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重生:三个震撼人心的故事(中国灾害社会心理工作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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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引子 震中映秀

1.映秀之殇

斯情斯景,永成追忆!

至亲的人,从此阴阳相隔。

死亡的感觉是怎样的?

他要让她体面地离开,这是他能为她做到的——最后的温柔。

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有这些可爱的孩子,

能像岷江岸边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嫣然怒放啊!

∗ ∗ ∗

“旭日东升,河道弯曲,映照出秀美的风光。”

因之得名的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阳光闪耀,花满原野,深谷中奔出的溪流,合着五月的节拍,奔腾升涨,远远地点染着葱郁的山间丛林。

涉渔子溪,转香樟坡,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映秀镇中心小学(由于乡村地区初级教育撤点并校的推行,映秀镇中心小学于2008年更改为汶川县映秀小学,为行文方便,下文均简称映秀小学),诗意正在迎春花的枝头清澄绽放。被束缚了一冬的鸟儿,一次又一次地掠过迎风猎猎的国旗,在琅琅的读书声中,冲向天空,将春天的静谧散布空中。

假如逢上一场淅沥的细雨,一切便更清晰可辨了。渔子溪上刚刚还如水泡般跳跃的小小圆点,只是在一丝朝霞透进映秀时,便幻化成一缕缕蒸汽般的水雾袅袅上升。远处的群山,近处的花草,还有孩子们的笑脸,被这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春的气象。

在这样的气象里,晨光将整个映秀照亮。

在这样的明朗里,日子穿越高山、河谷、心尖,在高空里牵引出幸福的模样。

映秀镇和映秀小学只需停顿在这样的气息里,停顿在春天清新的光线和明亮的事实里,停顿在清晰可辨的平凡生活的深处,静静观望,生活便会如丝绸般平滑顺畅地向前铺陈,年岁也会波澜不惊地进入新一轮的饱满、幸福和新奇中。

“孩子们,上课了!”

突然,一声痛楚而悲怆的呼喊,像平地起的惊雷,裹挟着无尽的绝望,惊飞了掠着溪水低翔的蜻蜓,直剌剌地,撕裂了五月的湛蓝天空。瞬间又像被山里清亮的日头痛击到,反弹回来,踉跄着撞上泥石成痕的香樟坡,撞上水流浑黄的渔子溪,撞上满目疮痍的映秀镇,撞上悬在旗杆上的国旗,撞上摇摇欲坠的映秀小学仅存的危楼……突兀着,悲凉着,在绝望的人们心头回荡。

这本是人间的5月啊!大地刚刚挥洒出新的光辉,粼粼的溪流带来白色的浪花,葱绿的河谷因春天的雨又迎来新的生机。可是,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大地在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地底10公里处的爆裂,三秒钟之内,昔日风景如画的小镇,瞬间便只剩断壁残垣,再也找不出完整的房屋。之后,同样的痛疼在更多的地方,地震波沿着龙门山脉肆虐,100秒内,划开一道130公里长的创伤,自西南而东北,汶川县、北川县、青川县,瞬间成为绝唱。斯情斯景,永成追忆。

在映秀小学,一瞬间,眼睛能看见的,只剩昏黄的烟尘,以及几近全部倒塌的校舍,完好的设施只剩下旗杆。耳朵能听见的,先是静,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哗啦啦,房屋倒塌,轰隆隆,山体滑落,大地裂开又合上的碰撞,还有让人顿时毛骨悚然的哭号……

“我的娃娃们,我可怜的娃娃啊!”

突然,又一声凄厉的哀号,在慌乱的脚步和处处触目惊心的残垣里,让生命的永恒和转逝即逝的脆弱,验证成令人不可违拗的痛彻心扉的宿命。

教学楼的废墟上,抬出了72具小学生的遗体,还有150名长眠其间。在废墟下陪伴孩子们的,是中心小学的20名老师。只有少数几位遇难老师的遗体被找到,在他们的怀抱里、臂膀下,都藏着一个到几个孩子,一些孩子因此获救。

2008年5月15日,地震的第四天,当上海消防队的生命探测仪再也探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后,学校实施了爆破。尘埃落定后,校园一片死寂。想要最后看一眼的人们,仿佛被这死寂钉在了地上。

飘扬的红旗下,双眼红肿的谭国强校长,嘴角牵过一丝褶痕。这个满头乌发一夜花白的小学校长,衣服领口和胸部沾染的斑斑血迹已经发黑变暗。他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只是冲另外两个老师无力地伸了伸手。初遇地震的那声对娃娃们的痛苦呼唤,似乎使他耗尽了心力。虽然在合力救出那名叫尹琼的26岁女教师时,他们还心存太多期冀。

