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献误读起纷争
古书又是怎么讲呢?有古书记载,铜鼓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创造的。
公元一世纪中叶,岭南交趾地区雒将之女征侧、征贰叛汉,汉光武帝刘秀拜马援为伏波将军,率兵南征。事后封马援为“新息侯”。《后汉书·马援列传》记载说:“援好骑,善别名马,于交趾得骆越铜鼓,乃铸为马式,还,上之。”这是铜鼓记入中国正史的最早记载。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人。先人本姓赵,因能服驭马,受赵惠文王赐爵号为“马服君”,子孙因之以马为姓。马援本人曾在西北从事养马和从军驯马多年,对养马、驯马有丰富的经验。他在献铜马式给汉光武帝的奏表中说: “夫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历述了古往今来的相马专家,自称曾拜相马专家杨子阿为师,“受相马骨法。考之于行事,辄有验效。”马援所铸铜马,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得到光武帝批准,竖立在洛阳宣德殿下,作为名马样板,是当时标准的良马模型,也是汉代骏马塑像的纪念碑。
由于马援获骆越铜鼓以铸为马式一事已载入正史,唐、宋以来,不少人便把两广地区出土的铜鼓误以为是马援遗物,称之为“伏波鼓”,有人甚至误以为铜鼓是由马援一手创制的。最早将这种附会载诸文字的是南宋静江(今桂林)知府范成大所著的《桂海虞衡志》。该书在《志器·铜鼓》条中说:“铜鼓,古蛮人所用。南边土中时有掘得者,相传为马伏波所遗。”虽然范成大加了“相传”二字,表现了他的审慎,但他此说一出,使后人以讹传讹,生化出许多关于马伏波遗留铜鼓的传说。
这种传说在《桂海虞衡志》成书五十年以后就有了。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一八钦州条曰:“铜鼓,古蛮人所用,钦州村落中时有掘得者,相传云,马伏波所余。”明代王士慎《广志绎》卷四也说过类似的话。
到清代这种传说更玄了。有关桂平铜鼓滩的传说就是如此。说马援征服交趾后班师回朝,利用郁江一浔江水道,乘船北上,船中载有两面铜鼓,到浔江与黔江交汇的大滩时,这两面铜鼓忽然跃起,跳入江中,后来一直沉没在水底,一千多年以后,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和清代雍正年间,才分别被打渔人从水中打捞出来。这个大滩因而就叫铜鼓滩,也叫伏波滩。
除了马援遗铜鼓的传说之外,还有马援铸铜鼓的传说。此事可能也从《舆地纪胜》开始。《舆地纪胜》卷一〇六邕州条曰:“铜鼓,马援所制”。嗣后《大明一统志》说:“武宣县西四十里亦有铜鼓滩,或谓马援铸铜鼓于此”。魏浚《西事珥》说:“旧府中有伏波将军所铸鼓,其一尚存。”张穆《异闻录》则说得更详:昔马伏波征蛮,以山溪易雨,制铜鼓。粤人亦谓雷、廉至交趾海滨卑湿,革鼓多痹缓不鸣,无以振威,故伏波铸铜为之,状亦类鼓,名曰:“骆越铜鼓”。
马援铸铜鼓的说法也为清朝官方采纳。乾隆时官修《西清古鉴》在著录铜鼓图像时说:“此器世多谓之诸葛鼓,盖武侯渡泸后所铸,然考马伏波平交趾亦铸铜为鼓,则先诸葛有之矣。”请注意“然考马伏波平交趾亦铸铜为鼓”句,显然是认为马援用铜铸鼓的。同书接着又说:“大抵两川所出为诸葛遗制,而流传于百粤群峒者则皆伏波为之。”也就是说,百粤群峒即今两广地区流传的铜鼓都是马援铸造的了。
图2-4 一面从广西流落到江苏镇江焦山寺的“伏波鼓”(采自《丹徒县志》)
