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清代中期评本
《第六才子书》问世以后,由于其巨大的实用性和高度的审美指导性,它不仅很快取代王实甫本成为当时天下最为流行的《西厢记》版本,而且似乎成为戏曲评点范畴内的一座丰碑和世人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峰。很多人纷纷效仿圣叹笔法评点其他戏曲,但对这部金氏操刀过的《西厢记》,却不敢再贸然提笔。然事无绝对,雍正年间,一位叫邓温书的人揣着和金氏类似的“不随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期待,以“扫尽十丈红尘,跻身霄外”的雄心,用连曲带批的整部金《西厢》作底本展开评点,采取旁征博引的方式,进一步开掘金评的奥义。乾隆初年,又有一个叫周昂的人怀着对金《西厢》的推崇和对金氏本人的钦羡,同样以包括金批在内的金《西厢》作底本,制作出《此宜阁增订金批西厢》。
一《静轩合订评释第六才子西厢记文机活趣》
此书为刻本,笔者所见者为清乾隆十七年(1752)新德堂刻本,其内封注有“潭水刘大登庚订,齐昌邓汝宁集解”。卷首有署名“何闻广誉海氏”的《题合订西厢记文机活趣全解序》和署名“齐昌邓温书汝宁氏”的《合订西厢记文机活趣全解序》,两序的落款时间分别为“雍正九年岁次辛亥初夏望二日”(1731)和“雍正五年丁未岁重阳后一日”(1727)。由此推断,此书的初刊时间似应在雍正年间。评者为邓温书,汝宁或是其字号,生平不详。
邓本问世以后,被多次翻刻,后来更有改其名为“增补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释解”,并伪标以“吴吴山三妇合评”副题发行者。此种刊本去掉了何序与邓序,却窜入了一篇署名汪博勋的序文,序之落款时间为“康熙己酉年”(1669)。此序内容与明崇祯十三年(1640)西陵天章阁《李卓吾先生批点西厢记真本》的醉香主人序基本相同,只有个别字句的差别,故应为伪作。“吴吴山三妇”则是清初文学家吴仪一(字吴山)的三位妻子,分别是陈同、谈则和钱宜。大概因这三人曾合评《牡丹亭》,所以翻刻者会伪造此副题,以增噱头。总的看来,邓本在清代的销路不错,一版再版,至今存世颇多,有乾隆年间致和堂刻本、嘉庆年间五云楼刻本、道光年间文苑堂刻本、光绪年间上海石印本等。
就乾隆新德堂刻本而言,全书八卷。正文之前的内容颇为繁杂,除去何、邓二序之外,尚有如下内容:元稹、杨巨源、杨慎、徐渭等前贤关于崔张情事题材的诗词;崔莺莺绘像和二十幅插图;以各折标目为题所作的二十首小词;标注为“四明张楷著,潭水刘堂大登氏庚订”的《新精订西厢蒲东珠玉诗》;何誉海所著的介绍《西厢记》作者和历代研究者的《词学先贤姓氏》; 《凡例》十六条;金圣叹批评《西厢记》所得文法摘录二十一条;前代《西厢记》评家罗列。正文完结以后,书尾尚附有《第六才子西厢记摘句骰谱》、署名“元晚进王生名未详”的《围棋闯局》和《园林午梦》。《园林午梦》之末有所谓的“圣叹评曰”,内容为:“即此观之,莫说人被利名牵,神魂不安。即儒者,闭窗评论今古,亦是一种机心未净处。读渔翁于梦,可以豁然猛醒。”正文之中,在金氏《读西厢记法》之前,另有一篇《读西厢记法》,内容则是摘自毛西河评本开篇处的《考实》。
