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身体与故事社会学(田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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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经叙事

(一)由“痛经”开始的月经叙事

哎,昨天不是第一天吗?又很冷,然后又出去做家教什么的。那个时候,我在地铁上突然就觉得挺累的。然后就(想到)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所以我就老被同学说我不爱惜自己这样的话。昨天刚好我又跟我妈打电话,我妈就跟我说,她说她好几次都想跟我说这方面(的事),就是说经期的时候你要怎么保护自己什么的,就比如说你洗澡啊什么的,每天都要清洗啊什么的,然后一定要勤换衣服和内裤什么的……唉,就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今天发现我就稍微走动一下,就那什么的……我痛得……上午就一直是胃疼,就是扯到胃疼了,我从来不会胃疼的。我昨天上午上课上了一半,我就实在是胃疼得受不了,我就想,天啊,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早上是不是吃食物中毒啦?

……

感觉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这种事确实跟保护自己有关系。你年轻的时候,也许,因为年轻的时候抵抗力比较强,然后你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你现在如果不好好保护自己,如果对自己不好,到你30岁之后,到时候你结婚生子,你才会知道年轻的时候保护自己的身体有多重要……

……没多想,反正我觉得,这两天脑袋里牢骚多着呢,就是女的,做女人就是挺辛苦的。而且因为我知道妇科病这样的(病)挺难受的。我有时听我妈说,就是下部会觉得特别痒,就是特别难受,我就无法想象那种感觉。我说就是因为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的嘛,以后生孩子会特痛苦。你说你身上掉一块肉下来,会不会很疼?然后,唉……反正就是不敢多想。以后还是得找一个好的老公,就是要特别特别疼你。因为,唉,确实很辛苦。

真的要找一个很好的肩膀给你靠一下,因为你爸妈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确实,我真的觉得这个很重要。我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就是上了研究生之后,我觉得我确实是比以前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好多,包括我处理事情啊,态度啊,也淡定了很多。然后我会把婚姻,把找男朋友,把结婚看作一个上纲上线的问题,看作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觉得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也不是说特别迫不及待,但我觉得还是一个很紧急的事情。现在我就已经20多岁了,因为我现在毕竟还没遇到,就是自己确实是(还没遇到),又懂我又特别好的人,然后青春又只有这几年,就在这几年当中确定了,然后就……我们班同学当中结婚的,这些都有了,有些都拿结婚证了。然后那个时候就想,我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唉,反正就是……平时我疼啊或者什么的,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什么。我就是一个人忍着……我还是很羡慕ZH啊,像她会有ZY(ZH的男朋友)在旁边守着她。然后也不是说你痛经的时候怎么样,而是说你这个问题牵涉到女性这方面,有相对生理上的弱势吧,然后,它毕竟牵涉到以后生孩子,你不可能要男的来帮你生孩子,所以这一点肯定就是决定了你以后的人生路,就是要付出很大一部分来给家庭的,否则的话,你就要去做一个事业(型)女性。我有同学就跟我说:“唉,他说我很女强人,他说什么女强人很少获得幸福,这就让我很不爽。”(访谈于2010,方怡本书中出现的所有被访者均已按照学术规范做了匿名处理。,23岁,硕士,城市)引言部分,有极个别过于重复或者有碍阅读的语句进行了删减,实际上的表述比所呈现的更为杂乱。


痛经是“月经”叙述中的常见内容。方怡的故事不是痛经中最厉害的,但是她对于月经的叙述是从痛经开始的。我暂且就以方怡的叙述片段作为故事的开始。

方怡的讲述发生在2010年某餐厅的一个角落,远处零零散散地坐着其他用餐者。这里的另一位讲述者与倾听者是我当时的硕士生刘熙,这是她为完成硕士论文接触的第一个访谈。作为我们当时正在开展的“身体社会学的经验研究”的内容之一,访谈之初,我们就研究的整体思路有过多次讨论,并沿循着探究“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身体”这个脉络出发设计了访谈提纲,侧重探讨女性对于月经的理解与生活实践。也可以说,这个谈话的大体方向是我们所设定的。就月经的主题而言,被访者的寻找并不是那么困难,既不是被访者已经攒好了一肚子的故事积极找上门来主动倾诉,也并非刘熙费很大力气、靠人脉关系去动员,她们都是在校学生,两人年龄也相仿。在这个研究场域里,最为直接的叙述产生于方怡和刘熙之间。