由于受马援遗铜鼓、铸铜鼓传说影响和出于对马援的崇敬,在岭南的许多伏波庙、伏波祠中,都陈列着铜鼓,供人膜拜和观瞻。关于岭南的伏波祠里有铜鼓,明人郑定在《伏波祠怀古》诗中道:
荒祠衰草已凄然,犹有居人话昔年。
铜鼓苔生秋雨后,石墙花落夕阳边。
马援制造铜鼓之说,很早就有人指出其谬误。清嘉庆年间任广西巡抚的谢启昆在《粤西金石略》中说道:“自石湖有‘伏波所遗’一语,后人遂以鼓为援所制,且因伏波附会于诸葛,至谓大者为伏波鼓,小者为诸葛鼓,真误中之误矣。”
清人张祥河《粤西笔述》也说:“马援既得铜鼓铸为马式,若以鼓为援所制,何以自铸而自销之,其非援物可知。铜鼓出于诸葛武侯未生之前,以为孔明所制,亦属附会。”檀萃《滇海虞衡志》说:“铜鼓,粤人以为伏波,滇人以为诸葛,而实蛮之自铸也。”所言极是。
据现代学者研究,铜鼓创始期约在春秋时期,创始者是生活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古代濮人,并不是某个英雄豪杰。马援时代所见的铜鼓已是铜鼓艺术繁荣时期的作品了。马援在南征交趾时可能见过铜鼓,也可能虏获过铜鼓,甚至也真的熔化铜鼓铸过马式,但他不可能铸造和到处遗留铜鼓,他绝对不会是铜鼓的创始者。
古书还有一种记载,说铜鼓是诸葛亮铸造的。
四川成都南郊有一座武侯祠,是纪念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在诸葛亮塑像前陈列着大小三面铜鼓。右侧一面较大,高39厘米,面径64厘米,鼓面中心太阳纹八芒,晕圈饰鸟纹,变形羽人纹及四出钱纹,边缘铸有青蛙六组,累蹲蛙与单蛙相间。此鼓放在一个木架上,木架上刻着:“咸丰辛酉年清和月中浣吉旦蓉城弟子张瑞颖率子应星置”。
诸葛亮,字孔明,汉末琅琊阳都县(今山东沂水县)人,公元181年生,27岁时参加刘备政治集团,为刘备出谋划策,担任蜀汉丞相,对支持刘备与曹操、孙权抗衡,促成三国鼎立之势,起过很大作用,对蜀汉开发西南民族地区做出过重大贡献,被封为武乡侯。诸葛亮活动的“南中”,汉代称为“西南夷”,主要包括今云南、贵州西部和四川西南一带,是濮、叟、僚等族群居住的地方。诸葛亮本着“西抚夷越”的方针,用以情动人的方式,对待南中的少数民族,演绎出惊心动魄的“七擒七纵孟获”的故事,收到了令当地民族首领心悦诚服的效果,改善了民族关系。诸葛亮还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因此西南各族人民都很怀念他,到处设立祠庙祭祀他,流传着许多关于诸葛亮的美好传说。使用铜鼓的民族以为铜鼓是诸葛亮发明的,他们使用铜鼓的技能也是诸葛亮教会的,把创制和使用铜鼓之功归到诸葛亮名下,于是把铜鼓称为“诸葛鼓”或“孔明鼓”,有的甚至把铜鼓直接叫做“孔明”。在祭祀诸葛亮的祠庙里,供奉铜鼓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图2-5 供奉在成都武侯祠中的两广铜鼓
关于诸葛亮南征时制作铜鼓的事在民间有两种传说。
一种说法是,铜鼓是诸葛亮南征时在军中制作的。制作这种铜鼓,白天用来煮饭,夜晚用来敲击报警。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年)做过夔州通判的何宇度在《益部谈资》一书中,对铜鼓的形制、大小、纹饰图案,以及敲击的音响,作了生动具体的描述,他认为铜鼓是诸葛亮南征时制作的,因而把铜鼓称为“诸葛鼓”。他说:诸葛鼓,“孔明擒孟获时所制”。后来很多人的著作,都援引他的这一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诸葛亮制作铜鼓散埋山中,是为了镇压蛮夷。《明史·刘显传》说:“相传诸葛亮以鼓镇蛮,鼓失,则蛮运终矣!”
