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惊世醒梦
“惊世醒梦”的评点意图主要体现在潘廷章的《西来意》中,潘本以佛家“空幻”思想来解读《西厢记》,欲借此以表达评者对历史和社会的独特认识。在那样一个时代,该评点意图的出现的确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天崩地解”的明清鼎革令很多由明入清的士人失去了精神支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空。潘廷章便是这类人的一个典型代表。
他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在明末为诸生,明亡后“弃举业,不复应试”,甚至还参与了顺治二年(1645)同乡周宗彝组织的抗清战斗。事败后隐居,以教书为业,心中怀着“蓟北无人横铁马,洛南有客叹铜驼”(《金陵》)的深深愤怨,又无奈地目睹着“下里儿童新长成,窄袖广帽添风采”(《烟雨楼词》)的社会现实。在坐视抗清风云日渐消散的过程中,心愿与现实严重背离的绝望情绪,终于将这位用世的儒者送入了空王寂境。他的孙子所作的评本《记事》说他“避迹河汾,逃虚耽寂,尽空一切”,俞汝言《西厢说意序》也说他“学道有年,空诸一切,方将情种因缘,尽归寂灭。”
然而这个评点意图竟与《西厢记》结合在了一起,却不能不被视为一个异数。因为这部描写才子佳人颠倒爱河的戏曲作品,真正是红尘味十足,连它的题名都取自男女主角欢合的场所。孰能料想它在潘氏手中,竟然史无前例地改称为《西来意》。“西来意”是一个著名的佛家术语,其字面含义是指“达摩祖师西来中土之意”,实质却是指达摩所传的心法,也即佛家的思想要义。在佛学史上,它历来都是学佛者追寻和探求的核心。《五灯会元》、《碧岩录》等都曾记载学佛者求各禅师开示“西来意”之公案。潘氏将它作为题名,真正是要“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把自己已然空寂的内心投射到这部俗世情爱作品上,“缘情证性,即色归空”。在他的自序《西厢说意》中,他以简练的笔墨阐释了他眼中这场精彩纷呈的情事:
《西厢》何意?意在西来也。以佛殿始,以旅梦终。于空生,而即于空灭,全为西来示意也。生自西来,灭亦从西去。来前去后,乌容一字?而其中所构诸缘,俱在西厢,故即以《西厢》名之。西厢者何?普救佛殿之西偏也。佛殿为大乘,其偏则为小乘。系之佛殿以西,是虽小乘犹不失西来之意云尔。……其俱系之普救者,愍彼一切世间魔女魔民,无明作劳,欲海茫茫,爱河浮溢,颠倒沉溺,莫能超脱,特为现缘觉声闻身说法,而使皆得度,故以普救为义。……因于六结而现六尘,因于六尘而得六入,因于六入而返六根,何意《西厢记》揭示此旨!
他以故事情节的发生地点为切入口,对作品进行佛学化阐释。首先认为情事被设计在名为“普救”的寺庙中,便是作者意欲借情事的生灭唤醒世众,使尚自沉迷于红尘欲海中的他们醍醐灌顶,从而实现大乘佛学普度众生的宗教目的。然后进一步认为西厢这个灵魂地点被设计在普救寺之西,更是作者表达“佛祖西来”意的匠心独运。既然地点都是佛境的化身,那么其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纭人事则更是“空即色,色即空”的展现。由此,佛家所谓的“六结”、“六尘”、“六入”和“六根”便在张生与崔莺莺的相遇、相知、相结、相猜、相合、相离等情节中一一对应地寻得了依托。由此,这场使世人痴狂了数百年的旖旎情事在潘氏的评点中被重塑为“以色身演说”(《记事》),目的是点醒醉梦中的世人,看透牵绊内心的爱恨喜悲,灭情入寂。评本的曲文果断止步于草桥惊梦,其用意正在于此。
如前所述,潘氏的心境在清初绝非个案,所以他“惊世醒梦”的评点意图得到了当时不少人的理解和支持。在清代评本中,乃至在所有《西厢记》评本中,没有哪一部像潘本这样有如此多的人为其作序,且所有的序言都那么团结地汇聚在“空幻”的旗帜下,共同昭示评本“惊世醒梦”的意图。兹举几例以证:
若《西厢记》又以一音演说法,一切众生亦各随类得解。雪铠道人不为《西厢》转,更欲转《西厢》于一切众生,情场热艳中下一点清凉散。(金堡《西来意序》)
此编出而才人学人另开户牖,俾欲海沉沦,猛然得渡。然则黄山谷绮语一流,岂复堕泥犁地狱乎?亦以相救云尔。(徐继恩《序西来意》)
梅岩子独出慧眼,诠成妙理,自佛殿烦恼起头,终归梦觉。发乎情,止乎礼义;又脱乎礼义,超乎情力。能空诸一切,如秋月澄辉,游龙戏海,纵横出没,不可方物。大地山河,一尘不染,可谓庄严入妙。非妙庄严之笔,不能发妙庄严之旨。(查嗣馨《梅岩手评西厢序》)
乃雪铠道人则于《西厢》一梦,独得西来意也。若曰:“吾将转戏诨场,洗脂粉色,令优人换本来面目,天下自是亦少梦矣!”(蒋薰《西来意小引》)
梅岩潘子欲为下根人觉迷,不使老生舌本作强,特借《西厢》标指,直欲破尽尘缘,还归本际,使芸芸大梦中,尽向鸡鸣一觉。此夜气初回,认情最切处也,由以证性不远矣。(褚廷琯《序》)
兹复于情缘窟中,拨草寻根,反起一重魔障。从来大根人,出入三昧,显诸解脱。意若生龙,乃于清净海中,作百般游戏,愈觉圆通自在。(俞汝言《西厢说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