叙述是以刘熙的自由发散型提问开始的:“首先就是我突然跟你说到月经这个话题,你会想到什么?你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也是我们这一系列研究常见的访谈策略,试图以最小的干预、尽量开放式的语境挑起话题)。也由此首先引发了方怡的痛经叙述,恰巧前一天方怡刚来例假,正在经历痛经。之后的对话中,主要的叙述内容由方怡推进,刘熙作为访谈者基本上是以追问细节或者验证之前方怡的说法为主,只是在过程中,会继续以“除了刚才……还有什么……”的方式推进叙述。在个别地方,话题转折会比较强一点,对方怡没有主动提及的内容会加以提示,比如在聊及对于月经的评价、初潮情况、月经与性之间的关系等。这种情况下,双方参与故事创作的色彩会更加浓重一点。

从故事叙述本身来看,方怡的月经故事,从痛经经历开始之后,断断续续包含着这样的一些关键词:痛经、带动胃疼、自我保护与个人卫生的重要、来月经了不能做什么、被看见了会觉得不讲卫生、害羞、青春易逝、年老之后对健康的影响、妇科病、作为女人的不易、女性的生理弱势、找一个好老公的重要性、女性的家庭与事业。

访谈中的故事叙事与媒体中呈现的故事的最大不同之一,就在于它的缺乏完整性,以及逻辑上的来回反复与杂乱、矛盾。把方怡的叙述碎片进行排列组合,综合起来看,突出了“痛”这一身体感受。也因为“痛”,月经在个体的叙述中首先表现为一种切身的健康议题,而不是通常文化所设定的生殖能力的表现。换言之,月经的健康意义,在现代社会中,因为更为日常的切身存在,代替了曾经主导的生殖意义。或者说,月经作为生殖能力的象征,在女性的生活中往往被更为日常的身体感受(以及平日里处理带血的衣物、被单的麻烦)所超越。只是,“痛经”的话语乃至身体感受,具体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在不同时空与人群中,又是如何演变的呢?故事深处,处处是陷阱与契机,也时时暴露自己的研究短板;从个体的身体叙述出发,也呼唤更为广阔的历史与跨文化比较研究。

从“痛”的叙述开始,方怡至少在三个层次拼凑出自己的经血身体叙述。

第一个层次是健康,健康是首要的。健康,不仅仅联系到现在“痛”,且带动身体其他部位的痛(胃疼),还有对于未来的担忧,这种担忧以“当你老了之后……”的典型句式来表述:当你老了之后,各种病,包括妇科病都会找上门(不少人认为痛经也是妇科病之一种)。这也是很多长辈们对年轻女孩子的告诫。所以,不管现在怎样,经期都有不少健康方面的注意事项——不能干什么,这被认为是一个女人自我保护、对自己负责的重要内容。

第二个层次是个人卫生。个人卫生则不仅仅是自我所感受到的健康议题,也受到外来眼光的凝视。这也是方怡虽然认为经血与其他血液一样,但是因为其与隐私部位连接,如果弄脏了衣服和被单,会因为怕别人说“这个女孩不讲卫生”而产生羞耻感,经血“脏”的建构也在一种略微矛盾——试图证明自己觉得经血不脏,可是又觉得外人会认为脏——的叙述中被呈现。这种矛盾体的叙述,在70后、80后成长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女生中尤其常见(黄盈盈,2008)。

第三个层次是经历经期的女性,以及后续的一系列健康顾虑,在性别的框架下,也与弱势、女人不易的话语相连接。方怡,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个女强人型的,至少不是传统女性的那种气质;另一方面,对找一个好老公可以依赖、女性与家庭的连接方面,有着很强的认同。

方怡的故事要素,在访谈中还是比较常见的,只是组合方式和具体的表述有所差异。方怡是在校学生,其痛经以及对此的阐释,除了与切身的身体感受有关,还直接地与朋友的参照作用与母亲的叮嘱及母亲自己的经历有关系。或者说,这些重要她者是方怡故事叙述的建构因素之一。

这三个层次的故事要素,在更为广阔的现代社会中,在跨文化之中也并不鲜见。费侠莉(Charlotte Furth)在基于对中国台湾女性的分析中,曾追溯中医中有关经血与女性身体素质以及一系列身体禁忌之间的关系,佛教对于经期妇女不能进庙门的规制,以及这些文化意涵如何被儒家文化用于社会秩序的维护,强调生殖的意义;自20世纪70年代起,经由教育和公共卫生部门大力推广的以生物医学为导向的月经教育,则“启蒙”了中国台湾女性以西方科学的视角去理解月经(Furth and Ch'en,1992)。世界卫生组织的一项跨文化研究则显示,月经与健康之间的关系、月经的“脏”的建构、月经与女性弱势地位的关系并不仅仅存在于中医、儒家、佛教相关的建构之中,也存在于其他文化之中(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Task Force on Psychological Research in Family Planning, Special Programme of Research, Development and Research Training in Human Reproduction, 1981)。