刘忠能老师和苏成刚老师无言地走上前来,三个男人的手,就那样紧紧地交叠在了一起。才几天的工夫,皲裂的伤口已让人难以相信这是桃李之师的双手。就是这几双手,救出了许多孩子,却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每天晚上,从不喝酒的他们,却要喝上一斤白酒才能小眯一会。但是,眼睛一闭,亲人与孩子们的呼救声,便声声萦绕。

看着三个男人悲凄的脸和眼,不远处的董雪峰老师,嘴角牵动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又滚了下来。

家园被撕裂时,他原本是抱有幻想的,他本能地以为妻子和孩子能逃过地震。可是,第一次清点人数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他们,他的心“咯噔”一沉。可他宽慰自己,或许他们只是困在哪一个角落里了,随着救援的展开,也许可以找到他们。在那样的情势下,他没有办法离开,他必须拼命地去救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每一个生命。他必须不停地挖,整个人近乎疯了似的拼命地挖,只有那样,那些还在废墟里残喘着的孩子,那些还留有余息的稚弱的生命,才有可能早些回到近乎崩溃和绝望的亲人身边。

可他的妻子和儿子呢?他们离他有多远?他们何时才能重回朗朗晴天?他们是否有过抱怨?抱怨丈夫和父亲的目光掠过压在他们身上的断壁残垣、砖瓦泥块,拼命地去挖,只为尽到为人师者的职责和本分,却忘了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忘了他们是骨筋相连的亲人,忘记了他们在黑暗的废墟里,也在等待那双温暖的可以触摸到的双手。

可是,他是老师,他舍弃不下黑暗里哭泣着的孩子们,即使那些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怕是等不到被救出的奇迹。在那个时刻,他能做到的,只是本能地大义“避”亲!

他在废墟上不停地奔跑、抢救、挖掘。猛一回头,看到医生正在抢救一个刚抬出来的孩子。他的腿一软,他知道,儿子回来了,回到他热爱的世界里了。那身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在灰蒙而苍凉的天底下,似乎跳跃着活力和生机的黑白相间的运动衣,是为了儿子的演讲比赛,妻子特意给买的新衣。

面无血色的儿子就那样躺在那儿,他整个人差点跪了下去。他开始幻想,幻想儿子只是昏过去了。可是,儿子的胸是凹陷下去的。他不停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抱着他,他感觉到儿子的头和脸还有温度,他不相信几个小时前还背着书包冲他回头灿烂一笑的儿子,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问:“爸爸,我在课堂上,是叫你老师还是爸爸呢?”

两个至亲的人,从此阴阳相隔。

他猜想儿子是窒息而死的,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他都在想:如果是他在里面被压着,也是窒息而死,死亡的感觉是怎样?可是,他想不到答案。他只是痛恨上苍为什么不能多给儿子5秒钟的时间。哪怕再多5秒钟,儿子也许就能跑出来,儿子跑得快在学校里是有点小名声的。而且,他是在楼梯间被挖出来的。楼梯距离广阔的天地,只是几步之遥。可是,在楼梯间被挖出来的孩子最多,足足80个,每个孩子的样子都让人触目惊心。

大灾难的巨轮一瞬间便辗碎了一张张曾经生动的面孔,巨轮过后的印痕与死亡的气息却永远地烙印在了幸存者的生命当中,如末日般的恐惧、麻木、绝望、愤怒、孤单,以及悲哀,伴随着一幕幕悲惨的影像停留在5月的黑影里,成为永生的疼痛。

是啊,这样的疼痛刘忠能同样能懂。地震10天后,他才在废墟里见到自己的儿子。整整10天啊,儿子就像熟睡了一般,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是完完整整的尸体,没有任何损伤。当时瘫倒在废墟上的刘忠能,心里充满了自责:儿子是不是当时并没有被压着?他躲藏的地方是不是还有空间?只是,他们没有去救到。他是不是一直坚持到地震后的两三天才离去?刚刚6岁的孩子啊,是不是在废墟的下面,一直渴望自己的爸爸妈妈能来救他?是的,刘忠能看到的儿子的表情就是这么想的,就在渴望、希望自己的爸妈去救他。而这,将成为刘忠能终生对自己的谴责。

