计划在全国选择100多个村进行为期10年、20年、30年以至更长时间的调查和跟踪观察。目标是如建立气象观测点一样,能够及时有效地长期观测农村的基本状况及变化走向。这一计划得到时任华中师范大学社会科学研究处处长的石挺先生的鼎力支持。2006年,计划得以试行,主要由刘金海副教授具体负责。最初的试点调查村只有6个,后有所扩展。2008年,在试点基础上,由邓大才教授主持,全面落实计划,调查团队根据严格的抽样,确定了200多个村和3000多个农户的调查样本。
“百村观察”是一项大规模和持续性的调查工程,需要更多人的参与。同时它又是一项公共性的基础工程,人们对其认识有所不同。因为它要求改变项目体制造成的调查“碎片化”和研究“个体化”的工作模式。为此,学术共同体再次发生了有人退出、有人坚持、有人加入的变化。
2009年正式启动的“百村观察计划”,取得了超出预想的成绩:一是从2009年开始,我们每年都要对样本村和户进行调查,调查内容和形式逐步完善,并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调查体系。除了暑假定点调查以外,还扩展到寒假专题调查。每年参与调查的人员达500人左右,并出版了《中国农村调查》等系列著作。二是因为是大规模的调查,可以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调查报告,提供给决策部门,由此也形成了“顶天立地”的理念。“顶天”就是为决策部门服务,“立地”就是立足于实地调查。这一收获,使中心得以在教育部第二次基地评估中成为优秀基地,并于2010年更名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由徐勇教授担任院长,邓大才教授担任执行院长。三是形成了一支专门的调查队伍并体制化。起初的调查者有相当部分是没有受到严格专业训练的志愿者。为了提高调查质量,自2012年起,研究院将原来分别归于各导师名下指导的研究生进行整合,举办“重点基地班”。基地班以提高学生的调查研究能力为导向,实行开放式教学、阶梯性培养、自主性管理,形成社会大生产培养模式,改变了过往一个老师带三五个学生的小作坊培养方式。至此,农村调查完全由受到专门调查和学术训练的人员承担,走向了专业化的道路。四是资料数据库得以建立并大大扩展。过往的调查因为是项目式调查,资料难以统一保管和使用。2006年,我们启动了中国农村数据库建设。随着“百村观察计划”的正式实施,大量数据需要录入,并收集到许多第一手资料,资料数据库得以迅速扩展。
第三阶段主要是基于历史使命的深度调查(2015年至今)。
农村调查的深入和相应工作的扩展,势必与以行政方式组织科研的现行大学体制产生碰撞。但是,已经有一个良好开端的调查不可停止。适逢中国的智库建设时机,2015年,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成为完全独立建制的研究机构,由1970年出生的邓大才教授担任行政负责人。
中国农村研究院独立建制,并不简单是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机构,而是克服体制障碍,进一步改变学术“碎片化”倾向,加强整合,提升调查和研究水平,目标是在高等学校中建设适应国家需要的智库。实现这一目标有五大支撑点:一是大学术,通过以政治学为主,多学科参与,协同研究;二是大服务,继续坚持“顶天立地”的宗旨,全面提高服务决策的能力,争取成为有影响力的决策咨询机构;三是大调查,在原有“百村观察计划”基础上构建内容更加丰富的农村调查体系,争取成为世界农村调查重镇;四是大数据,收集和扩充农村资料和数据,争取成为最为丰富的农村资料数据库;五是大平台,将全校、全省、全国,乃至全球的农村研究学者吸引(并使其参与)到农村研究院的工作中来,争取使这里成为世界性的调查研究平台。这显然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宏大计划,也标志着中国农村研究院的全新起步。
独立建制后的中国农村研究院仍然将农村调查作为自己的基础性工作,且成为有体制性保障的工作。除了“百村观察计划”的持续推进以外,我们重新设计了2015版的农村调查体系。这一体系包括“一主三辅”:“一主”即长期延续并重新设计的“中国农村调查”为主体;“三辅”包括“满铁农村调查”翻译、“俄国农村调查”翻译和我们团队到海外农村进行实地调查的“海外农村调查”,目的是完善农村调查体系,并为中国农村调查提供借鉴。
现代化是一个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这一转变是从农村开始的。农村和农民成为现代化的起点,并规制着现代化的路径。19世纪后期,处于历史大转变时期的俄国,数千人参与对俄国农村的调查,持续时间长达40多年。20世纪上半叶,日本在对华扩张中,以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为依托开展对中国农村的大规模调查,持续时间长达四十多年,形成了著名的“满铁调查”。进入21世纪,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农业文明最为发达的大国,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现代工业文明迈进。中国需要也应有能够超越前人的大规模农村调查。“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正是基于这一历史背景设计的。