相比于这些文献而言,儒家文化对于生殖意义的强调在方怡的个人故事中,并不凸显,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观念,而且在日常生活的层面更多地与中医文化及性别文化相连,经由母亲辈的言传身教以及公共教育与媒体的推广逐步地切身化。

有关月经的故事,也有基于不同的经历、体验与认识,讲述版本差异比较大,从而与方怡的叙述形成比较对抗式的女性身体话语的。比如另一位80后女孩方玖,经期间没有任何不适,也不避讳很多女性所谨慎遵守的一些规范(包括经期性行为)。


我可以去跑步,可以打球,可以吃辣的,可以吃凉的,如吃雪糕,可以洗澡……都不忌讳……(但房事呢?)那个,其实也不是很忌讳。我这样做过,然后,我觉得没太大影响,没影响。


相应的,她对于月经的认识也比较正面,认为“这是一件女人应该值得幸福和骄傲”的事情,因为:


它是代表你的青春活力,你知道吗?就是你是年轻的,你是年轻的身体,你才会子宫(膜)脱落,你才会有经血。那你老了呢?那你绝经了呢?它就不会来了呀!(访谈于2011年,方玖,20多岁)


方玖的骄傲感,结合后续的表述,更为朴素地来自与没有月经的女性的比较,是一种与“绝经”的想象相联系而产生的情感,更多地与“绝经”以及相应的衰老恐惧相伴随,而非直接来自“自主身体”的女权话语的影响。

访谈中,也有女性将生殖能力当作女人的一种生命力。这一观点尤其在人类学有关异文化月经意义的民族志论述中比较常见。例如Gottlieb在调查beng这个部落的时候,就一反人类学著作中对月经意义进行负面解读的常态,指出女性因月经获得的生殖能力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这是月经的积极意义(Gottlieb, 1982)。

与这些更加接近生活与身体体验的主体“积极”叙述相比较,在媒体以及一些论述类学术话语中,有关月经“脏的建构及相应的禁忌VS.正面的、骄傲的建构及无所顾忌”,则更容易被解释为身体的羞耻感与身体的自主性这两套话语的争夺战。英文的人类学文献,大部分集中在月经是否具有污染性这一点上(Gottlieb, 1982)。前期的学者更多偏向于将异文化中月经的含义和性别权力联系在一起,强调其负面意义;后期的学者开始对这一思路进行批判,并且通过对某些部落的考察发现,月经在原始文化中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例如作为生殖和生命力的象征或者体现出性别之间的合作平等(刘熙,2011)。对后一种身体自主性的挖掘,显然也与现代社会中女性主义的兴起有关联。

(二)因“绝经”而彰显的月经意义

如果说,初潮,作为生殖能力的开始在月经故事的叙述中并不显著,那么绝经作为生殖能力的结束则在叙述中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凸显了月经与女性身体的意义。这种凸显,很大程度上与女性对于青春消逝、身体衰弱、生命衰老的恐惧与哀叹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月经身体是与青春身体相联系的。“绝经”,成了衰老的标志。

对此,刘熙(2011)在硕士论文里,有一段这样的引述与分析。


由于绝经所带来的衰老意涵,月经也被当成了青春活力和年轻身体的标志(如F09)。绝经的痛苦根本在于其所象征的衰老及暮年的力不从心(F05)。而80后女性的母亲们也正好大多经历过或者正经历着绝经期,对母亲绝经经验的观察也越发加强了她们认为月经是年轻象征的观念。

“……其实比如说一个女的啊,你40岁绝经了,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你想啊,这就是说你老了,那你老了的话,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好……”(F05)


“她就是在绝经前后差别挺大的。就……迅速地衰老,我就觉得好像以前就一直认为我妈妈那个身体啊,各方面都特别好。虽然有点病,但还是觉得挺好的,但是……自从她绝经以后,我就觉得她衰老得特别快。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有它,每个月能正常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那它最好就永远不要绝经,那就代表我永远年轻,对不对?我是这么想的。不科学(笑)。”(F09)


如果说刘熙的写作涉足的还是80后年轻女性从母亲身上看到的“绝经”体验,因为对于衰老的恐惧而更加在乎月经的存在,那么,在另一项我们所开展的研究中,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女性则是从自己的更年期经历来叙述月经对于女性的意义,以及绝经意味着什么。有意思的是,或许是因为随着年龄、阅历增加而带来的身体观的改变,或许是因为无奈之下的生活策略,比起年轻时期对于绝经的恐惧式想象,实际经历了绝经期的年长女性反而能更加自然、积极地看待“绝经”与“更年期”。