妻子被埋许多天的苏成刚,已经救出许多孩子的苏成刚,用他最后的力气哀求正在努力将妻子挖出的救援队伍:“不要碰坏她啦,不要碰坏她啦。”妻子重回天地的那一瞬间,他哭得很无力,他想扑过去,他想去抱住她,可是,那样的情形里,他被人死死地拉住。情绪稍微平静,他将她放到一张被砸坏的床上,他在废墟里找到一床较新的床单,他要让她体面地离开,这是他能为她做到的——最后的温柔。

在黑暗中,他们点燃一堆堆希望的火,只为告诉黑暗和废墟里还活着的孩子们,老师和你们同在,老师就是这死寂的废墟上希望的火花。

灾难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这些老师知道,本能地知道,假如现在上天能给他们一对飞翔的翅膀,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背起学生一起高飞——

不再害怕飞石,

不再担心滑坡,

不用走很远很远的山路,

也不用愁无家可归。

不用怕不用怕,

老师和你们在一起,

暴雨会过去,

黑暗会过去,

饥饿和疼痛也会过去,

飞翔的姿势很轻,

脚底不会起血泡。

死者安息,生者坚强!这是一句多么空洞却又最能宽慰人的口号啊!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有这些可爱的孩子,能像岷江岸边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嫣然怒放啊!

此时,这样的几个人就那样无言地站在红旗下,像要完成一种仪式,一种向映秀小学的老师和孩子们告别的仪式,向映秀的春天告别的仪式。他们脸上的悲哀已看不出太多的层次,但空洞而无望的双眼里,却微波般泛着皲裂的内心的疼痛。

2008年5月19日14时28分,地震后的第七天,凄厉的汽笛声破空而来,全国人民为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者默哀三分钟。这是中国人用自己的方式对死者“头七”的祭奠。那一刻,依然还试图努力在死寂中寻找生命奇迹的人们再次低下了头。三分钟的默哀,如何换得回曾经极具灵气、曾经延展遐迩的逝去的生命啊?在场的一位母亲泪如雨下,仿佛误入歧路,再也寻不回春天的温情和神奇。

就这样,2008年5月12日,映秀一下子揪住了整个世界的心,九州大地,外域异邦,所有目光都焦灼而痛切地投向这里。疼惜、忧虑、伤痛、祈祷、祝福……在这样的举世遥望、牵挂和怜惜中,映秀中心小学里逝去的老师和孩子们,以最仓皇的姿态、最惨烈的代价,结束了自己生命里的春天。那些原本平静延伸着的幸福的轨迹,瞬间被改变。

如果没有这场地震,谭国强、董雪峰、刘忠能、苏成刚,还有……这些普普通通的老师、别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们的生活该是何等的幸福。虽然夫妻间偶有争吵,孩子也偶有调皮,老人们也会偶尔伤风感冒,但这都是生活中能抗拒的小打小闹,并不足以妨碍他们的幸福。

可是,万物的安息,却并不如田野的沉寂、枯叶消失在土地的远处那般简单。也并不是只要四季轮回春夏更迭那样自然便可亘古不变。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那一刻,感觉一下子就完了。生活再也没有任何幸福和希望可言。”

幸福是什么?

《新华字典》解释说:幸福就是生活、境遇称心如意。英文却没有“幸福”这样一个概念。要把“幸福”翻译成英文,须用一连串的英文词汇才会勉强把幸福的概念解释清楚。

事实上,由于人的经历、追求和社会地位的不同,对幸福的感受千差万别。幸福或许是一种愉悦、知足、淡定的心境;或许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出有人敬、居有人侍的生活。但对灾后重生的映秀人而言,幸福就是已经失去的、每当想起就会深深留恋的过去;幸福就是曾受重创但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无限憧憬;幸福还是现在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没有一点波澜的、与亲人们待在一起的日子。

地处四川省汶川县城南部的映秀镇,虽说是因1964年建成历史上的第一座水电站后,才于1984年设镇以驻。之前于1958年成立映秀公社,1980年置名映秀乡。但这座年轻到只能用葱茏来形容的新镇,在中国的历史上,却有据可查。追溯到咸丰年间,有《志书》曰:“明代属汶川县东界里,清属下水里。咸丰时建映秀团,下辖7甲。”此“映秀团”,即是今日映秀镇的前身。

历史上的“映秀团”据说美极了!