这些传闻,始于明代,宋代以前没有。《三国志》“诸葛亮传”及其有关征南记载中没有提到铜鼓。《三国演义》对七擒孟获的描绘可以说淋漓尽至,也没有提到铜鼓。而在明代文献中则不断出现诸葛铜鼓的事。据《明史·刘显传》和《蛮司合志》记载,明万历初,四川巡抚曾省吾派大将刘显镇压川南都掌蛮,掠得“诸葛武侯铜鼓九十三面”,曾省吾选其中64面献给皇帝,并在上疏中称:“都蛮呼铜鼓为诸葛鼓,相传以为宝器。”朱国桢《涌幢小品》称:“凡破蛮必称获诸葛铜鼓,有多至数十面者,此必诸葛倡之,后人仿式而造。”
明代以后,中国西南地区的地方志书就常把铜鼓称为“诸葛鼓”。如《叙州府志》明说:“铜鼓,相传武侯铸以镇蛮者,今田间往往耕出之。”该志书还录了顾图河一首诗,诗题就是“诸葛铜鼓”。其诗曰:
武侯未筑祁山垒,先出偏师渡泸水。
人言孟获不足擒,股掌玩之徒戏耳。
岂知北伐用南夷,正欲中原扫仇耻。
僰人笮马供鞭驱,罗鬼乌蛮皆效死。
至今铜鼓散山谷,峒户流传尚夸侈。
精铜其质革其音,想见援桴兵四起。
鸟蛇龙虎倏四合,戎机万变人难拟。
曾传八阵有遗迹,更说旗台有故址。
此鼓千年尚宛存,血战消磨土花紫。
君不闻,
定军山下阴雨中,山鸣雷动声隆隆。
埋鼓镇蛮功未毕,反旗走敌憾无穷。
西南各地的传说,使人不得不相信,铜鼓就是诸葛亮造的。所以清人戴朱纮的《铜鼓歌》就说:
蛮溪毒雾苍虬舞,土人架阁悬铜鼓,
问是当年谁所留,尽说传自汉武侯。
因此清乾隆时官修《西清古鉴》图录在介绍铜鼓时就说:“大抵两川所出为诸葛遗制”。
古时也讲名人效应,铜鼓一旦与诸葛亮拉上关系,它的身价也就不一般了。因此郭子章《黔记》就说,仲家(今布依族)“土人或掘地得鼓,即夸张言诸葛武侯所藏者”。《戎州志》说:“相传为诸葛亮铸者,值数十镒,次者数镒。”有的铜鼓在铸造时,甚至直接打上诸葛亮的印记。
广西民族博物馆有一面铜鼓就铸有“天元孔明”铭文,这面铜鼓鼓面主晕是楷书“福寿进宝”“天元孔明”八字和两个“寿”字篆书铭文。“天元”是明代初年元后主古恩帖木儿的年号,为公元1378~1388年。“孔明”就是铜鼓的代称。“天元孔明”就是天元年间制造的孔明鼓。
四川成都武侯祠那面小铜鼓,鼓身刻“汉诸葛武侯制,大清道光元年(1821)复制”铭文。说明清道光元年还有仿诸葛武侯铜鼓的事。
说铜鼓是诸葛亮创造显然是错误的。前节已经谈到,马援尚不可能是铜鼓的制造者,何况比马援晚200多年的诸葛亮?对于这种错误说法,古人已多次加以驳斥。清康熙年间有人得一铜鼓,山东人赵秋谷写了一篇《诸葛铜鼓歌》,他的同乡桂馥在《札朴》一书中批评这篇诗是“皆相传臆度之词”,他列举了《后汉书·马援传》、《林邑记》说明马援之前已有铜鼓,又列举虞喜《志林》、《晋书·食货志》、《隋书·地理志》、《南史·欧阳頠传》、《岭表录异》、《唐书》、《玉海》等书谈到铜鼓,“无一语及诸葛者”。他认为“铜鼓皆蛮夷自铸,诸葛无此举"。