问:那有的人会把绝经这件事看作女人衰老的标志,您怎么看呢?初中毕业,再婚,分居近一年,一儿一女,女儿和女婿(丁克)之前和阿姨及其老伴一起住,一年前阿姨搬出来一个人住。开垦“北大荒”时去东北待了15年,开运输车,回北京后在汽车工厂的设计科工作,50岁内退之后自己干过10年左右的装修(开车)。身体很健朗,烫卷的短发,灰色夹杂着金色,很精神。上身穿深红色的衬衣,下身穿黑白格子的裤子,一双花布鞋,紫色的手提包。总体来说,精神、开朗是许阿姨给我的第一印象,穿着在老年人中虽然不能说很时尚,但是算比较讲究的。

答:我绝经得比较晚,我可能都到55岁了。

问:那算很晚的了。

答:嗯,很晚的了,55岁可能还过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像更年期,我就觉得很正常,我也没觉得什么不舒服,什么耍脾气,完全没有,就觉得很自然地过去了。所以我觉得绝经就是很自然的事,这女的嘛,肯定都得到这步,所以就得顺其自然。你要是觉得,哎呀,我怎么这个了,我怎么那个了,自己给自己添麻烦、找苦恼,所以就觉得人就是这样,你真是到这个年龄了,你觉得有时候是不是到更年期了,我觉得,你就得有意识地去克服这些问题,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就过去了。

问:您是跑装修,那时候特别忙,所以……

答:对,那时候特别忙,而且我这人做事也是挺认真的,从来不坑人,你说这装修完了没有说是再回来找我的,说“老许,你这不行,得给我返修”,没有。我宁愿自己少赚钱,我得把这材料、工人给弄到位,得弄好,所以你装修的质量实际上就是在这装修的过程中,这过程很重要,得把握质量。

问:那您觉得绝经以后,身体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答:哎呀,说实在的,哪些方面的变化啊?

问:就是您感受到的,身体各方面的变化都可以(聊)。

答:我呢,倒是挺高兴的,每个月不来了,好。因为我每个月的来的时候,可能来得比较多,垫一层又一层,有时候把床单弄脏了,还都得赶快洗,都得换上。出去不方便,也得塞得厚厚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厕所换。所以我觉得很麻烦,我就觉得挺高兴,没有了。

问:那您原先会痛经吗?

答:我在兵团的时候有过。

问:那平时不会,是吧?

答:不会,就有那么两次。

问:有种说法是没了之后就会老得比较快,您有这种感受吗?

答:绝经以后,离开单位以后我都很少检查妇科了,有一次我女儿说,“妈,都这么多年,你去检查一次吧”。后来我去了,还就是前几年,可能是65岁吧,或者66(岁)了。检查完以后,两个医生啊,在人民医院,这两个医生互相看一眼,然后说,“哎哟,她这个年龄怎么还会这样”,给我吓一跳,我说有什么不好,我说怎么了,他们说“挺好挺好,这个年龄还有这么多那个……”就伸到里头检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异物碰到我里边了,就出了好多水,所以他们俩就觉得挺惊奇的,这个年龄了还能这样。可能我觉得这个医生要是这么说吧,我觉得这俩医生实际有一个年龄挺大的了,都40多岁了,应该是很有经验的了,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应该不那么少(人),我觉得应该是挺多人的吧。

问:您没有和朋友聊过这个吗?知道她们什么情况吗?

答:我听过有人说没有这个……就是我们兵团的人呢,她们就说,就是早就不在一块了,就是分房分床,就是好长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这个想法。

问:那您的朋友当时绝经也好,更年期也好,她们有没有什么反应?

答:有啊,有好多人都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就是说发火就发火,发完以后才想到,自己这个无名火,而且还是自己的错误,有人就是这样。其实女同志这一段,要是没有一个好的人在你身边,儿女啊,或者是你的爱人啊,他们要是不能理解你这个,也是挺痛苦的,我觉得。我听她们讲,有的就跟病了一场似的。

问:这么严重?