与以往的《西厢记》评本不同,邓氏是第一次以金圣叹《第六才子书》为底本进行评点。其评议对象不仅包括被金氏改动过的曲文,而且也囊括了金批本身。为此,正文采用了上下分栏版式,金《西厢》原有之文本被镌于下栏,评语则镌于上栏,只有个别以旁批形式置于下栏文中。文本中有红色单圈标注,以呼应相应的评语。眉栏批语主要分为参评、释义、参释三种,其中参评和参释多为议论性评语,而释义则多是对字词典故的解释。这些批语的来源非常复杂,除少量自创外,很多都出自前人的各种《西厢记》评本和注本。释义多转自明代注释本,如弘治本等,而评述性内容则多引自明代李卓吾本、徐文长本和清代毛西河本。特别是毛本,它是邓氏摘引的主要对象。虽然评语以转引为主,但转引所蕴含的取舍标准却能体现邓氏的文学原则,反映其文学观点。该评本的原创性固然是大打折扣的,但作为金评本“再批评效应”中最早的一家,它的情形正符合了当时受众的需求,顺应了传播的潮流。前述的良好出版实绩正是一个证明。
附 乾隆致和堂刊本《增补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释解》之无名氏眉批
该书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其底本为清乾隆年间致和堂刊刻的《增补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释解》,书之扉页处有“衍庆堂”红色图印一枚,大约是其所有者盖印。文本中有墨笔单圈标注,批语为墨笔撰写,置于书之眉头,个别置于文本行间,共有28条。兹列有代表性者于下:
我则曰:“文者见之谓之淫,淫者见之谓之文。”(《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二条)
确论。(《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十九条)
鹘鸟,鸩属。“渌”,音漉,水名,最清。鹘鸟之眼最伶,其清如渌水,老而愈伶愈清,此比红娘之眼也。俗言“伶鹘鸟渌眼”是也。(《借厢》【小梁州】之“鹘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
池塘生春草。(《寺警》【混江龙】之“昨夜池塘梦晓”)
忒闹。(《寺警》【耍孩儿煞】)
“假意”二字大有意味,见红娘与张生已相淫相爱为夫妻,视再得莺莺为余意耳。(《前候》【后庭花】之“虽是些假意儿,小可的难到此”)
封皮上有“鸳鸯”二字。(《前候》【青哥儿】之“又颠倒写鸳鸯二字”)
猜破红娘与张生谐和无间矣。(《闹简》第三节金圣叹节批“岂非(莺莺)亲见归时红娘,已全不是去时红娘,慧眼一时觑破,便慧心彻底猜破故耶”)
西王母以碧桃合汉武帝。(《闹简》末尾张生白“今闻碧桃花有约,鳔胶黏了又生根”)
窥透莺莺心。(《赖简》折批)
“闭月羞花”,“羞”,羞惭,似专情□,此应□前愠怒。(《赖简》【搅筝琶】第五节之“他水米不沾牙,越越的闭月羞花”)
明透之言,即此便写出红娘早与张生相淫无数矣。(《赖简》末尾批李卓吾评语“此时若便成合,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是一对淫乱之人,与红娘何异”)
“单”者,指莺莺不相思。“恁”,音任,思念也。(《后候》【调笑令】之“便道秀才们从来恁,似这般单相思好教撒吞”)
“绵里针”,有心计也。“软禁”,软弱自禁,不敢动手。(《后候》【鬼三台】之“得了个纸条儿恁般绵里针,若见了玉天仙,怎生软厮禁”)
知心青衣。(《拷艳》第十九节之金批“昔曹公既杀德祖,内不自安,因命夫人通候其母,兼送奇货若干,内开一物云‘知心青衣二人’。异哉!世间岂真有此至宝耶?为之忽忽者累月。今读《西厢》,知红娘正是其人”)
转。(《哭宴》之夫人白“红娘,吩咐辆起车儿,请张生上马,我和小姐回去”)
最是感人。(《惊梦》【新水令】之“望蒲东萧寺暮云遮,惨离情半林黄叶”)