“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超越过往的项目或者机构调查体制,而具有更为宏大的历史使命:一是政策目的。智库理所当然要出思想,但“思想”除了源自思考以外,更要源自可供分析的实地调查。过往的调查虽然也是实地调查,但难以对调查进行系统化的分析,并根据调查提出有预见性的结论。在这方面,19世纪的俄国农村调查有其长处。“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将非常重视实地调查的可分析性和可预测性,以此提高决策服务成效。二是学术目的。调查主要在于知道“是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是事实的描述。但是,这些事实为什么发生?其中存在什么关联?这是过往调查关注比较少的,以至于大量的调查难以用于进行深度的学术开发,学术研究主要依靠的还是规范方法,实地调查难以为学术研究提供必要的基础,由此会大大制约调查的影响力。“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特别重视实地调查的深度学术开发性,调查包含着学术目的,并可以通过调查提炼学术思想。其作为一种有实地调查支撑的学术思想也可以间接影响决策。为此,“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在设计时,除了关注“是什么”以外,也特别重视“为什么”,试图对中国农村社会的底色及其变迁进行类似于生物学“基因测序”的调查。三是历史传承目的。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农村正在迅速消逝。“留得住乡愁”需要对“乡愁”的记录和保存。20世纪以来,中国农村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中国农民经历了太多的起伏,农村农民的历史构成了国家历史不可或缺的部分。“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因此特别关注历史的传承。
基于以上三个目的,“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由四个部分构成。
其一,口述调查。主要是通过当事人的口述,记录20世纪上半期以来农村的变化及其对当事人命运的影响。其主体是农民个人。在历史上,他们是微不足道的,尽管是历史的创造者,但没有历史记载他们的状况与命运。进入20世纪以后,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成为“政治人物”,尽管是“小人物”,但他们是大历史的折射。通过他们自己的讲述,我们可以更加充分地了解历史的真实和细节,也可以更好地“以史为鉴”。口述史调查关注的是大历史下的个人行为。
其二,家户调查。主要是以家户为单位的调查,了解中国农村家户制度的基本特性及其变迁。中国在历史上创造了世界最为灿烂的农业文明,必然有其基本组织制度支撑。但长期以来,人们只知道世界上有成型的农村庄园制、部落制和村社制,而没有了解研究中国自己的农村基本组织制度。受20世纪以来的革命和现代化思维的影响,人们对传统一味否定,更忽视对中国农村传统制度的科学研究,以至于我们在否定自己传统的同时引进和借鉴的体制并不一定更为高明,使中国农村变迁还得在一定程度上向传统回归。实际上,中国有自己特有的农村基本组织制度,这就是延续上千年的家户制度。家户调查关注的是家户制度的原型及其变迁,目的是了解和寻求影响中国农业社会变迁的基因和特性。
其三,村庄调查。主要是以村庄为单位的调查,了解不同类型的村庄形态及其变迁实态。农村社会是由一个个村庄构成的。与海洋文明、游牧文明相比,农业文明的社会联系更为丰富,“关系”在中国农村社会形成及其演变中居于重要地位。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关系国家”,但是作为一个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地域辽阔、文明多样的大国,关系格局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现,由此形成不同类型的村庄。国家政策要“因地制宜”,必须了解各个“地”的属性和差异。村庄调查以“关系”为核心,注重分区域的类型调查。通过不同区域的村庄形态和变迁的调查,了解和回答在国家“无为而治”的传统条件下,一个超大的农业社会是如何通过自我治理实现持续运转的;了解和回答在国家深度介入的现代条件下,农业社会是如何反应和变化的。
其四,专题调查。主要是以特定的专题为单位的调查,了解选定的专题领域的状况及其变化。如果说前三类调查是基本调查的话,专题调查则是专门性调查,针对某一个专题领域,从不同角度进行广泛深入的调查,以期获得对某一个专门领域的全面认识和把握。
“2015版的中国农村调查”是一项世纪性的大型工程,它是原有基础的延续,也是当下正在从事,更是未来需要长期接续的事业。这一事业已有数千人参与,特别是有若干人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当下和未来将有更多的人参与。历史将会记录下他们的功绩,他们的名字将与我们的事业同辉!
2016年6月,教育部公布了对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的评审结果,我院排名全国第一,并再获优秀。这既是对过往的高度肯定,也是对进一步发展的有力鞭策。为此,本院再次明确自己的目标,这就是建设全球顶级农村调查机构、顶级农村资料数据机构,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学术领域和学术风格。而要达到这一目标,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克难攻坚、不懈努力!
徐勇
2015年7月15日初序
2016年7月15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