答:有的特别严重,所以我就觉得自己要尽早做好思想的预防,可能会好一些,女同志也是,你不能任它。我就觉得这更年期就是女同志应该有的,就是怎么怎么样,我就觉得不能这么想。

问:您说要做好预防,那您当时是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答:因为月经它也不是一下子就没了,它到最后,我到55岁那时候,就觉得一个月有时候来一点,有时候过了两个月又来一点,它是逐渐逐渐地,这时候你就肯定想到。我就觉得没什么,这怕什么呢,这就是很自然的事,你肯定要过,都要过。你就是好好地过,你与其乱闹、乱折腾,不如好好地过呀,有的人甚至在那个阶段还得了神经病,得精神病的都有。(2015,许阿姨,68岁)


以上的对话发生在20多岁的女学生与68岁的许阿姨之间。场景是:2015年某个下午,在人大1958咖啡厅的小包间,比较安静,周边没有其他客人。许阿姨大部分时间都是谈得兴致勃勃的,只是在最后15分钟有一位男士入座隔壁餐桌,明显影响了谈论的语调和兴致。

许阿姨是我们在办会议活动时(老年知性论坛),其中一位参加者介绍的。事前有通过电话,大概了解了要访的内容。因为年龄的悬殊,学生采取的策略是以请教式的方式来推进聊天。只是,与之前刘熙对于80后年轻女性的月经研究相比,这次的研究是以老年女性的身体与性为主,因此愿意接受访谈的女性,不敢说一定比大部分女性要更能积极自主地看待身体与性,至少在认识上对于性的议题不太避讳,对于身体与性的态度至少不是很负面的。

参与访谈的学生是周柯含,她选择参与的身体研究系列是关于老年女性的身体与性。这也是她为完成硕士研究的第一个访谈。她对于许阿姨的个人经历及第一印象是这样记录的:


许阿姨的绝经体验不能说是最典型的,从她对于周围其他人的叙述来看(包括朋友,也包括医生的反应),她也是比较特别的。但是,这个个例的叙述中,有不少有关“绝经”的故事要素及社会文本值得分析。

“顺其自然”是许阿姨绝经叙述中的核心。绝经与女人衰老之间的关系是学生根据常见的认识首先提出来的。在许阿姨的叙述中,所谓自然,指的是没有身体与心理上的异常反应(阴道分泌液的减少、出汗、失眠、燥热、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发火,严重的甚至有得神经病的)。这种对身体“顺其自然”的认识,与她自己的体质(“文化大革命”之前,家境好,母亲很注意他们几个孩子的身体情况,自己现在也开始锻炼身体,看中医去湿寒,但是还是觉得自己不是很注意身体)及年轻时的生活经历(很累,干过很多活)有关,也与其年轻时觉得月经麻烦有关,更与她觉得既然女人都要过这一关,与其与身体相抵抗,不如积极地去顺应这种策略式认识有关。心理上有准备,思想上做好预防,让自己忙起来,这样一来,许阿姨很顺利地度过了更年期。在许阿姨的叙述中,绝经与身体老化的关系也不是那么紧密。相比于另外一些女性被访者,她对于身体老化的恐惧也没有那么强。

“顺其自然”同时对抗了我们通常所认为、已经被现代文化所建构的绝经作为女性身体的生理转折点、身体会出现明显异常反应的流行版本。在这个流行版本中,“更年期”是自然的,更年期的反常反应也是正常现象,是人们所理解和体谅的,但也是污名化的(如骂人不可理喻时,甩出一句:更年期妇女)。这个流行版本在许阿姨的叙述中也是在场的,只是出现在聊起其他人的经历与反应之时。

“绝经”与更年期,在西方现代医学的建构之下所流行的叙述版本,与许阿姨的身体故事是不一样的。在这个个体的叙述情境中,我也不觉得许阿姨是直接受到了女性主义话语的洗礼,其更多的是来自生活经历与生活策略。当然,这种生活经历同时多多少少是与媒体及现代生活方式相联系的。

许阿姨对于身体的认识不是那么“自然”,而是经历过转折。在叙事后面,她提及自己其实是后来才开始注意身体的,而且逐步形成了这样一种认识:觉得人的身体有自己修复的能力,“特别是老年,只要你精心地去注意,去修理,它能够恢复到年轻时的那样”。在她的叙述里,这种认识恰恰是在使用微信这种现代技术之后,朋友能经常聊天时才得以形成的,后来经过自己的体验(比如游泳之后觉得心脏好了,调补身体后感冒少了)加以验证与强化。因此,其“自然而然”其实并不自然,也是在生活中的一种建构,这种建构既烙上了政治、经济、文化因素的印迹,也是经过个体进行策略性加工的结果,正如周柯含(2016)在硕士论文中的表述:


