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屯五兄弟的多舛命运
1858年,沙俄以武力逼迫清政府与其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瑷珲条约》,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的60多万平方千米的中国领土划归沙皇俄国。按照条约规定,江东六十四屯地区仍属中国管辖。但贪得无厌的沙俄政府在签订条约后不久,便不断地向我六十四屯地区非法移民,抢占我国土地。1900年7月16日(农历庚子年六月的一天),沙俄当局蓄谋已久,驱赶中国居民到黑龙江右岸,血腥屠杀的惨案不幸发生,史称“庚子俄难”。从此,江东六十四屯的村民经历了长达数年背井离乡、江省逃难、家破人亡、漂泊返乡的苦难岁月。
关银双
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我来到黑河市张地营子乡霍尔沁村,采访了一位76岁的老人——关银双。他是“庚子俄难”幸存者关来群的后代,他对关家悲惨遭遇的口述,再现了当年瑷珲屈辱的历史。
走进关银双老人的家中,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屋内两面墙壁上贴着的许多年画:一张大幅的毛主席画像正对着屋门,靠门的墙上是一张习近平和夫人出访时的海报。屋内的门边,立着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地球仪。老人告诉我们,这个地球仪是他自己制作的,特意使用不同的颜色将《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割让的中国领土一一注明。话语间,老人一边用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皴裂的手在地球仪上比画着,一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这里就是我们老关家,曾经居住过的瑷珲江东六十四屯。”老人让我们围坐在炕边的木桌周围,他自己则斜坐在炕上,一只脚悠闲地晃动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他说:“你们开始问吧,你们问什么我说什么,省得说废话。”老人听说我们想了解一些关于他爷爷“庚子俄难”前后的经历时,微皱眉头,慢慢闭起眼睛,讲述起家族那段悲惨的历史。
俄难之前,算是大户人家
关老的高祖原籍海参崴,原来是海督,在“崴子”负责管船,后来被调到黑龙江入海口岸的庙街。祖上全家都居住在庙街附近东南山下的何家山屯,屯南侧有一个大水泡子,水泡子有三四里地长,泡子里自然生长小“胖头鱼”,是屯里小孩钓鱼的好地方。水泡子的东、西、北三面是住户,南面是一片白桦树林,关老家的祖坟就在那里。关老的家乡土地辽阔而肥沃,有大面积的森林、丰富的海产品。1850年沙俄武装占领庙街,高祖便带着孩子们逆黑龙江水而上,来到江东六十四屯中最大的屯子——黄山屯。直到“庚子俄难”爆发,关家世代在黄山屯种地务农。关老的爷爷关来群1873年出生,到1939年去世时正好66岁。爷爷是“庚子俄难”的直接受害者,也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关家的悲惨遭遇,正是瑷珲城以及江东六十四屯村民,逃难前后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真实写照。
关老爷爷家兄弟五人,都是种地的庄稼人。黄山屯面积大、土地好,关老家老老小小将近20口人,粮食打得多,牛马成群,“跑反”之前也算是大户人家。“跑反”时牛马牲畜、家禽物品都不得不放弃,兄弟五人便在宅院的马槽子里埋了一缸金子,准备日后归来时再把它挖出来。可是没想到,这一离开,便是一辈子。关老的爷爷兄弟五人带着妻儿打算跑回江西(现黑河市),可是就在1900年的7月17日,两百多名沙俄骑兵冲进了这个村落,肆意屠杀屯子里的居民。爷爷五兄弟的妻儿无一幸免,被俄军用刀砍去了头颅。五兄弟和屯里其他居民也被强行圈撵进了石头山的木板围子,门口有白俄哨兵看守,准备第二天将这些人驱赶进黑龙江里淹死。被圈赶的人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当晚,五兄弟中有人提议,妻儿都已死了,家产也被占了,既然已经一无所有,就把辫子系在一起,溺毙在黑龙江中算了。关老的爷爷,作为家中的长子,听到这话非常气愤,他说:“不行!绝对不能让我们瓜尔佳拉氏断子绝孙。”深夜,爷爷带着兄弟四人,趁哨兵不注意,一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翻越木板围子,再用腰带当拉绳把另一个人拉出来,就这样兄弟五人接连逃了出来。他们跑到黑龙江边,在树林中每人捡了根木头,放在腋下从小馒头山的三道壑洛处凫水过江。当他们游到黑龙江中心时,一阵枪响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原来是白俄兵发现了他们逃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开枪。五兄弟后来回忆说,当时怎么游过来的已经全然不知。毫无疑问,在那场灾难中,关老的爷爷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但侥幸躲过了白俄士兵的枪林弹雨,还平安凫水过了江。