四周群山环拢,渔子溪河和岷江穿境内而过,映秀团就像是被一只巨手擎在心间的那颗珍珠,方寸之间,草丰林茂,飞鸟回还,山清水秀,相映生辉。

沿江一侧遍布耕地,夏风吹来,云朵奔涌着,把一缕缕七彩光线流泻到挺直了腰杆往上生长的玉米丛间、洋芋身后、红苕地里。

鸟儿低旋在半空歌唱,老人的脸上盛开着夏花,少妇白皙的脸上有金灿灿的油菜花影在摆动,撒着欢儿的羊群在清脆的鞭响中,与忙碌的人们一起奔向希望的田野。

虽说人烟从未稠密,镇中心的坪子,也不过农家几十户不足百人。但街巷之间店肆罗列,行人络绎,颇有商旅云集、富足昌盛之象。再有小桥越溪、石街曲巷、篱笆庭院,温婉江南水乡的悠悠韵致便在天地之间飘飘荡荡。

今日的映秀镇,依然有浩荡的二水竞流,岷山诸峰依然高低错落耸立四周,葱茏繁茂的草树花木在清爽的四季里,也依然表达着它们对天地丰富热烈的爱。

但是,在一砖一瓦、一土一石、一瓢一饮的岁月递进里,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与成都之间的映秀镇,这块小小的乡土,却有了“西羌门户”“阿坝州南大门”“川西北第一镇”等种种名号。

映秀北去成都只有70公里路程,东行45公里便是著名的卧龙自然保护区,欲去九寨沟、四姑娘山等名胜地旅游也必由此处经过。213国道、303省道(成阿新线)两条著名道路交汇于此,交通便利,成就了今日映秀镇的繁盛。

但这块建在渔子溪与岷江交汇而成的河滩上的镇子,最出名的,还是“水电之乡”的佳谓。据说,今日映秀镇之得来,很大的原因也在于水,可以说是乘水之利。这个地方的水有两大好处:一是落差大,岷江流经此地1200米的长度内,竟有26米的落差;二是水量丰富,除了滔滔奔流的宽阔岷江外,水波清滟的大河渔子溪,从卧龙自然保护区挟着鸟语花香滚滚而来,直直扑进岷江怀抱。这些水力发电的绝佳条件,使大大小小的水电站应运而生。“水电之乡”便成为映秀的另一张名片。

只是,映秀镇的地理面积一直不大,全镇115.12平方公里,人口也不过万余人,下辖8个行政村和1个居委会,分别曰中滩堡村、渔子溪村、枫香树村、张家坪村、老街村、黄家院、马家村、黄家村。

映秀小学,便位于镇子的中心位置,紧邻穿镇而过的滚滚岷江。

小学始建于1939年,是阿坝州的州级示范学校,连续10年获得由汶川县委、教育局联合评选的“年度综合奖”第一名。在全州的教学竞赛、学科评比、备课检查、课题研究等方面,映秀小学均榜上有名。它还在1999年获得了四川省小学系统的最高荣誉——“四川省校风示范学校”。学校师生才艺突出,在整个阿坝州更是远近闻名。2007年阿坝州教育系统艺术大赛,映秀小学便斩获一等奖。不少附近县的家长也把孩子送来读书。学校鼎盛时期,曾有学生1400余名。

在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后,映秀小学不仅承载了整个映秀镇祖祖辈辈对知识的膜拜和渴望,更接纳和鼓舞了董雪峰、刘忠能、苏成刚这些年轻老师的青春,包容了他们的跌撞,使他们健康成长。

可是,说实话,这些老师并没有打心眼里狂热地爱着这片土地,无论工作年岁的长与短。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安守“为师者”的使命和道德,与映秀小学紧密地融为一体。

但是,他们中间,也从未有人想过离开,无论是一年还是十年,或是二十年。这些长长短短的“为师年岁”,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传道、授业、解惑”,直到老去。于他们,映秀小学更像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的老妻,不是因为太爱对方而不能分开,而是习惯了这份长久以来的默默陪伴和共生共长。这是一份渗透进血液里、骨髓里的安定。书上将这种情感唤作“感情”,因为一次感冒后的照料,一次出行的担忧,一碗饭,一杯水,一个学生的笑脸里,都有着感情的痕迹。这样宁静相守的幸福,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轨迹。

如果让他们离开映秀?

如果他们从此与学校别离?

如果让原本的生机勃勃戛然而止?

他们从未想过。

可是,他们不想,并不代表这种可能不会山崩地裂般汹涌而来!

是的,他们不想,也并不代表狰狞的魔鬼不会从地狱里疯狂而出,吞噬掉已有的一切平静与幸福!

地震!