我们把身体功能随年龄增长而衰退的过程称为“老化”,这虽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但却因各种社会因素的介入而成为展现权力运作过程的舞台。正如福柯带给我们的启示,由“非自然”的因素所建构出的“自然”,是需要被剖析、揭露和反思的。尤其在面对“老化”这样一个不置可否的生命现象时,人们更容易投身于一套“顺其自然”的身体管理模式,并勾勒出一个老年人的理想形象,但事实上,人们如何面对老化的过程、如何选择老化的策略,都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更确切地说,“顺其自然”本身就是一个被建构出来的概念,我在文中的分析已经展现了一些老年女性是如何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力量的交融中打造出一套“顺其自然”且“理所应当”的身体实践方式。需要指出的是,福柯对主体能动性的关注并不多,但我在老年女性的身上却明显看到了主体与权力的对抗。即使是用另一套被建构出来的话语来挑战关于“老”的规范(比如以女性的身份来消解老的负面意义),也是经过个体加工后的结果。因此,我认为在剖析老化身体“自然”常态背后的建构力量时,也不能忽视个体能动性所发挥的作用。


许阿姨的叙述与前面方怡的叙述比较,除了一个重点在绝经,一个在痛经,还很强烈地体现出因为年龄与人生阅历的不同所带来的表述差异。尚在经历校园生活的方怡,显然没有像许阿姨这样,因为15年的“北大荒”生活、婚育及家庭生活而在叙述中夹带很丰富、复杂的身体记忆。

许阿姨的“绝经”故事,在其他的老年女性访谈者中也有出现,虽然细节不尽相同。已有研究也有发现,与年轻女性相比,经历了绝经的女性对待绝经的态度要更加积极乐观,她们并没有把绝经看成一种痛苦的体验(Neugarten, et al., 1963; Cate and Corbin, 1992),只是,在现代医学或男权文化的建构下,女性的绝经故事更多地以消极想象而出现,曾经的经血魔力与生殖崇拜,被精子崇拜所替代;经血的身体更多地以月经与生理弱势、绝经与身体衰老的消极建构而呈现,并影响着社会的主流认识。吴小英通过对更年期话语的解读,指出更年期与其说是一种纯粹的女性生理现象,不如说它是社会文化的性别化建构的产物(吴小英,2013)。再比如,洛克在有关日本女性绝经的研究中,对于流行于欧美的绝经话语进行过批判式的分析,在批判绝经作为女性生理的普遍一致性反应的同时,开启了绝经的主体感受、地方生物学与跨文化研究的另一类叙述版本(Lock, 1994; Lock and Kaufert, 2001)。Cohen(1998)对于印度文化中“老龄”的解构式人类学经典研究更是挑战了我们惯有的对年龄的认识。只是,来自生活,来自非西方医学话语、非生殖中心论的更为积极的与身体自然观的绝经故事,依然有待挖掘与流传。

在绝经的故事中,还有一个面向是经常被大众所忽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否定式地进行文化建构的,那就是:绝经不仅仅意味着生殖能力的结束,也意味着“性”的结束。但是这一点,在许阿姨的个人叙述中被极大地挑战了。这种挑战,也是经历过转折变化的。


问:一般情况下,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年轻的身体是性生活的前提,一方面是觉得老了之后体力跟不上,还有一方面可能觉得年轻的身体才有性的吸引力,才性感。您怎么看这个想法?

答:就提到这儿了啊(笑)。我觉得不是,我觉得这个性啊,跟年龄没关系……我也看了一些书什么的,您看男同志到临死的时候,最后一口气他还勃起呢,女同志其实也一样。女同志就是你真正遇到好的人,或者你所喜欢的,这感觉就不一样,不是说见谁都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不是……哎呀,其实我跟我们那口子早就没有了,他那时候身体不好,身体不好他也没这要求……40来岁吧,40多,他就没有这种气力啊什么的,后来他这样,我就不会使劲地要求他怎么怎么样,后来有一段我在我儿子那儿看我孙女,从她两岁一直看到六岁,待了四年。我回去以后呢也觉得挺别扭。他那脾气也不会跟你说一点贴心的话,从来没有……我就老教育我女儿,你作为一个女同志,一定要清楚自己在社会和家庭的位置,我说这个家庭啊还是男性为主,你再有能耐,给这个家庭创造出多少东西来,多少财富来,这男的还是觉得他就是一家之主,户口簿上都是男的是户主,我就老跟我女儿讲……

(40多岁以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我就是再也不想这些事了。女同志要不想这些事啊,她就是不想,她就没有这个感觉了,可是你真是遇到一个男的,觉得这个男的处处关心你,你还就是想,就有这感觉、这要求……

后来我呢是看书,也是日本的一些书,日本呢比较开放,然后呢有朋友给介绍,就说你买点那个玩具,就是成人的玩具。我就买了点成人的玩具。我觉得跟年轻的时候都一样,我放了这么多年了,十多年了,然后我就觉得照样,我就还能有这兴趣,有这想法。不都说是有G点吗,而且我也没看过别人这样,反正我这人在这方面可能有点特殊。就是因为我想起来我小的时候,女同学要是碰到男同志的一些什么事情,人家都是无所谓,就我特别爱害羞,特别爱脸红,可能就比较敏感。那医生不就说嘛,我怎么还能这样啊,我就觉得我里头那个还很多,而且也能一直有(高潮)……

问:您什么时候开始用那些玩具的?