劫后重生,落户法别拉
江东有家不能回,幸存的人们只好在黑龙江右岸沿江各村屯寻觅住处,重建家园。逃难人两手空空,一贫如洗,说是重新安家落户,实际只能随便找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将就住下。往昔的一家十几口人其乐融融,如今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兄弟五人跟随其他的幸存者开始向齐齐哈尔一带逃亡。祸不单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从天而降。五兄弟为了躲避瘟疫,只好继续奔波千余里路,辗转往回走,落户到石锦河以北的小三家子村。这里的土地已经撂荒,耕畜、农具、籽种都需要重新置备。在爷爷带领下,五兄弟从零开始,开垦近30垧(公顷)土地,生活就这样在艰难中逐渐起步。三年后,爷爷认为这里的土地上都是白桦树林,不适合耕种,秋后收成也不理想。兄弟五人打算骑着马返回黑龙江左岸的黄山屯,便将土地给了姓杨的村民。未曾想,沙俄军队仍驻在瑷珲城,江东有家不能回,他们只能遥望六十四屯的故土,虽近在咫尺,却一江难越。
绝望中,关老的爷爷决定独自一人寻找新的更适合居住的地方,其余四兄弟则再一次回到了小三家子村。爷爷骑马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看到满山遍野的榛子林,硕果压枝,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上风上水,特别适合耕种,这里就是法别拉。眼前的景象,再一次燃起了他对生活的希望。于是,他快马加鞭赶回小三家子村,叫上四个弟弟,兄弟们连夜来到了法别拉村。在法别拉村,兄弟连心,齐力务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活越来越好。后来,五兄弟都娶到了媳妇,各自成了家。
爷爷木工活做得非常好,家里的板仓就是爷爷亲手做的。他勤奋上进,再加上瓜尔佳拉氏属正黄旗,纯正的满族血统,经人介绍,娶了因伤去世的袁永山将军的远房侄女。关老小时候听父亲回忆,爷爷当年将奶奶娶进门后曾经说过:“以为娶了袁将军的侄女,能得个300两银子。结果清朝完蛋了,袁将军也去世了,她娘家什么也没得着。”但是爷爷对奶奶还是特别好。作为家里的主心骨,爷爷带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共同致富。就这样,老关家在法别拉村一待就是37年。
家道中落,族人各奔东西
爷爷有两个儿子:关玉增、关玉吉。关老的父亲关玉吉35岁那年,爷爷去世了。第二年,关老出生了。原以为关氏家族可以在法别拉村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永久居住。没想到就在关老出生的那一年,家族遭遇了变故。1940年春耕的时候,关老的大娘不知什么原因跳井了。大娘的娘家人开始跟关家打官司,官司最后的定论始终不得而知,但是大娘的尸体在关家停了21天。大娘下葬后,错过了春耕的重要时节,家里的大部分土地都已荒废。一时间,整个家族人心涣散,准备分家。关老听父亲说,爷爷的离世,已经让家族失去了主心骨,再加上大娘去世的事情,家族成员纷纷表示要带着家产各奔东西。于是,父亲带着奶奶、妈妈和我来到了张地营子乡霍尔沁村。
关银双老人撰写打印的书
当年分道扬镳的家族成员,也逐渐失去了联系。只有四爷爷的事情,长大以后关老听母亲说起过。分家后,四爷爷领着患有眼疾的四奶奶,带着孩子们来到了逊克县姚地营子村。在村子中的库尔滨河畔盖了一个房子,在那里依靠务农为生。抗日期间,东北抗联的两名战士,在姚地营子村隐蔽时曾经躲在四爷爷家。不料此事被日伪汉奸黄少甫发现,他立刻将这一情况报告给驻扎在姚地营子的日军的一个中队长。中队长派汉奸孟敬涛到四爷爷家暗自调查情况,他趁四爷爷下地干活的时候,溜进屋内,发现墙上悬挂的印有俄文的背带水壶,就带着水壶匆忙赶回了姚地营子。一天后,日军派人用黑布将四爷爷的头蒙住,强行带走了。日本人占领黑河后,在如今的黑河市王肃公园内安放了一台绞人机,绞碎的尸骨顺着地下通道便会直接流入黑龙江中。日本人将四爷爷带到了绞人机前,一把将他推下,绞死了四爷爷。现在,四爷爷的后人都居住在逊克县二道河子村,而当时四爷爷与东北抗联中队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家里印有俄文的背壶从何而来,后人不得而知。
后记:采访结束后,关银双老人与我们聊起了亚投行的形势。这让我们为之震惊,这样一个饱经沧桑、世代务农的老人竟然每天都坚持收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临走时,他向我们展示了他多年编写的一本书,书中大致介绍黑龙江的历史和人文地理。这本简易的书用A4纸打印,封面的纸已经泛黄,页脚也已经卷起来了。我随手翻了几页,看到第三部分是老人在2005年4月20日写的一篇文章《渴望回到我的故乡——何家山屯》,文笔虽朴实无华,却感人至深,透过文字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个普通的老人对祖国痛失国土的惋惜,感受到作为“庚子俄难”幸存者的后裔故土难离和叶落归根的复杂心情。
采访时间:2015年4月17日
采访地点:黑河市张地营子乡霍尔沁村
口述人:关银双,男,1940年出生,黑河市张地营子乡霍尔沁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