这个黑色的词!

将美逸如世外桃源的映秀,自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那个悲怆的时刻起,撕裂并定格在了中国地震灾难史中。连同这些老师与学校、与自己的亲人水乳相融的感情,一同生生撕离。

那一刻,他们终于懂了——

映秀,

你的河流是我的血液,

你的土壤是我的肌肤,

你的山脉是我的骨骼,

你的湖泊是我的眼睛。

你的伤是我的伤,

你的痛是我的痛,

你的苦难是我的苦难。

……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即使——

他们站立旷野,

对着苍天大地,

像杜鹃泣血一般,

永恒地呼唤,

映秀,回来!

回到生,回到美,回到爱!

……

“映秀,你必须回来!”

虽然这声音坚定、有力,可是,那些曾经的伟岸姿影,那些曾经美轮美奂的天地,还有那些纯真可爱的笑脸,以及温暖生活里的亲人,却并没有听从他们的召唤。

他们永远地离去了!

一切的一切,毁于片刻的地动山摇。一切的一切,包括原本应延续的生命,原本应一直生机勃勃的村镇,一瞬间灰飞烟灭。

映秀遍体鳞伤!

映秀百姓遍体鳞伤!

映秀小学遍体鳞伤!

董雪峰、刘忠能、苏成刚们的生活,遍体鳞伤!

幸福,似乎永远离开了映秀。

2.重生之门

地震于映秀,已非第一次。

两场相距351年的大地震,震中经纬度的差距是微末细小的。

不同于历史,它猝然而至,黑暗邪恶。

一切成为泡影时,他们已顽强开始了重建幸福的旅程。

悲伤但不绝望,可贵的是从悲伤中学习,并保有因爱而脆弱的心。

“爱”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力量所在,初心未改。

∗ ∗ ∗

地震于映秀,已非第一次。这个近乎人间仙境的小镇,有着难以根除的灾难隐患——它亭亭玉立地站在地质大断裂上。

曾有史书这样冷漠地记载:

“汶川地处九顶山华夏系构造带,有三条主要大断裂斜穿全县:青川—茂汶断裂带;北川—中滩堡(映秀)断裂带;江油—灌县断裂带。县境及邻区地质构造复杂,地震活动较为频繁。”

“汶川县境沿三大断裂和褶皱带穿插断裂,形成的众多地震群,都在断裂南东方向,其中沿映秀大断裂南东方向而布的地震群分别在漩口、水磨、白石、三江等地区……”

在这块土地的漫长历史中,地震的次数是没法统计的,仅1952年到1984年,2.5级以上的地震就有46次,以下的有132次。震级较小的地震,频繁得不烦细数。

史书上能查到的最大一次地震,是发生在清顺治十四年三月初八(1657年4月21日),在威州地区。威州曾经是映秀所属县城,在上行58公里处。康熙《四川总志》曾有文字精练描述当时情景:

“地震有声,昼夜不间,至初八日山崩地裂,江水皆沸,房屋城垣多倾,压死男妇无数。”

在那场地震的推断中,震中位置经纬度为:北纬31度25分,东经103度26分。里氏震级6级,烈度为8度。

汶川地震震中经纬度为:北纬30度98.6分,东经103度36.4分。里氏震级为8级,烈度为11度。

这两场相距351年的大地震,震中经纬度的差距是微末细小的。从地震冲击波的角度,可以说就是在同一块土地上。琢磨史籍上这一小段文字,可以知道,那场地震有着鲜明的序曲,“地震有声,昼夜不间,至初八日山崩地裂。”就是说,开始时只是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白天黑夜连续不断。持续时间至少二十四小时。然后在初八这天猛然间爆发,山崩地裂。

351年前的百姓,在“地震有声,昼夜不间”的征兆中直觉到此不祥,并及早去乡远避。但今天的汶川大地震,却未有丁点的鲜明预兆,也未给人们任何喘息、思虑、奔逃、躲避的机会。不同于历史,它猝然而至,黑暗邪恶。

让我们再将目光往回望。

1970年10月11日,映秀湾电厂开始发电。

映秀镇近水楼台,也在那一年通了电,廉价的水电使得小镇将电力作为最重要的能源。“在哪里修一座水电厂,哪里就会出现一个城市。”对于映秀的发展,映秀湾电厂居功至伟。

当然,在水电站修建之初,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地震断裂带。而为建站所做的大量的地质和水文勘测也表明,“两边的岩石确实不一样,一边是花岗岩,一边是叶岩”。水电站建成后,还专门在取水口处设了一支由广东人组成的地震队。后来,这支地震队撤到了郫县。