答:不到一年吧。

问:您朋友当时怎么给您介绍这个事的呢?

答:就说你身体那么好,应该你这方面能行,我说我从来就封闭自己了,再不考虑了。她说那哪行啊,她说(性)对你精神啊,各方面都有好处,皮肤啊什么的,说激素嘛。我也是看了一些书,后来才买的,才知道还是得有性,还是可以。我觉得女同志老了以后,这些方面还是和国外不一样,好多问题好像一说就老不正经了(笑),就觉得不正经。实际上我倒觉得不是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东西跟思想是紧密结合的,我觉得不是说见谁都那什么,那不可能的,他激发不了你这个兴趣。

问:那您用玩具,主要是您朋友说的那种对身体好,还是说重新有了对性的兴趣?

答:都有。

问:那是怎么重新又有了对性的兴趣和欲望?

答:怎么重新有这个啊……不说吧(笑)。

问:好好好,那您用这个现在的频率是?

答:一个礼拜有两次。

问:现在吗?

答:我觉得这个东西好像是很多人不理解,实际上我觉得这个确实没什么,因为不是乱来。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还得是两颗心,你必须得有这个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我觉得还是不会……

问:那请教一下,您的玩具是有一种还是?

答:我觉得这玩具最起码有两种,我觉得有一种是外围的,短一点,有一种就是比较逼真的,长一点。实际上原来呀,我真是觉得我不可能了,因为我就从来没想过了,我也不想。而且我们这个朋友圈里边,有的人也表示我,我也不……就觉得不可能,我也没想过自己能够这样,跟年轻时候一样。

……

问:您当初朋友推荐的时候您就能接受,还是说先思考了一段时间?

答:对,也是不愿意,而且那时候我还跟我老伴住一个房间,就两张床,我说这怎么弄啊,这没法弄。所以我就觉得夫妻两个如果说不到一起,感情也不是那么深,我觉得在一块生活实际上倒不是一件好事,好多地方都挺别扭的……

问:那您是在您和老伴分开以后,才开始用玩具的吗?

答:对。

问:那您当时是不是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后来是怎么想通的呀?

答:后来我就想这医生说我,都这年龄怎么还能这样好,那我就看看。

问:那是在网上买的吗?还是在?

答:我就在店里面买的(笑),是不好意思,头一回进去,从来没进去过。

问:那当时是直接说我要什么样的,还是让人家给您介绍?

答:介绍,都不懂。我就想介绍给我那同志,这么个小玩意这怎么用啊,那么细,我就是不懂的。实际上不懂,因为我爱人也是一个傻瓜不是吗,他更不懂,怎么样能够让这个女同志兴致能起来,不明白。我说幸亏我到老了明白了,要不然(笑)这一辈子白活了,真是这样。我就感受的是什么呀,不遇到这朋友就瞎了,我自己身体的构造我都不知道,就是这个器官到底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因为你想想我自己,我脸上都不照镜子,后来我一照,我知道了。我还写了一个那什么,就我看到了以后,我就觉得像一个山谷似的,开可以开得那么透彻,闭合也闭合得那么严紧……年轻人更活跃一些。而且像我们那时候的教育,我不是说嘛,连自己什么构造都不知道,就好像是一个雷区似的,都很少摄入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思想才不活跃啊,就像我跟你说的我爱人,你打死他他也不敢这么去做啊(笑),他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所以像你说的敢不敢跟家里人讲,那还是有顾虑啊……


性的话题,是学生先挑起来的,性感的老年身体,也是我们在研究之初所设计的试图寻找的内容。许阿姨对于讲述老年女性的性故事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因此除了中间几个细节不太愿意提及,大部分情况下谈话比较顺利,只是在对话过程中,学生的提问、提示、推动会比较多一些。

把碎片化的信息进行整合的话,这个故事梗概大概是这样的。

许阿姨对于自己的丈夫不是太满意,在40多岁的时候就不再过性生活。生活经历也形塑了她对于男女关系、男女地位的认识,尤其是对于男女不平等的关注。许阿姨对于性的欲望,经历过一个从“不想”到“想”的阶段,其间一位女性朋友的启发则是关键性的,医生认为她的身体很好(即便绝经了,水还是很多)更加激发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探索——性工具的使用,一周两次,经常可以达到高潮。当然,还有书本的功能。所以,在许阿姨现在的认识里,年龄不是一个问题,关键在于认识。她也因此感慨自己那一代人性知识、身体知识的缺乏带来的遗憾。