这些评语究竟为何人所撰,现暂不可知。就其内容看来,多是金评或邓批不曾论及的。其中除少量音义典故之注释外,大部分都具有文学研究意义。从评者的口吻看来,此人颇具才子气息,其评点有明显针对金圣叹评点的再批评意图。这不仅指他爽朗真挚地赞其“确论”,以及干脆击节叹赏金评的“知心青衣”,更是指他向金圣叹发起的挑战。“文者见淫”和“淫者见文”已是显例,而他对莺莺、红娘和张生三人形象的认识,更是严重冲击了金氏精心构建的“雅洁真纯”,那狂放的论调甚至连明人也望尘莫及。由此,该评本虽在版本状态上显得不那么正规,但仍然值得我们重视。
二《此宜阁增订金批西厢》
此书为刻本,朱墨套印,现有清乾隆六十年(1795)刻本,清代后期又多有翻刻,如光绪二年(1876)的《如是山房增订金批西厢》。全书六卷,卷首排布了一系列序文,包括周昂自撰的《增订西厢序》、《赠古人上篇》、《赠古人下篇》、《哭后人上篇》、《哭后人下篇》、《西厢辨》和《续序西厢》,以及金圣叹《第六才子书》的《恸哭古人》、《留赠后人》、《删存读西厢法》、《金序西厢》。此外尚有《例言》及《会真记》。卷一至卷五则是带评点的戏曲正文。
评者周昂,字少霞(一说为号),江苏常熟人。他生于雍正十年(1732),卒于嘉庆六年(1801)。乾隆三十年(1765)拔贡,授宁国训导,三十五年(1770)举于乡,三十七年(1772)以病辞归故里。他长于韵学,曾著《古韵通叶》、《通韵叶音》、《韵学集成摘要》、《通叶略例》等,辑《增订中州全韵》,并为沈乘麐《韵学骊珠》作序。他在戏曲上也颇有造诣,曾撰传奇《玉环缘》、《西江瑞》、《兕觥记》,还曾评点传奇《鹤归来》等。
此书名为《增订金批西厢》,顾名思义,乃是以金圣叹《第六才子书》为底本,在金评的基础上再作评点。《例言》有云:“实甫、圣叹虽属天才,然白璧之瑕,殊难阿好。索垢求疵,特为二家羽翼,非有意操戈也。”看来,周氏的评点带有指摘甚至补谬的意味,矛头之下,乃是两个对象:一个是王实甫本中原有的文本,另一个则是为金氏改动的戏曲文本及其评点,而后者无疑是更主要的。为此,其序言便基本都是针对金氏序言而作,无论在写作方式还是在思想内容方面,都与金序形成对应关系。例如,《赠古人上篇》和《赠古人下篇》是对应金氏的《恸哭古人》, 《哭后人上篇》和《哭后人下篇》则对应金氏的《留赠后人》, 《西厢辨》和《续序西厢》又是对应金氏置于正文开篇前的《西厢序》 (此评本中名为《金序西厢》)。《删存读西厢法》则是因认为金氏《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凑九九之数,大是可笑”,故而根据自己的标准选取了其中“不碍文义,可备观览”的十五条。
正文文本中标注着不少单圈和斜点等评点符号,评语数量众多,或附于眉头,或安插在文本的行间句间。这些评语基本都秉持着认同基础上的质疑、继承基础上的发展态度,以一分为二的原则来对待评点对象。对王实甫原本,它不时予以支持,并将金氏修改处的王本原文列出,但也不是没有批驳,而这在一向于口头奉王本为圭臬的《西厢记》评点范畴内是很少见的。对金氏的改动和评语,它在认同金评不少观点的同时,也不断指出其谬陋之处。评语大多为周氏原创,但也有征引他书者。《例言》有云:“《西厢记》评注校订诸家有:周宪王、朱石津、金白屿、屠赤水、徐士范、徐文长、王伯良及赵氏诸本。迨即空观主人集其成,而说乃大备。至圣叹评本后出,而各家俱为积薪。今兼收并取,即其言未的,亦有附录者,以广见闻也。”此中所列前人虽多,但考察评点的实际情形,他征引的主要还是凌濛初校注本,其他人的评语,很多都是转引自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