理论上可能出现的大地震,一直没有踪迹。

随着接连不断开展的水电工程和道路修筑工程,以及卧龙保护区和九寨沟风景区的开发,游客们开始途经映秀镇,映秀开始热闹起来。

每年春天,映秀居民院前屋后的樱桃花开放,之后是山上的野樱桃树开花;映秀的泉水特别甜,用映秀水做的豆花、豆腐和豆腐干,有着特别的豆腐清香;晚上,镇里坝子上,会点起篝火,大家一起跳羌藏传统锅庄;老乡们还很会熏腊肉——春节前,用砖砌个大半人高的炉子,吊上新鲜的猪肉,下面点起松针慢慢地熏;“如意小食店”的回锅肉、水煮肉片,也是镇上人们把酒言欢时常点的“名菜”……

小镇已经略有繁华的模样。小镇的所有人,都在静心享受时光给他们的丰厚回报——人生的成长、岁月的更迭,以及人心相向里的感恩。

一切都是温顺的、温暖的、温情的、温馨的。

如果没有这场地震。

可是,只是一场地震。水、电、道路、通信等基础设施瞬间全部被毁,村镇房屋瞬间悉数倒塌,就连那些不可摇撼的高山大岭,也都瞬间轰然倾倒。更惨烈的,是百花大桥被拦腰斩断,这是进入映秀的咽喉。映秀因此与世隔断,里面的信息传不出,外面的救援力量进不去。映秀,一时间成为死地。

政府公布的资料显示:震前的2007年底,映秀全镇人口1.6万余人,常住人口1.2万余人。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短短100秒,曾经世外桃源般的小镇映秀顿时山河破碎、满目疮痍,镇中心被夷为平地,遇难同胞6566人。地震发生的当天,全镇仅有2300多人生还,并且有1000余人伤势严重。

在映秀小学,47名老师中20人罹难,473名学生痛失222名,学校所有固定资产,皆毁。

遍体鳞伤的映秀,悲壮地展开一场自救、互救与被救。趟过激流的救助,满面焦灼却又匆疾有序!

去救映秀啊!

去救我们的血肉同胞,姐妹兄弟,去救我们的亲人!

快!再快些!

苍天,给我一双翅膀吧,

让我能够穿越乌云,越过高山峡谷,飞到映秀去。

诗样的语言,伴随着的是幸存者在瓢泼大雨中,在瓦砾泥泞中,在饥饿寒冷中的苦苦挣扎,奄奄一息,几近绝望。伴随着的,是天空陆地,四面八方,一场前所未有,令天地动容,令世界感撼的地震大救援。

“映秀,你必须回来!回到生,回到美,回到爱!”

映秀,你是否听到了这悲怆的、坚定的呼唤!

当艰辛备至,可歌可泣的救援结束,当热血的品性,凭吊的深情久久回旋,重建之歌沉缓而迫切地奏响了序曲。

时间的滑行能带走所有的伤痕,但心底的痛呢?因永存心痛,生活便不要继续了吗?

不!董雪峰、刘忠能、苏成刚知道,映秀小学的老师们知道,对于映秀生息繁衍的根脉,对于一切都需要被承继,被升华,再次成长为精神的金子,绝不能因为这暴烈的蹂躏而停止繁衍。虽然无数的生命不在了,但有一种东西,一种平凡日子里从未明显存在的东西,一种嵌入灵魂深处的东西,正在这些老师的心里顽强、蓬勃地成长。

是的,是爱!是对学生、对家人、对映秀、对未来的爱!

是谭国强校长“映秀不能没有小学”的坚定;

是董雪峰老师“在苦难中崛起,在废墟上重生”的不屈;

是刘忠能老师“我的一切都留在了映秀”的决绝;

是苏成刚老师“幸福就是目能所及、手能触摸的生活”的彻悟;

是张米亚老师“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的大爱!

……

董雪峰、刘忠能、苏成刚……这些因地震而被人记住的名字,在一切成为泡影时,他们已顽强开始了重建幸福的旅程。

因为他们知道,悲伤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悲伤但不绝望,可贵的是从悲伤中学习,并保有因爱而脆弱的心”。

因为他们知道,“爱”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力量所在,初心未改。

因为这样的明了,幸福重新回来。

本书记录的,便是三位老师趟过地震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们对于生命的重塑、对于幸福的诠释、对于家国梦想的盼望与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