许阿姨,还有其他好几位被访者对于老年之性的个体叙述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主流文化对于年龄、性别、身体与性之间关系的消极建构(老年女性几乎等于无性人,绝经带来身体老化,也带来女性的无性化)。她们以自己的身体感受与生活经验来对已有文化的负面认识进行反向的建构(周柯含,2016)。

虽然细节有差,但是性/别文化、社会规范、人际关系等对于“绝经”故事的构建作用,也是不少研究文献试图挑战的。研究者们试图挑战绝经后无性的认识及其生物学基础,从而改写女性的绝经故事以及老年女性的性故事。比如,有研究通过对3302名女性的追踪调查发现,绝经并不会直接对性交频率、身体愉悦和伴侣关系的满意度产生影响,而是通过与其他因素的结合(比如禁欲的心理、伴侣关系、男女之性的不同文化建构)才发挥作用。女性自己在谈论绝经给其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时,也更多地强调社会层面和文化层面的问题,非生理方面的困扰(Winterich and Umberson, 1999)。

在另一个方向上,性对于延缓身体的衰老的积极作用也在个体的叙述中被不断地挖掘。尤其是一位唐阿姨的叙述,更加正面地构建了性之于老年身体的积极作用。


我一直能让自己保持性的这种比较旺盛的状态,愉悦,它就激活了我身体上的许多别的……神经啊,经络啊,细胞啊。我觉得我每次来快感,那种经络震撼到全身,我觉得这真的是中医上说的那种一通百通的那种感觉,让我体验到了,何乐而不为呢,对吧?而且这样对身体就很好,我就感觉到了,那种高潮,那种快感,真的是向周围的那种发射的那种感觉——太爽了,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达到的,我所接触的人很少有我这种体验,她们说像笑话一样的。(2016,唐阿姨,58岁)


老年身体与性的积极构建,并不似表述中那么自然而然,与文化(或者说某种反文化)与个体感受的选择性交互作用是分不开的,即,主体在生活中如何选择性地挖掘与建构对自己有利的性脚本(Gagnon and Simon, 1973),以便更为积极地对抗衰老、提高老年生活的质量。周柯含认为,性之于身体的作用在于其揭示健康程度和延缓衰老过程的功能。虽然这两种功能都属于生理的范畴,但其显现和利用并不是受医学知识所控,而是更多地依赖于社会中的流行话语和个人的身体感受。这意味着,性的某些积极意义在身体老化的过程中被“人为地”挖掘和建构,性是否真的具备上述功能并不重要,因为老年女性对这些功能的想象足以影响其行为选择。与此同时,她们在性实践中的身体感受会反过来巩固其之前的预期,性之于身体的正功能就在这样的过程中被形塑和凸显(周柯含,2016)。我的感觉是,对于相当一部分女性来说,反而到了老年才有更大的可能摆脱原有家庭与性别文化的束缚,开始更为自主地打造性感的身体、寻找积极的生活。

在前面许阿姨的叙述中,还有一些内容被隐藏在“还是别说了吧”的那个角落。讲述中不愿被提及的部分,显然也是故事社会学中很重要的分析内容:什么内容被忽略?为什么不愿意讲述?

根据上下文,在我的认识与推测里面,不愿被讲述的内容很可能涉及婚外性,或者不一定有实际性关系,而是有心仪、暗恋的对象。这部分内容或者因为涉及他者,或者因为对于“婚外恋”的道德评判要远远强于个体使用性玩具,而没有出现在故事中。许阿姨在讲述中,多次提及对于“乱”的理解以及不认同,婚外、多性伴属于许阿姨所理解的“乱”的范畴之内。

还有一个缺场内容是有关具体的性感受的描述。这些内容的缺席,在许阿姨这里,一则是因为环境的影响(隔壁桌来了一个男的,影响了谈话的兴致),二则也跟话题的性质有关,即这种体验本身并不容易被讲述,相比于不愿意说,更大的可能性是“不知道怎么说”(黄盈盈,2017)。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跳出研究的语境,老年女性的故事,不管是绝经故事,还是性的故事,在现有的性别文化,以及年龄与性关系的想象与规训中都是缺席的。只是在最近几年,因为性病的传播,才使得老年男性(尤其是老年嫖客)的性经由公共卫生部门的呼吁,加上媒体对于性议题的吸引眼球式助力,在老龄化社会到来的社会背景之下逐步进入更多人的视野。遗憾的是,这些关注虽然不乏“关心老人”的情怀,但基本以担忧与负面评判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